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歌》庄起东

4、第 4 章

　　“小杂种，畜生！”“程广志你个缺德种！”“去死，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和他们一起死？”伴随着摔盘子摔碗的噼啪声，和王玫的喝骂声，四楼程晖家又是一阵鸡犬不宁。

　　邻居们都说王玫疯了，脑子有问题。每天一到晚上，她就开始骂，从程广志骂到他那个人们并不知道名字的情妇，最后通通落到程昱身上。邻居都猜王玫不但骂，应该还打，程昱每次下楼的时候脸上就没有完好的时候，他那整天套着的校服更让人怀疑他身体上有没有其他伤。

　　晚上王玫发疯时，人们只听到她的嘶吼谩骂，偶尔夹杂着程晖的劝慰，但是从没有听过程昱的声音，他在家里像个哑巴。

　　在外面就不这样，人家骂他“野种”，他回骂人家“畜生”。人家骂他妈“不要脸”，他骂人家“缺心眼”。大妈们闲来无事冲着他的脊背说三道四，他就冲到人家面前说他们“怎么不去死”。小屁孩冲他扔石子，他就脱了鞋追着人家跑出三条街也要抽他们的屁股。岁数大点的就像刘贺那样围着他打，他打不过就豁出去冲一个人的胳膊咬……

　　程昱来了一个月，得罪了整个小区的人。王宏和江凡悄悄说过，要是他忍气吞声，装装无辜，没准人们还会看他可怜。可是他像条疯狗，见哪个咬哪个，杀敌一百，自损一千。

　　久了久了，人们倒还真怕了他，怕沾了一身腥。程昱就以这种特殊的存在留下来了。

　　到了七月，期末考试的时间，学生们没了心思招毛逗狗，更没心思和不要命的程昱打架，全都埋头到书海里，企图把自己那点分数再提高提高，好安心过个暑假。

　　江凡很担忧，不是担心他自己。他学习成绩很好，从小到大学习上没让大人操过心，一直都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他嘴又甜，猴精猴精的，家长、老师、同学三方面维护的面面俱到，口碑奇佳。

　　江凡是担心程晖。程晖学习虽然不像他遥遥领先，也算名列前茅，但他最近状态很差。上课总走神，课后作业也做不完，没精打采。他家里的事老师都知道，除了几句浮于表面的安慰，没人能拯救他的家庭。

　　对此，赵凌找王玫谈过几次，苦口婆心地劝他替孩子考虑考虑，马上要高三了，关系到孩子一辈子的前途。她去说，王玫总听。王玫哭的让人心碎，再三保证会对程晖好。没过几天，依旧是整晚整晚的打骂，吵得程晖没法学习，也把邻居们对王玫的那点同情吵得灰飞烟灭。

　　最终，程晖的高二期末考试还是失败了。他连一直在下游徘徊的王宏都没考过，全班级倒数第十。临放假前，老师找他单独谈话，最后一句话是：这样下去，他考不上大学。

　　江凡看不下去，和王宏商量着劝劝程晖，把程昱送到他妈那头的亲戚家。程晖说没办法，他说程昱他妈那头姥姥姥爷都健在，但早些年就和女儿断了关系。

　　程昱他妈死了之后，也联系过他们，说还有程昱这么个外孙，结果人家根本不稀罕。好像是程昱还有个舅舅，家里生了三个儿子，不缺程昱这么个外姓的。

　　“那就送到你爷爷奶奶那儿去。”江凡说：“再这么耗下去，你妈就真疯了。”

　　程晖还是摇头，“我和她说过很多次，一说她就发疯。我妈说，死也不能让程昱过的好，她就是让那对狗……”王玫骂他爸和小三是狗男女，程晖说不出口，只能说：“我妈说，死也不能让我爸和那个女的好过。”

　　江凡和王宏相视一眼，皆是一筹莫展。成年人的情感纠葛对他们这个年纪来说，终究是太晦涩。

　　到了单元门口，正要分道扬镳，程昱下来了。他的头发更长，人也更瘦，整个人阴气森森，像一条被人欺辱的长毛狗。嘴角的淤青已经化开，没有痊愈，仍然带着被人施虐过的痕迹。

　　程昱对他们视而不见，绕过他们就走了。江凡想起那天他被打的的样子，悄悄问程晖：“你妈不打他吧？”

　　程晖愣了一下，摇头说：“不打，就是骂。”

