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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书生(一篇全) ...


  •   我是一个书生。

      我以在街边搭摊卖书画为生,顺便还能算卦看相写信拨算盘,闲来时还会写一两本话本。
      话本一般叫《天庭奇闻录》《仙神异闻录》《婵娟梦忆》云云,尽写的我梦中那云上仙宫。

      我自小就常梦到那仙宫,梦中在殿中穿行自如。仙宫中神仙多不可计数,衣袂一应飘渺,步履一样如掠水鸿。
      我走入那仙宫,看殿上牌匾上书“天庭”,既惊叹居然会真这般就大剌剌就写出地名,又惊叹天庭竟是确有其事。

      可是上天去地九千九百九十丈,天庭到底在哪里?
      我尽在梦中遇天庭,白日里仰头上望自是什么也看不见。天上只有白云苍狗,天庭在无人可知的迷津渡。

      平常的时候仙宫画不好卖,我便不常画,要到年节如上元时候,大门户中贵人自出门选画,早年还会一路挑挑拣拣到我摊前,如今已会出府便到我摊前来。我就爱他们这般直率,给钱也给得痛快。

      莫笑我不爱清隽爱铜臭,清隽不能当饭吃。
      我上有四十父母,再上有六十老祖,四个,前有长姐已嫁,后有幼弟嗷嗷待哺。父亲左脚有疾,下不了地,母亲要照顾公婆,还要挂记住家隔壁的父母。
      算下来,家中能挣钱的果然只剩下了个我。

      倒有人来请我去府上作画,我自然去了,连画带诗五贯钱,真真是便宜至极。
      主人随口问我可有功名,我说我只是个童生。
      幼年家贫供不起久读书,而今我又已无心向学,当个书生没什么不好,不仕不宦,不权不贵,有钱养家,已是福大。

      踏春时节山水画便卖得好,这便赶了我极爱山水的巧。
      人间无数山水画匠我只喜欢一个王希孟,千里江山的风采绚烂得就好像银河千万里,我爱仿着这样的绚烂作图,只可惜色彩亮确实亮,但山水都重,远不及千里轻盈。

      那样的瑰丽居然只在过去,人间怎么再没有王希孟?
      呜呼!

      我虽然只是一个书生,但我常以自命不凡。可我不是光风霁月,我也不过一介凡人,我何以自命不凡?
      呜呼!呜呼!

      街边几年摆摊,我也算小有身家。布庄里买几尺新颜色的布,再送去尺寸只待日后取衣。
      挣得来有余钱后我便少有买布回家,母亲她实在忙不过来我也不能多加麻烦。

      家里欲与我说亲,但我不愿答应哪怕一门亲事,做衣服乃是为了叫长姐有理由能回家为我帮腔,同时收买爹娘那不平静的心。

      天地良心!今年我也才十九,连字都还没个人准备来起,就是自己给自己算个八字都嫌早。

      父亲常好奇我是何处学来的相术,我却也讲不出个所以然,只能道是早年蹭人书看时看到过,某日有缘遇一老先生学过三二。
      不然我还能说这是从何处来?
      ——实不相瞒,在下这相术也是梦中来。

      梦中那仙宫里在一处高阁上坐有一个蒙眼的男人,他面前摆一张木几,木几上有八卦,算筹,还有木镜,桃符。他似是看见了我,叫我过去坐下,我就过去了。
      “今日怎么舍得来。”他说。
      我不知这怎么个接法,却听自己道:“闲来无事。”
      当下悚然一惊——天爷,这声音竟与我自己的一般无二!我竟然是个灵通人物吗?!

      又听这声音道:“你枯坐于此,可否参破天机。”
      男人说:“天机何处来,我不知何处有天机。”
      “那你于此坐是为哪般。”
      男人道:“我怎么不能是好奇这奇门方术,想要着心钻研。”
      “你可有研透?”

      男人便让我伸过手去,我伸了手,他垂首细观。我不禁奇叹:这蒙得真切的遮眼布竟然只是个摆设!神仙不愧是神仙!
      看过手,他又开始摆算筹。

      我分明记得平常那些年胡子道人看过脸看过手后总是掂着胡子闭目沉思,作足高人风范才缓声开口,且一言三叹,一句三转,平地兴浪,无风翻波。
      他这般倒好,如算数一般摆算筹棒,一边的八卦静缓缓转动,算筹停八卦盘也停,他收了算筹,推盘与我看。

      “怎么给我看,” 我说,“不是你在习相术,我不长此道。”
      他探指来指与我看:“……你近来大有变数,我当授你以占相之术,助你度过此劫。”
      我笑道:“我竟不知相术算出来是这般结果,原来跟这儿等我呢。”

      这梦到这儿还未完,往后是无趣至极的习术。

      我那时候不知这段是否确有其事,或是无端来的臆想。可若是臆想,怎么这相术却为真?若是确然,那我于此又是何身?
      谁是在梦里的那一个?

