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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44 ...

  •   汉青住院了,他的小肠下坠已刻不容缓。忙碌的陪侍生活消解了大家淤结的心事。我天天去医院,送饭,照顾,守着点滴瓶。我不去的话,就只能让孩子们轮流去,哪个孩子都打卡上班,就得请假。我就是为了孩子们也得去。
      而病中的汉青戾气也消减了很多。黄昏时分,我坐在窗前看着他最后一瓶药水滴完。风从窗外吹进来,啪啪地抽打着白色的窗帘,天冷了,是十月了。医院也算是绿化得很经心的地方,整齐的甬道,浓茂的绿植,这个时节仍然有开花的树,小山坡优雅地逶迤在群楼的后面,可是很奇怪,对这一切我就是无法恣意地欣赏。总觉得这是水中花,镜中月,是魔域桃源,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消失。
      我关上窗子,再把汉青的几件脏衣服装在盆子里。
      “老刘,不要再去向晓甜要钱了。”汉青忽然说起了这个事。我转头看看他,他有点苍白的脸沉静似水。“他们估计也是焦头烂额了,双双下岗,自己又找不到出路——而周五子是危险的!”
      “可是我是借了钱的,不要回来拿什么还呢?”其实我也早死了心,可是汉青说了起来,我又不由得气愤填膺。
      他把手伸到外套的内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这个拿去吧,还钱足够了。我存着也是给孩子们。”
      我接过来,是一撂新票子,散发着一股奇异的香气。我走到窗前,又把玻璃拉开了一条缝,让那接近黑天变冷的风吹着我的脸,一只白色的塑料袋被风鼓得饱饱的,呼地一声从我所在的四楼飞上去,一会又远远地飘飘摇摇地降下来。我为这个塑料袋伤心,只要这场雨落下来,它就要被践踏进泥水里,永世不得翻身了。归根结底,它有什么左右自己命运的能力呢,全是外力使然,让它飞上天也罢,让它陷于囹圄也罢,由不得它自己半分!
      林夏的婚期定下来了。是程飞家里找人查的日子。什么黄道吉日,主富贵,主子孙,主家大业大的,我一点不懂,汉青也不懂,他只是跟人说起来很讲究,私下从来没在这些事上认过真。女儿二十六了,程飞要小一岁,都是晚婚。
      我一早买了豆浆油条去医院换孩子班,孩子们轮流在夜里陪床,我白天去。刚进住院部就被拦下来了。
      “查房呢,不能进,十点后再来吧!”我扒着窗台往里看,医生的办公室门大开着,一群人正在换白大褂,推着食品车的外卖正从过道上走过。病房里有人在吃饭,有的在洗漱,乱糟糟的。我看了看手里的早点,那要等到十点就全凉了,热都没法热!