　　看到他空荡荡的袖管，江凡又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吃饭呢？没饿着他吧？”王宏疑惑看他，那眼神让江凡误以为人家当他是叛徒，悻悻地补充说：“我听社区那几个大妈说的，虐待未成年……那个，犯法。”

　　程晖叹了口气，“给饭是给饭，但是，吃不饱。”迎上江凡的视线，程晖为难：“不单他，我也吃不饱。我妈精神时不时崩溃，一旦骂上，饭都做不熟。”

　　江凡撸开程晖的袖管一看，可不是瘦了不少。他还以为程晖是忧思过度导致的，又自责又羞愧，“你怎么不早说？”

　　“其实也还好，早上买着吃，中午吃食堂，就晚上一顿饭偶尔出状况。”程晖回头瞥向程昱已经不见了的身影，“他天天在家，就没我那么幸运了。”

　　程昱自从来到这，一直没上学。王玫没有心思给他办，邻居们猜王玫也不愿意花心思给他办。现在初中也快放假了，干脆就把程昱拖在家里。

　　王玫本来就是家庭主妇，程广志做买卖给她打钱供娘俩花，她在粤城全心全意照顾程晖。

　　王玫没工作，天天在家里。她和程昱，也说不上谁是阴魂，就这么互相缠着，谁都不好过。

　　王玫让程昱做家务，擦地，洗碗，买菜，能干的都让他干。不干活就不能吃饭，程昱反抗过，最后肚子饿得狠了，就妥协了。

　　江凡还是头一次听到他们家的情况，对程昱的那点愤恨倏忽间消失不见。其实自从那天看程昱挨顿打，江凡心头那点气就没剩多少。

　　各家的小崽子成绩陆续被家里知道，楼上楼下又是一阵鸡飞狗跳。程晖的成绩震惊了王玫，终于让她从被丈夫背叛的痛楚中暂时清醒过来。她拿了钱去找老师给程辉补课，说什么也要让他高三开学时追上。

　　事办妥后，王玫才告诉程晖，程晖不愿意。王玫就吼他：“钱有什么可心疼的？不花，留给那个小杂种？”她冲着阳台比划，那里是程昱的地盘。

　　“妈，你能不能别天天‘小杂种’‘小杂种’的骂，你知不知道别人现在怎么说你？”程晖心烦意乱，他爸死了，他妈变成一个泼妇。

　　这话激怒了王玫，“怎么说？我出去偷人了？还是我生了杂种？”

　　“妈，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程晖头疼。

　　“那你什么意思？啊？你说说看，你是什么意思？”王玫在客厅里团团转，嘶吼地声音再度冲破窗户，响彻整个小区，“我做错什么了？我哪里对不起你们程家人？我省吃俭用操持家务，就换来程广志在外面找了个贱女人？”

　　王玫越说越带劲，人又疯癫了，冲到阳台去拉扯程昱，“你说，是不是你妈不要脸？你妈勾引我老公，生下你这么个小杂种。”

　　程昱的衣袖被王玫扯得变了形，头发也扯下来好几根。他不搭话，抿着一张嘴木然看着虚空中的某点，像纸片人一样任王玫扯来扯去。

　　程晖上去拉王玫，“妈，我错了。我去上课，我去，都听你的，妈。”

　　王玫已然崩溃，对程晖的话充耳不闻。现在她的眼里只看到程昱俊美的眉眼，眼角眉梢的弧度像极了年轻时候的程广志，她质问程昱：“你说，我就听你说，是你妈不要脸是不是？是你妈勾引我老公是不是？是不是！”

　　王玫骂着，手上劲一松，程昱就像断了线似的撞上了电视柜，额角磕了好大一块，血很快流下来糊了半张脸。

　　家门砰砰被拍响，程晖慌慌张张开门一看，是赵凌和江凡，赶紧开了门。

　　“怎么了？”赵凌以为王玫就是寻常的发疯，进了屋才看到地上趴着的程昱。血染了半张脸，另外半张木然地看着几个人，像个没灵魂的娃娃。那眼神把江凡惊在原地，动弹不得。

　　赵凌扶起程昱，程昱抗拒她的碰触，自己躲到墙角，警惕地看着他们。赵凌不再管他，拉着王玫去了卧室，劝慰道：“王姐，你这是何苦呢？心情不好，你和我聊聊，咱别和自己置气。”

