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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蒿里行(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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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面上活灵活现的市井气已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肃穆与焦急。
雁宁忽然想起钟离的话,夜不收需要“远侦”。
那么就并非是简单的勘探地形、查看大军前方人马,他们大抵是需要深入敌军,传出情报的。
魈静默了一会,才沉默寡言地颔了下首。
这句没出声的肯定,份量似乎比出声更重,元荣明显松了口气:“那就好。”
她笑了笑,又慎重地问:“那么老二,树儿,小猴,石头呢?也没了么?”
魈这次停顿了片刻,却还是点下了头。
元荣叹了口气,带上了看淡生死的惆怅:“嘿,我就知道,还是没给他们带出来,也没办法,那龟孙子的锁仙阵。”
她用力啐骂一口,又絮絮道:“使傀儡的大坨混蛋魔神往港城方向来,入他权能的连魔神都没能活,俺们让帝君知晓,也好做些准备。大将啊,这把人当偶的魔神解决了吗?”
“……已然伏诛。”
魈轻淡陈述过往的话音才落,元荣就两眼放光地把两手一合:”这也算得上是大功一件吧,我们有无敕封?定的几档抚恤?家小可好?田里麦的贪青治了没?我男人的篱笆围了吗?我又埋在何处?”
前面还好,后面越问越繁碎,魈被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瞳孔地震,他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一双金瞳慌速地下意识往钟离的方向看。
好在钟离及时解围,他声线平淡,对元荣的问题却是娓娓道来:“有敕封,一档抚恤,家小安好,贪青适量引水,加施骨灰、蚌灰有所好转,篱笆邻里帮衬着立好了。”
他缓缓道:“你埋身之地,就在此间。”
雁宁愕然望去,金铃分明说的埋葬之地已是山成水水成渊,这里明明是山峰凛然,险峰一线。可她又忽然明白过来,金铃所见,也是许多许多年前了。
盘旋的谷风吹起雁宁的衣角,也将飘据的雾吹散了些,元荣像是终于意识到了后边人的存在,她看过来,愣了愣。
而后才开口:“那敢情好,敢问这位先生,我们是以军礼下的葬么?”
钟离适才点首,元荣便叹息:“也是,帝君就是这样的人。再说不办的严肃点,不寒了众将士的心?我哪能烦扰他呢?”
她有些叹息:“但于我而言,就嫌不够热闹呐!”
元荣扼腕:“最好是上愈多的花红表里,敲锣打鼓,再放一放鞭炮,最后上十台大唢呐,给俺一顿猛吹,这才带劲呢。”
“俺生来是个没名头的小儿,死也想热热闹闹宣扬下,宴请乡亲沾沾喜气,闹闹轰轰地走!”
魈手里垂死挣扎的唢呐也扬起了头,发出声兴奋的“嘟”。
雁宁:“……”
总算知道唢呐为什么喜欢往红白事里美滋滋吹了,合着正主就是想纯喜葬的人,但是过头了喂,喜葬也有哭丧喂!
连钟离都有片刻愣怔,他忖裁:“倘若先提出的话,倒也不是不成,只是要如何操办,似乎连岩王帝君也很难理清流程……”
【她要的就是黑人抬棺式的欢乐送,那时代和这时代都过于前沿啦!快别思考了老婆!】
一眼看穿元荣所思所想的雁宁在心里大声吐槽,还没来得及理解“黑人抬棺”是为何物,就听元荣不怀好意地“嘿嘿”一笑:
女斥候苍蝇搓手:“帝君那时候自然是不便的,哪能提呢,但现在不同了,我都死好久了,眼下也没别的人,不如再向诸位讨个赏头?”
“圆了我的愿,办场热闹葬礼如何?”
她又挺直腰杆:“俺立的功劳可不小!”
有理,让璃月港上下做好准备,阻止天灾式的魔神入场,救庶民无数,这是大功……
雁宁这样想着,见元荣灼亮目光扫来:“在场两位确实都不合适办这茬,不如这位姑娘帮个忙?”
“?”
雁宁指着自己鼻子,不可置信:【我?】
让我治丧,开玩笑吧!
