《得道者多助》入特

3、不配

　　得道客栈坐落在郊区，自然可知它不是什么上档次的客栈，但也没料到是这般的破烂。

　　秋岁引拎着个坡了脚的木椅观察了好一会儿，从那历经风霜仍恪尽职守的年迈木椅中体会到一点生活之艰辛，并在内心对这尽职的椅子表示敬意，放弃了坐在它身上的想法。

　　“这掌柜这般穷苦都肯收留你，当真是好心肠。”
　　忽然有道声音响起。

　　虽然屋子里没有第二个人，但秋岁引听见后也没惊讶，更何况，这声音也不是响在屋子里的，而是在响在他脑海中。

　　秋岁引似乎对这“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声音已经习以为常了，只是悠然把这坡脚椅子找好合适的角度放下，免得这椅子遭受摔跤之苦痛。
　　“确实好心肠，明日得了钱财必当报答他。”

　　那声音听着比秋岁引年长不了多少，都是同出一辙的温良，好似是两位性情相同的兄弟一般。
　　“只是不知道都这般简陋，上房还能比下房高雅些什么。”

　　秋岁引走到窗前，打开窗。

　　外面的风雨已经小了，现如今就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
　　黑夜之下，看不太清窗外的情景。好在这窗面向的是不远处的城里，能隐约看到些灯火。

　　秋岁引手指扣在窗台，敲了一下，一道幽光忽现，他身上还滴着的水全都没了，连头发都干燥得能被微风吹起了。
　　“大概是，上房胜在高度，看得远些。下房在二楼，不登高望不了远。”

　　那声音无言。

　　门外传来敲门声——是店小二
　　“客官可在？”

　　店小二捧着托盘，上面放了衣物和一些简单的饭菜。
　　门打开，小二抬头去看，只见面前这客官衣裳虽然破烂但好歹干净整洁，哪有掌柜说的落汤鸡模样。

　　“在。”
　　秋岁引伸手就要接过，笑道。
　　“万分感谢。”

　　店小二有些迷惑，虽然递给对方，但还是确认了一句。
　　“客官可是秋景？”

　　得到准确的答复之后，店小二也没有纠缠，挠挠脑袋就离开了。

　　“小岁，你怎得没告诉我你还有秋景这个名？”
　　那个声音问。

　　秋岁引动作顿了一下，又继续把托盘放在桌子上。
　　“你我相识不到三个月，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没让你知晓也实属正常。”
　　他把托盘上的饭菜摆到桌面上，环绕了一下，从角落里找来另一个虽然破烂但好歹完整的木椅，拍拍灰尘，拿过来坐下。
　　“不过，怎得忽然称我为小岁。”

　　“这个啊，我比你岁数大些，又共处一体，自然应该亲昵些。”
　　那声音带着点笑。

　　秋岁引听这语气都能想象到这人的恶劣。

　　三个月前，他打了个盹，结果不小心栽了个跟头，从半生界摔下到生界，还是以头着地的摔跤方式，一头栽倒在那滔滔不绝的滚滚长河中。他被那咆哮的长河卷进去不知道多少回，也没力气爬上岸了，干脆体验了一把徒身漂流河的玩法，一路不知道漂到了什么地方，在一次分流中总算选对了方向，流到稍浅的河流，泡在崖下那溪水不知多久，才悠悠然起身。
　　好在这次失足是天知地知，不然秋岁引差点一跃从名声最臭的得道者晋升为最丢脸的得道者。

　　不过，虽然秋岁引心大，但到底是件惊世骇俗的丢脸事件，于是他先是在水里泡了十多天，又找了个山洞闭关了一个月，这才有脸出来找出路。

　　至于脑子里这声音，也不知是在他栽跟头的时候出现的，还是在他玩漂流河的时候出现的，或是在他泡在水里的时候出现的，总之他是在山洞闭关的时候才发现的。

　　这厮一现身就是来夺舍的，强悍得差点把秋岁引给挤出身体去。

　　刚出现的时候这厮是一句话也不吭，就冷不丁地趁秋岁引不注意的时候夺舍。好几次抵御之后，秋岁引觉得这厮大概是赶不走了，也想过求和，结果这厮硬是没接茬，像毒蛇一样阴恻恻地伏击在黑暗中。
　　直到秋岁引主动攻击，准备把这不知名附身的灵魄从自己身上撕下来时，这厮反倒开始走求和路线了。

　　秋岁引见不到他的声影，甚至在灵识里也察觉不到他的模样，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唯一能够清楚得知他的就是声音。

　　他做的一副温顺恭良的姿态，千般抱歉万般悔恨地解释自己夺舍并非本意，十分无奈，恳请原谅。那一字一句都是误伤好人的悔恨，好似真是无意中伤秋岁引一样。可惜，他有所疏忽，作了表面功夫之后还没来得及收起心里的恶意，心里话一不小心就泄露出来了，字里行间都想着之后乘虚而入。

　　两人都因为这裸|露坦诚的心里话给震住了，半响没说话，最终心有灵犀地都当起了大尾巴狼，一人礼貌一人温和，这里说一句“委屈道友与我共处一体”，那里回一句“相遇就是缘，以后多指教”，硬是把这场戏给演了下去。