      汉青的病房有个窗子靠近走廊,是个落地大窗,我灵机一动,四顾无人就攀住窗棂爬了上去,有同房的病人在走动,我一敲玻璃他就给我打开窗子,我跳了进去。
      “啊呀,什么时候还是老伴有指望呀!爬雪山过火海也得让你吃口热的。”开窗人啧着嘴感叹着,说的话还怪有文彩。
      油条是热的,豆浆也是热的,我看着这些东西进了汉青的肚子,松了口气。
      查房的过去,我收拾起碗筷。
      “林夏的婚期定了!”我说。汉青没有说话,我抬头看看他的脸,什么表情没有,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过来,坐下。”他没有转头看我,吩咐似地说。
      我诧异地坐下来。
      “咱们复婚吧,出去就办手绪!”他抬头查看我的表情,想在我回答之前就知道我的想法。我不知道他看出了什么,只觉得心里一阵乱,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说不清。后来晓唐来我家,他给我揭开了谜底。他说他专门去找了汉青,希望汉青仍然做他的姐夫,希望我们全家团圆。我心里有些感动,亲爱的晓唐一直在背后为我这个不省心的姐姐操着心哪。当然我不认为晓唐的说客功能有多少份量。
      林夏成婚家里要大宴宾客,还要和亲家门上的亲朋互动酬和,在这样的场合,老夫妻俩是绝对的主角。我不知汉青是不是出于这个考虑,还是爬窗送饭的细节感动了他,他是性格内向的人,对这些细节很敏感,以前我不是不知道,只是很讨厌这些婆婆妈妈的事。
      反正,我们是复婚了。办手续那天,家里没有一个人问我愿不愿意,好像觉得这事天经地义。我的心被小小地伤了一下,就觉得自己像案板上的肉,谁想剁就剁。又像十八岁的自己,真可悲,这么些年,我居然没有什么进步,十八岁时是被母亲忽视我的意见,现在是被儿女们忽视。
      汉青一身藏青的毛料西装,推着他的新自行车来带我去民政局。这也像我们的初婚。我们又在聚光灯刺眼的光束里头挨头坐在了一张板凳上。我转脸看了他一眼,他居然在笑,他不管青春还是上了年纪都是一样,他从来没在男女之情上吸引过我,不过他的笑使我的心暖了一下,这是唯一与心沾边的瞬间。我恍惚记得二十岁那年的新婚之夜,他搂我在怀,说他爱我。我相信,不过一直是用他自己的方式而已。
      崭新的复婚证被一只钢印卡地一声盖上一枚鲜红的章,底下记录着日期,2002年,世纪之交。距离我们离婚,过去了十个年头,距离我们初婚过去了二十七年,我四十七,他四十八!
      走出□□大厅的时候,我发现他居然神采飞扬。我疑心他真的爱我,这种想法使我有点膨胀,这是我的毛病,在被我征服的男人面前,我喜欢恣意妄为,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我的骄傲和撒娇。就像揪着男人的头发让他跪在自己面前,享受女王的味道一样。我是这种女人,如果聪明的男人真的肯陪我玩一下女王的游戏,我会让自己的爱情像喷泉一样包裹住他,我会用百倍的热情来回报他的宠爱和纵容,我真的不是一味索取的女人。
      可是再看他一眼,我的念头打消了。他的五短身材有力地走在我的前面,他的笑,他的神采飞扬也许只是觉得他又成功地捉住了我,就像捉一只鸟,他空荡已久的窝里又有一只母鸟了,他是喜欢结婚的,不论什么原因的单身汉,在他眼里看来都是可耻的,也许他只是因为自己摆脱了这个可耻的头衔而高兴!与我无关!
      沮丧像一片乌鸦的翅膀遮在了我的心上。我也真够可耻的,快五十岁的女人了,到底还想什么呢。我对这个男人还不够了解吗?如果这个年纪了还不成熟,就是可耻,可笑,可怜!
      城市还是这个城市,天空还是那个天空,街道还是那个街道,一切都没变,又像一切都变了。我打量着熙来攘往的人流,这个时间段应该还是上班时间,那些西装革履的精英们应该还在办公室侃大山,蚁群样涌动着的是小商小贩,他们头顶肩扛,哟哟喝喝着在人群中穿梭,快乐而俏皮,我喜欢这些人,他们不像汉青那样在体制内有终身的保障,他们像大海里的野鱼,想去哪去哪,想干啥干啥,顺流逆流,在礁石上把头皮磨得崩硬,沾土就生根,淋点雨露就发芽,强劲的生命力,繁衍生息,儿孙遍地,像野草一样覆盖着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他们是这个城市的基石,也是社会的基石。我走在他们中间,就像活在大自然的山川沟壑里一样自然而亲切。吹着风晒着阳光,不存一丝戒备。
      “咱们下个馆子吧?”汉青转过身提议说,前面一溜小饭馆,装潢得都不错,铮亮的玻璃门,墙壁包着彩塑钢,台阶洁净整齐,刚升起的阳光毛茸茸地照着。
      “就咱俩?”