      那时我想不明白的问题,如今依然想不明白且平时并不理会它叫它来绕得我头晕,只在无人买画时边摆卦盘边想些许。——只是我到底是没能参透。

      至于识字与算术,约莫是我天生灵慧,只不过启蒙便也能在后来的年岁里自通了诗言文法以及历与数。
      爹娘皆是庄稼人,我也从不将这与他们讲去轧他们心坎儿。

      只盼待幼弟一步步成人时我能供足了他一路读书院一路赶考的钱,也好让我们家能出个真的读书人,光宗耀祖不是。

      说到底我也只是个会画点画写点诗的书生,再大的能耐我也不能有了。

      也就是这如今年岁还算太平,征役的见我双腿有疾不良于行也未征得到我头上来,我日日闲得清净,也算盛世中偷片天地。
      作官么与,当兵一样,于我都是远得很的东西。

      有书院老先生路过我摊时夸我几句想叫我去书院里找书——我到底还是没去。

      也是我的幸运,我平平安安活到这么大,多半竟要仰仗我这腿。
      可腿伤也不知从何而来,去医馆检查筋骨皮肉分明一点病坏都没有,就是站不得,走不得母亲说这是我生下来便有的毛病,我自然从初生便再不能体会走路的感觉。

      可想而知,当我第一次梦到那仙宫——约是四岁五岁——真切感觉到双腿的作用时是怎样一种心情。

      仙宫梦是不一样的,我甚至看得清楚路过身边的人的根根发丝,以及画梁上梁木的纹路,那样富丽辉煌又不染尘俗媚意的贵气衬着云雾,或许连皇宫也不可比拟。
      原本于我而言高不可攀的雕花木窗也变得触手可及,天地似乎也变得矮了些,再非远漠的生疏,多了些可亲的熟稔。

      于今每夜入眠我多少也是期待的,这样奇特的梦,时有时又无,如我总角年岁月末二三个月才得一回,入舞象年时便一月四五,到十九,约二三天便可去仙境梦游一遭,所遇所记的人事物也愈发清晰又新奇。

      白天我才在书铺寻到一卷千里江山的摹本,夜里便到一房画栋中一游。
      一个穿青衫未束冠的少年临栏挥毫,桌上摆了朱丹青碧颜色的颜料。
      我走过去,拈起一块青色石头细观,待放下后,手指上便沾了些许青色。

      再看桌上画卷,那样色彩的渲染和线条的走向天下,我只见过一幅。

      我无不惊讶地抬头,正好与他目光撞到一处。——他模样比我还小上一些。

      “你……”我斟酌着,“你师从何人啊?”
      少年却轻浅浅地笑:“你欲拜我为师吗?”
      但我却历史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心头不由大喜,但仍是道:“我技艺不精,还是莫砸了你名声。”
      “无妨,”少年笑道,“在意那样多虚名做甚。”

      我复拿起先前那块石头为他磨颜色,“你莫不是有许多学生,怎么这样随意就收了我这闲散人。”
      少年提笔,还是笑:“你都说是闲散人了,这天上除你我外闲人还哪儿有呢?”
      “也是。”我终于还是笑,“清净点没什么不好,自在多难得。”

      可我心中分明格外难受,此话并非假也并非不情愿,我是早已认清楚这样的事实,却仍旧不甘心。
      ——可我不甘心什么?

      极短的时间里我极力想要找出这份不甘的源头,恍惚只见少年笔下的江山已开始奔腾,流水宛如群马。
      分明无形非实,但滔滔滚水声如霹雳般卷过苍青山脚便炸响起来,风云刹那间变,似若夹带陨星,隐隐闪动星火光芒。
      只消一抬首那万千辉煌就消失殆尽,少年沉醉在画卷上,笔毫与丹青与他融为一体,他挥笔就好似用灵敏的双手一点点拂过江川山峦,我心头大震,转瞬就落回人间。
      天已大亮。

      我撑起身来披了外袍,挪到床边轮椅上去。

      轮椅是前年我上街时,路过的木匠替我打的,我坐上头,倒不说多高,堪堪五尺还是能有。
      家中牛下地,拖我去街上的是院中大黄。

      起先它还执着要拉我去撞树跳田下坑不得,经年累月,也已是一只合格的假驴子。
      或许就让我后半生与大黄作伴也无不可,他不知何故很通我心,除却不能言语一点,也能算半个知音。

      娘早下地去,爹坐在屋前地坎上,望着遥遥的田。他听我声响,扭头来一路瞧着我转到檐下。

      “今日又上城去啊?”他笑道。
      我点头应了:“今日有庙会。”
      爹他望着天想了有一会儿,才道:“……七月十五啊?”我点头。
      “哦,这,这啊,”他挠挠腮帮,“你今日自己莫回来了,去吃顿好的,我听人说正大街上佟家酒楼菜好吃。”