　　秋岁引也不知道这人什么底细，只知道这人姓宋，而这位宋道友倒是了解他多多了，不仅知道他是现如今的得道者，连带着把名字也给套出来了。
　　不过，秋岁引倒也不介意，对于这位宋道友有问必答，且句句属实，绝无欺瞒，活似争当当代最佳友人的称号一般。

　　那天，秋岁引和这位宋道友互相配合着完成了那一台戏之后，秋岁引就离开山洞准备上崖。虽然崖高，但对于得道者来说，想要上去也不算难事。但问题就是，宋道友操着温良的语调说着“万事小心”的话，却在秋岁引捏着咒要上崖的时候伺机夺舍。
　　秋岁引在数次从高处掉下来之后，在数次掉下时被石子或尖锐的树枝直逼命脉之后，在数次听到宋道友装得堪称完美的愧疚抱歉之后，终于放弃了靠咒术上去。

　　走了好久，一边和宋道友你来我往的友好交流，一边不断地被背刺，时不时还要来一番争夺身体的切磋，总算走到不算高的崖下了。
　　然而，正如狗改不了吃屎，这位宋道友一如既往地在秋岁引爬崖的时候使坏，差点没让他前功尽弃再徒手爬一遍崖。

　　这个突然出现的宋道友已经能熟练地隐藏起自己的心思了，秋岁引再没听到过那坦诚的恶意了，脑袋全是那伪善的好话，装得那叫一个出神入化。但秋岁引好歹也快听了这人三个月的声音了，被背刺了无数次，自然也能从那温声细语中听出主人的心怀叵测。

　　“那我便称宋道友为宋兄吧。”
　　秋岁引也没反驳“年长”这一定论，顺从他的说法，捧起饭碗就开吃。

　　宋换符没想到这会儿子秋岁引又不接招了，有些语塞。半晌后，他继续道。
　　“……或许，我也可以称你为小景？”

　　秋岁引没听见似的，夹着菜配着饭进了嘴，半点要开口说话的意思都没有。

　　道者都不需要像生人一样充饥，更何况是得道者。
　　宋换符也不知道秋岁引这是入乡随俗还是故意不搭理他，总之他巴不得秋岁引能在吃饭的时候被噎死，这副身体就归他了。

　　虽然这样想，但宋换符说出口的话语却故意卖惨，故作失落。
　　“好吃吗？我还没尝过呢，也不知这是什么味道。真是可惜……”

　　秋岁引咽下口中的东西，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道。
　　“这样啊……确实可惜。”

　　装模作样地表达完同情之后，也不见秋岁引有什么表示，喝完茶又继续慢斯条理地吃了起来。

　　“慢些吃，别噎着了。”
　　宋换符温柔的语气像是藏着刀。

　　果不其然，下一刻，秋岁引忽地一咳，差点没把嘴里的饭都给喷出来。

　　秋岁引努力咽下那口饭，差点没被噎死。他又咳了好几下，才总算平息咳意。
　　不过他脾气很好，也算是习惯突如其来的偷袭，喝了口茶润嗓，无奈道。
　　“宋兄，有什么话不能等小弟吃完再说吗？”

　　“哦，事情紧急，不得已为之，还请见谅。”
　　宋换符坦然答道，好似刚刚这闲聊聊的是决定天下亡存的大事。

　　秋岁引正襟危坐，配合演出。
　　“宋兄如何唤我都可，毕竟是名讳的紧急大事，自然该由长者决定。”

　　“那就小岁吧。”
　　宋换符也不羞耻那紧急大事四字，装没事人继续问。
　　“不知小岁年方几何？”

　　“大概比宋兄小吧。”

　　宋换符换了个问法。
　　“……可有婚配？可有子女？”

　　“无。”

　　“可有倾慕之人？”

　　“无。”

　　“半生界可有自荐枕席之人？”

　　“……无。”
　　秋岁引惭愧道。
　　“名声实在不好，半生界的人见了我都退避三舍，活着的道者都少见到，更何况是自荐之人，真是惭愧。”

　　“得道者到了一定年岁，不都是有道者自荐枕席的吗？这难道不是规定的吗？每年还有固定日期需要出席参加呢。”
　　宋换符连得了几个无，语气都快挤不出温和了。

　　“这……”
　　秋岁引想了一下那场面，没憋住笑，说道。
　　“恐怕这是少数得道者的待遇，我这样的，大抵是不配。”

　　宋换符静了好一会儿，大概是从这句话发觉到了什么绝世大秘密，受到了冲击。

　　“那你生辰是何……”
　　宋换符还没说完，忽然就卡了声。

　　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秋岁引想。
　　他左手手指散发着幽光，姿态好似捏着什么东西，像是“收声”的手势一样。宋换符忽然卡了声他也没有半丝诧异，反倒是十分有礼貌地开始道歉。
　　“宋兄，真是抱歉，我这饭菜都快凉透了，还是先请我吃完再聊吧。”

　　秋岁引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在空中画了个咒，那咒虚虚悬在空中。他画好咒后，手指在咒上绕了个圈，低声喊道“除”，那咒就自动消散了。
　　他一边画一边说话。
　　“宋兄，稍后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