元荣却连连点头:“看姑娘面无难色,想必是胸有成竹,我也不求什么大场面,只求吹打个快乐小曲给我送走就是了!”
【不要说到这里就故意拽文啊!我是面如土色是面瘫害了我,我哪里知道啥子热闹小曲!】
然而悄然后退一步的魈轻手脚走上前,连钟离都掇转身来,对她莞尔:“无事,你试试看。”
“降魔大圣,暂且放了手中唢呐。”
虽然不明所以,魈还是依言放开手里的唢呐。
萎靡不振的唢呐陡然起了精神,它用力甩动身躯,把碗杆上的绿锈尽数抖掉,连碗杆裂缝也复原了。
刷新成了个意气风发的样子,可惜碗口小缺,像没了门牙。
它非但没跑,还打着旋儿飘到雁宁面前趋奉,看上去想邀请雁宁吹奏一首,给它主人送走。
……起码比“棺材买一送一”落后点,主人和属物都盼得两眼发光。
【不是玩梗的话有点太超前了吧,我不会吹唢呐啊!】
钟离则循循指导僵住的她:“不会吹奏也无妨,你脑中想好曲子,握住唢呐,唢呐自会将其复现出来——”
声音戛然而止。
不耐烦的唢呐已经等不住了,还没等雁宁“你丫不是在白事上乱晃还没听到几首合适曲子么”道出口,它直接就把铜杆往雁宁手里一塞。
而此刻雁宁正好脑中闪过的念头是:【……天底下还有比黑人抬棺更符合她标准的曲?】
读取到记忆的唢呐一抖身躯,脱手而飞,它欢快地吹起了魔性的曲调:“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更可怕的是,七位眼戴墨镜的黑衣男影子也随即出现在了空坪上。
他们扛起寿材,全部开始魔性扭动——
【坏了!!】
怎么还待读屏的!
雁宁伸手想打断疯狂飞舞的唢呐,手却突然捞了个空。
她眼前一黑,又抬眼看到了光。
耳畔传来慌乱的喊叫声:“快跑啊!岩之魔神的人来抓人了!”
年轻的海盗女士在甲板上一蹦三尺高:“娘诶喂!风紧,扯呼!”
她的身形仿佛山塔,同雾气里的人一般。
——那是一位虞候的过往。
*
抢夺财物的海盗被打击一空,这对百姓来说是拍手称快的好事,对于元荣来说,就不那么美妙了。
就算脑袋搁刀刃上办事,看到一批批的砍头也心惊胆战,哪知她船队砍了几个胡作非为的,又放了几个去劳动改造的。
理由是他们没杀忠良,服役后刑满释放。
没想到老船长坚持的“仁义”在这起了作用。
她自小跟着老船长,虽然不理解缩手缩脚的仁义是什么,也框在老船长的坚持里,船员总抱怨老船长的一套赚不了大钱,没想到眼下救了她的命。
服役么?元荣心想,那也就和别的魔神一样,不把人当回事,鞭子监工苦力三件套。
老船长有句话叫什么来着,“盲其一目以服苦役,因而命之曰民”,民在这个世道,本就是这样的东西。
等着吧,熬过去我就东山再起。
已经和山一样高的元女士对天发誓,海贼永不屈服!
……
确实是苦力,背石背砖的元荣心想,也有监工,但没有鞭子。
偷懒是不可能偷懒的,直接施加仙法给你自动搬砖,也不知道哪个仙人吃饱饭没事干弄得,元荣在心里痛骂不已。
连逃跑都没机会。
除此之外,有三餐,有水喝,春夏秋冬四五件囚服,冬衣还有棉花——这可是好东西,元荣原先的家乡可不会有,好的都供着上边了,魔神不在意人类,也无所谓有没有人为虎作伥。
竟然不比她在甲板上差什么。
她光着脚活到了二十有二,每天在要死不死的边缘里活,家乡种的麦稻都毁灭在战争里,遍地蓬门,视野里总是衣衫褴褛的孩童。
现下吃着粟米饭和米浆,除了累的半死没别的,忘了,还要上那要死要活的文字课,默不出来当众打手板。
元荣深感岩之魔神有些大病,这是对犯人的手段吗?哪个魔神让服役不是尸横千里?