      “就咱俩!”汉青蛮有趣味地说,他想过二人世界,可我不想。
      “林夏婚期近了,要不,我先去烫个头吧,”夹在饭馆中间,一个美发店,店员站在门口和人聊天,背影很美的一个女人,顶着一头精致的发卷,散发着城里人雍容的气质。
      “好!先烫头!”他说,赶紧又拍了拍自己的口袋,抽出皮夹翻开看看。
      唉,跟汉青在一起,我总觉得日子捉襟见肘,和有钱没钱无关。
      “我手里有钱,你上次给的还没花呢。”我率先走上美发店的台阶。
      美发老板小跑着迎上来。一照面,都愣在当地。
      “啊,三奶,是你呀,真想不到,三爷,你们一块来了?”这个惊喜的甜美的声音是金子的,是村里西邻居庆嫂的小女儿。当年我的俱乐部的主要成员,她的婚事多舛,我是见证人,也是积极参于者。她最后巅覆了庆嫂所有的美妙幻想,嫁给了一文不名的浪荡子五华,安身无处。那她现在应该过得不错了,开了这家装修精致的美发店。
      “你什么时候学了这个手艺,你家里人都好吗?”我问,见到故乡人使我很高兴,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金子使我思绪翻飞,时光倒带。
      “家里人都好,我娘常常想你呢;我一直在镇上给人帮忙,自己干没多久,搬来城里才半年!”金子有娇美的腰身,那张脸还是不比小时候强多少,只是成熟女人的韵味给双颊添上了红晕,气质妖娆。
      “五华呢?”我问。
      “进去了。”她说得干脆利索,细长的眼睛一往下看,就只剩一条缝,此刻这条缝黑黑地横亘在修得细如蝉翼的眉毛下。
      “怎么?”汉青从身后接口,他不知道五华的来由,只知道他是金子的丈夫。
      “打架斗殴,致人重伤!”又说得轻描淡写。汉青瞪着大眼,瞅瞅金子,又回头瞅瞅我,我知道他心里的疑惑,心里好笑,五华要是不进去才怪呢,他生来就是那的后备军。
      “你娘怎么受得了?”我这个逻辑!那些年我见惯了总是为儿女哭哭啼啼的庆嫂,她用小手帕捂着嘴,拧着鼻涕,“我是活够够的了,在这个世上连一点留恋都没有了——我的婶子呀!”她比我年长得多,却辈份低。
      金子不言语,她用纸杯接水放在我们面前。我看她变了好多,十八岁那年汉青剧团招考演员,庆嫂来找汉青帮忙,汉青带她填了报名表,又找个专业老师给她辅导发声,帮她挑选考试的曲目。她的嗓子很好,继承了庆哥的音乐基因,庆哥就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农民歌手,每年春节的狮子舞龙,闹元宵,庆哥都是总舵主,又唱又演还有三角猫的功夫。金子的三哥三喜能唱,金子能唱,上面的两个哥哥就是两根木头,长得也像两头一般粗的木头。金子选得是《莺莺传》里“琴心”的选段。听专业老师说,那唱得是真好,手眼身段全像那么回事,嗓音袅袅颤颤,恰如游蛇入穴。正式考试的日子,临金子上台,监考老师团团围坐,金子上台了,开不了腔,汉青干使劲,求着主考官再延时几分钟,还是不唱,死活不唱,她就像一根木头杵在舞台上。脸胀得通红!
      直接淘汰!
      过后汉青问她,你唱得这样好,只要唱完,就能考上,为什么不唱呢?怕!她就这一个字,紧张!就是吃不上这碗饭!