      我应下了,唤来大黄,把两侧扶手上的长绳拴做一起系到大黄颈上项圈上去,大黄摇着尾冲爹“汪”一声,就迈了步子拖着我朝大路上去。

      大黄是条极大的狗,去年上称就与我一般重,今年年初甚至到了它能抬头放到我肩上的地步。
      天下自然也有大狗,可这样大的狗或许就这一条。
      ——许是神犬耶?噫,那我岂不可白日飞升。

      说来今日飞升或许是好时机,盂兰鬼节万鬼出门,我便去飞去天上时渡化些许,不就积了份额外的功德,不至于甫上天庭举步维艰,连打点门差的钱都没有?

      我觉得好笑,就探身去摸大黄的毛。

      它是一只长毛白狗,不拉我时要么在田里撒欢要么在院里那树下犯懒,它连人都不咬,平日也听不见吠,但这么大一只狗蹲家门口,八丈远的路人都能吓跑。

      大黄停了车扭了头看着我,我问,“怎了?”
      它“汪”一声,扑过来蹭我脸。

      长毛甫一碰脸我甚至受宠若惊,这狗平日高傲得要命,要蹭它脸不如我自己上赶着去来得便捷,就这么蹭过一会儿,我才明白它是不高兴我打扰它走路,不由叹气,“黄兄好小气,摸都不许我摸。”
      大黄又“汪”一声,拿鼻子碰碰我鼻子,又掉头去继续走。我抬手摸摸鼻头。
      ——这狗不是成精了吧。

      待入了城,大黄觅着人少的小街走。
      它带我从城北门到城南门去,庙会在城南城隍庙,前二天我与庙外一书坊老板说好了,使我在他家铺子边上摆画。
      今日到,发现他竟还特意关了一面铺子,留了门板给我挂画。

      他见我到,拢着袖走到街上与我笑指:“这位置可还不错?就等你来了,快摆画吧。”
      我连忙道谢,大黄还走过去蹭了蹭老板的袖子。
      “哦,好乖的狗,”老板笑得更加可亲,掏手抚了抚大黄毛茸茸的头,“幸会幸会,狗兄是叫大白吧?”
      我眼皮一阵跳:“是叫大黄。……咳,我去摆画。”

      我的心绪极不平定。

      啊!大黄!你何德何能这样讨人喜欢!我与你数年交情竟不比得一个贾贩!
      虽然人家是帮了大忙!但你的好脸色什么时候这样易得了!这年头真是人心易变,狗心难测!

      我忍住想扭头去看“老板摸狗”这样一个难得场面的念头,支着长杆,把放在轮椅背后竹筐里的画拿来挂上。
      庙会上有不少我的老主顾,在我挂画时就有人立在一旁看。
      等我挂好画放了杆,正笑着转过去招呼:“这位——”待看到这人相貌,我差点咬舌。
      白日见鬼!

      黑发灰袍,袖角阴阳太极八卦图,还有那半张脸除了脸上未蒙黑布,不就是梦里教我算卦那人!
      这位大神笑得比方才老板那笑还和蔼:“这位小先生的画好生巧妙,不知多少钱一幅?”

      神仙买画啦!我抿抿嘴,估摸了个人情价:“山水五钱,人物四钱。”
      “这价钱太低了。”大神摇摇头,抬手指了挂正中那幅山水:“这幅,十两银子我与你买下,可好?”

      十两!大神您原来是当冤大头来的!
      我摸着良心退步:“不过是仿前人之作,值不得这么高价钱。——您要实在抬举,这山水画我尽卖与您,一共十两可好?”
      大神还是摇头:“三十两。”

      三十两!三十两!可以养我全家老小三十年的三十两!大神您莫不是刚下凡还不晓得我们这儿银钱不比您桌上算盘!

      “那怎么行!”我道,“在下不过书生一介,非师出名门,所用画材也不过寻常,这些画卖三十两,一来不值,二来我良心也过不去——您要实在不嫌弃,就十两买这一摊山水——或买这一摊画?”
      大神仍然摇头:“三十两是我赚了。——把你这一摊画卖与我吧,你的画我实在喜欢,若你今日不卖,回头我必定要寝食难安。于我说来,这才叫不合算。”

      他话都这样说了,我也不好拒绝,又把才挂上去的画一一收下来,一一卷了又用条帛一一缠上,十几幅画,因未装裱所以很轻巧。
      这位神仙从袖里摸出张银票,又数些碎银,替我一并装在荷包里。我把画递给他,他接了抱在怀里。

      “您……”我斟酌着道,“敢问您是何方人士?”
      大神笑得眯了眼:“不可说,不可说。”