哦,其实她还得还清她劫掠的财物才能刑满,日子越来越有盼头了。
草,岩之魔神确实有大病!
……
娘的,她居然真的能释放,苦力给的薪酬居然不是按贱役的价格。
岩之魔神手底下真有钱。
也不是不想走,也就看看赚个小钱,田就不种了,海上雌鹰过不了陆地的事。
那边招聘什么不良人,虽然看不太懂干什么,但是好像是专业干架的,干了!
还有人问“我行不行”,这小身板凑什么热闹?
赶紧走上去,挤进前:
“俺也一样!”
……
我男人拿我挤掉他机会的事说了好多年,还抱怨我不会种田,他自己种田是一把好手,得了帝君颁发的荣誉了不起是吧!
算了,自己的男人自己宠,我也有帝君印的“最佳捕手”好吗?
男人孩子热炕头,谁说帝君有大病,举头三尺有拳头。
哦,说我以往这么想?造谣,活生生的造谣!
……
战火连天,迟早波及到璃月港,帝君点兵,我得去报名。
上司长得好小,但是好凶残,嘘,安静点,金鹏大将扫眼过来了。
……
我男人不同意我报名进夜不收。
“武骑虽凶险,但你勇悍过人,反倒能活,你进夜不收,查探敌情,却容易九死一生!”
他激烈地驳斥我:“你这个头就最显眼!就算当个明哨,他人的目光也会率先集中在你身上!”
这些我都知道。
“就是这样才好。集中在我身上,其他人才好刺探,我武艺强,才好脱身,况且我有神之眼。”
把彤红的神之眼往桌上一拍,我说:“总有人得做这些事。”
“帝君说,一定会天下太平。帝君的理想就是我们的理想,帝君的荣耀就是我们的荣耀,你觉得呢?”
男人红了眼,沉默许久,才说道:“你去吧。孩子我会好好养。”
我咧了嘴,笑:“好。”
……
老二,树儿,小猴,石头是我忠实的小弟小妹们,也是意气相投的兄弟姐妹们,和我配合默契,热热闹闹地行动着。
老实说,做虞候生活并不无聊,还很刺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我过过,但我现在清楚知道我在活什么。
和人打交道,弟妹们还差的多,毕竟把行商哄骗上船然后扒光剪径的事我没少做,所以什么挑拨离间、火烧粮草的事都不算难。
咳,过去的错事不提也罢。
差事好好办着,就是孩儿见的少,有些想念,也不知道她长大多少?
……
傀儡魔神,奇怪的名头,但入他阵中无一生还,连凶狠的飓风魔神也是,甚至是直接将人拉进阵里玩弄,居然没传出名头?
是与帝君作对的魔神想将其引入港城,不成不成,得告知帝君。
拼命奔跑,快了——
糟了,是陷阱!
不是傀儡魔神的权能,还有生还的可能。
“荣娘子,我们出发前早就把遗书压在了案头,脑袋别裤腰带的人,但起码要有一个人出去,要把消息带出来。”
“我们要挺住,等到暗哨来救援。”
石头说。
阵里雾气太大了,我们很快就失散了。
第三天捡到猴子的腰带,那是他媳妇编的,他可宝贝,眼下在这里,可能是融了吧。
第五天,第七天,第十天,各捡到弟妹们的一些零碎。
粮水断绝,我有神之眼,会撑的久一些。
可喉咙里实在干渴,这时候居然想喝点酒水,也不用太烈,一杯浊酒足矣。
我想起文字课上塾师教给我们的诗,其中有一句是,浊酒一杯家万里。
但我不能想家,我在出发前已经告别了家人,告别了战友,也告别了自己。
命不属他人,亦不属己,不过总归能献于帝君的荣耀里。
不过周围太冷清了,不太符合我性子,就算要死,也要热热闹闹地去死,这个时候,要有只唢呐,滴答吹给我听就好了。
但是唱也唱得,以往凶残的夜叉同僚们,总在唱着的——
战友们好似出现在篝火边,笑盈盈看着她,原来大家都在哩。
山一样的女性斥候微启了干裂的唇,哼起了他们的旋律:
“开场开场,
众人聚丧,
日吉时良,
天有八卦,
地有四方,
墙上一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