      那个红着脸总是害怕的金子,现在看起来不一样了。她连说起丈夫进去了都那样地淡然无波,难怪汉青吃惊,我也颇为感叹。我想要是这会再考什么剧团,别说几个正襟危坐的监考老师,就是有几个拿着刀子把门的壮汉她也不会临阵脱逃的吧。
      我正烫着头的时候,门口进来个丫头,脸蛋十二三的样子,却膀大腰圆,直逼一米八!我嘿了一下。
      “快叫三老太!”金子赶紧说。“这是老大。”
      我仰脖瞅着,那么说就是曼娜了,从一点儿大就在庆嫂的怀里,我们无数个相伴的夜晚,这个女孩子就跑来跑去。不过我现在看出一点不对头,她这副脸模子绝对是庆嫂的年轻版缩小版,可是怎么嘴歪眼斜,扯得五观都挪了位?这也太吓人了。
      “是吊斜风,治的时候拉过劲了,治不过来了。”金子低声说,好像怕女儿听到。
      “那就不治了?”我一阵的心疼,正是爱美的年纪,这一副样子不是让她去死吗?我再看一眼孩子,看她在别人的眼光中有没有感觉,她有,她低着头,叫过人后就默默地呆在一边,她身上是蓝球衣,深蓝色,后背写着黑体字母。要是不这样,该是一个多么阳光帅气的姑娘呀!
      “治!且到处打听着——”金子说,曼娜留意地听着妈妈的话,门口一暗又跳进来一个小姑娘,这个小姑娘白嫩的长脸盘,一根马尾欢快地在脑后跳,她没有曼娜高,却活脱脱长着一副五华的模样。我不由得笑了,老天真是分得公平,一个随爹,一个随娘,这个小的我在村里住着的时候还没影儿。
      “去吃饭!”我看金子走进内室,揭开饭罩,又回头跟我说,“两个都在向阳小学读书,在这条街开店,就图个近,也不用人去接。”
      金子给我烫了个满头花,在镜子里闪一眼,我看到一个圆圆脸的女人,一点不像我,倒像小时候赶城里的十月十五会,供销社卖花布的售货员。
      “三奶奶还是那么漂亮!”金子由衷地说。她推开汉青递钱给她的手,“要什么钱,谁的钱都要就成笑话了,不是碰上了,我想见三奶三爷还不能够呢,我的午饭做好了,就吃了再走吧!”
      热情的金子又把我们往屋里让。汉青看她不注意,留下三百元压在桌子上就走了。
      我会不知道金子的处境吗,她那光鲜的行头可能就是唯一的一身吧,没有丈夫,或者她还要定期往监狱交钱,一个女人带两个孩子,想在城里趟出一条路来,不知还要渡上几劫呢。曼娜那古怪的样子又现在我的眼前,当妈的只要有一点余钱也不会放任不管的。
      汉青推着车子,我走在他的旁边,两个人都沉默着。我转头看了他一眼,我比金子强,不管怎么样,我的丈夫还在身边,不用我往监狱里送钱,他还赚钱给我花,家里大事小情还有个老爷们遮风挡雨。我又看到了他的侧面,坚毅果敢,我喜欢的那点。
      “你怎么给她那么多钱?烫个头也就五六十吧!”开玩笑的心情像小鱼在水面吐的泡泡,一下子自己跳出来。
      “怪难的——”他不会表达心情,嚅嚅地,又心虚地飞快扫了我一眼。我在心里笑了,汉青本性善良,多年前他也是热心借给老罗钱,人人都说他是好人,这是真的。
      “还下馆子吗?”我故意问。
      他又飞快地掏出钱包查看。
      我啪地一声给他打掉。转身头前领路,“走,去菜市场,买鸡买鱼,今儿晚上全家大庆祝,一家子也吃不了一次下馆子钱!”
      我看到汉青在抿嘴乐,这个老东西!我估计他说下馆子也不过是咬着牙哄我高兴罢了,他从来都只对我一个人抠!
      我把钱还给张锦东。他不变地坐着,不变地太阳光静静地照在他木讷的脸上。我把钱放在他手里的时候,我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羞赧的表情,我疑心他认出了我,这使我心里一动,又一丝悲凉滑过,一阵风掠过我的脸,我扬扬头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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