　　王玫把程晖也拉进来，像她每次发疯那样，两手死死的抓着儿子，像抓住唯一一棵救命稻草。两人把他安抚下来，程晖哄着她，赵凌偷着出来叫江凡带程昱去诊所看看，“抓紧去，别得了破伤风什么的就麻烦了。”

　　江凡看程昱，鲜血衬托的他光洁的半张脸美的惊心动魄。意识到自己这种想法，江凡觉得他八成也疯了，他冲程昱说：“走，跟我去医院。”

　　程昱岿然不动。江凡没什么耐性，扯着他校服袖子拉着他往外走。

　　“松开！”程昱喊叫。可惜他又瘦又弱，根本撼动不了江凡的力气，被江凡扯着下楼。到自行车棚，江凡松开他，推出自己的自行车骑上，让程昱坐在后面。

　　程昱梗着脖子还要挣扎，江凡扭过头和他对峙，“要死自己死去，别死在我眼前。”

　　程昱气闷了一会，默默跨上江凡的后座。江凡没等人坐稳，脚上一使劲，车就窜了出去。程昱下意识抓住他的腰，又像触电一样收了回去，两手死死抓住车座。

　　七月份的粤城像一个大蒸屉，又湿又热。

　　程昱第一次到南方，觉得这种天气比北城那种放在烤炉上烤的热还难过。绿化比北方好些，街道两边绿树成荫，各种叫得上叫不上名字的花草树木疯狂的生长着。

　　江凡带着程昱穿梭在树荫下，热烈的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打在两人的身上，像是穿过一道道光影的街道。汽车带起的风刮擦着程昱的脸，轻柔地抚摸着他额头的伤口，那一刻程昱突然觉得身上的伤开始疼了。

　　到了医院，医生给程昱缝了两针，打了一针破伤风，开了些消炎药。江凡又骑车把人带了回去。

　　这一来一回，热出一身汗。江凡本来就怕热，上楼的时候觉得人迷迷糊糊的。到了三楼，赵凌已经等在那，把程昱拉进了自己家里，江凡也没有觉出什么。

　　赵凌盛了一碗绿豆水给江凡，江凡顺手塞给程昱，自己去厨房又盛了一碗。一碗喝尽，才觉得神志归来。看程昱还端着碗，凶他：“快喝，热晕了我可不负责任。”扭头又去扒着电风扇对着吹。

　　赵凌怕他吹感冒，把他扯到厨房，关上厨房门。门外，程昱抱着一碗冰冰凉凉的绿豆水，小心抿了一口，甜丝丝的。

　　赵凌已经做好午饭，盛了三个饭盒给江凡，“你王姨睡下了，他们都还没吃饭，你一会儿一起拿过去。”

　　“王姨她……”习惯对家长的事情不闻不问，一时间江凡不知该怎么问。

　　赵凌叹了口气，叹道：“作孽啊。”这是她最近最常说的话。说完又强打精神，嘱咐江凡：“你劝劝程晖，让他一定得好好学习。你程叔死了，他要是不争气，你王姨这辈子就没法活了。”

　　“我知道，你别太担心。”这阵子，程家的事搅得赵凌也成宿成宿睡不好，江凡也担心。

　　江凡把程昱送上四楼，程晖在门口接了他俩，看着手上的饭盒，“谢了。”江凡拿回一盒放到程昱手上，“你先进去，我和你哥有话说。”

　　有口无心的一声“哥”，让兄弟俩一起看他。江凡悻悻的笑，程昱端着饭盒去了阳台，阳台门拉上时发出刺啦一声响。

　　江凡朝里屋看看，问程晖：“你妈咋样了？”

　　“喝了药，睡下了。”程晖脸上很疲惫，“明天我就去上补习班。”

　　“去吧，好好补补。”江凡拍拍他的肩，“那个……”他并不擅长安慰人，有点词不达意，“事情已经发生，你就别多想了。现在就是好好学习，考上大学，以后挣了钱，什么事都能解决。”

　　程晖看着江凡笨嘴拙舌的样子，揉了揉他被汗浸透的头发。别看江凡平时和谁处的都好，能说会道，其实那些都是在一定界限之外的插科打诨。触到了那根线，江凡就笨拙了。守着自己一颗心的同时，也不擅长去碰触别人的内心。这些只有和江凡走的近的人才知道的事情。

　　江凡挠头，避开程晖的手，讪讪地笑。

　　“我明白了，你放心吧。”程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