      哦,您不愧是神仙。我腹诽道。这显然是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了。

      一旁有人鼻嗤一声,也是奇怪,这会儿虽不说有多少人,但到底是在街上,我竟都听见了。
      我撇头看去,那儿坐着一个书铺老板。
      老板身上披了张毛毯……老板身上挂了只狗。

      就这会儿时间,大黄已与那老板混得亲热,硕大的头搁到老板一边肩上,衬得本就不壮实的老板更单瘦。

      老板扯着嘴角笑来假得真情实意:“装模作样。”
      大神回以更假的笑:“彼此彼此。”

      噫。您二位要当街打斗我可拉不住啊。……说来他们竟然认得吗?那不会最后要成神仙打架吧。
      我往后挪了挪,把荷包里的钱一一数了,这冤大头——神仙,银票给的三十,碎银估摸着得有三两。
      嘿,净赚一顿饭。

      “二位,”我不晓得该怎样称呼这二位大神,索性略去称谓不提,“眼下要到饭时,不若我做东,请您二位吃顿饭如何?”
      他二人都转脸看我,面上假得叫人尴尬的笑皆散了。

      “自然可以。”大神道。
      老板又一嗤声,但还是道:“好。”然后去关铺子。

      都不在意我说的“将近饭时”其实还未过中天。

      再话说回来,我几乎能确定这二位大神是当真认得我的,那我从前也是神仙吗?
      我又是为什么被贬下来当了个凡人?二十年前……哦,不对,天上一天地上一年,那他二位哪一个是呆了二十天才下凡来的?
      总不会是老板。
      那书铺听说都是多年的店了。若是蒙眼大神,倒也合理。
      毕竟我只在梦里见过他。……那二十天前我干了什么?

      ……二十天前在画画。

      所以天庭果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实在是令人迷茫。
      但其实我并没有很想知道真正的往事。若是在梦里,有别于寻常的梦我自然高兴,而如今我毕竟是个不足道的凡人,前尘俱已不相干啦。

      佟家酒楼与城南门隔得也不远。

      大黄在前拉着我,二位神仙走在后头,从一座宅子外过时,大神道一句“稍等”,敲开门进去放画。
      老板笼着袖与我一道等,忽道:“他不是好东西,你莫与他走得近了,……他是个害人精。”
      我道:“……哦。”
      他怎么是个害人精了?我又好奇,又不敢问。

      老板又道:“他今日是想来赎罪,但我不需他帮忙。”
      ……所以真是神仙打架殃及池鱼?那您二位的恩怨,我确实不能参与。
      何况我若真要拉架也只能拉偏架,还不知道到底该拉哪边。
      “今日是你生辰?”老板又冷不丁来一句。

      我赶紧应:“确是。”
      您能稍微遮掩点吗!咱们今日是此生第二回见面,您就知道我生辰,难道不是很教人怀疑吗!
      “你莫要担心,以往我听人提起过你,他们说你是有名的才子……”竟然还是个会扯网的。“唉,其实我与你父亲……我与你从前的老师是旧交……”
      他还在努力找一个“不让我担心”的理由。
      然而这些都不能把事情扯圆。

      最后他放弃了,露出个无奈的笑:“我是不是不需要找借口。”

      确实。我点头。您这借口找了比没找还麻烦。

      然后他就毫无转折的从袖里摸出支笔来:“孟小友托我带给你的,他说总想补你份礼。”
      孟?我想了想,感觉格外奇妙。
      他又从另一袖里摸出一方章印,我接了,问道:“这是?”
      “送你的生辰礼。”
      我翻过来看,见是“承卷”二字。
      “……这是我的字吗。”我见着当真觉得熟悉。

      他笑应。

      “那不单是你的字,印都是照着你那一个制的。”这次轮到大神嗤声,“拾人牙慧。”
      他没走正门,是翻的墙,这会儿都不知坐在墙头听了多久。
      说实话我有点失望。冤家相见,端庄的神仙也都不端庄,难怪鸡飞狗会跳。……咳咳,失言。

      大神跳下墙头,姿势飘逸潇洒,叫我担心他会崴脚。他也掏袖子,摸了一个瓷瓶。我问:“这是什么?”
      大神道:“可以治你父亲腿的药。……你的腿,我没有药能治,惭愧。”
      我笑:“无事,多谢。”

      人世际会真是奇妙,我如今没有从前的记忆,却在二十生辰这天遇到故人。
      故人都有意思,还送我生辰礼,是我运气好。

      佟家酒楼不只是一家好酒楼,还是家很贵的酒楼。
      我三人一狗同桌,点了刚好五两银子的菜,也不过四荤二素二汤而已。
      “不需酒。”老板也许是看我太为难,出声道:“我二人多年不饮酒,你有腿疾。”大神难得附和。

      最后这顿饭吃得很是和谐。我感动于他二人的捧场,待大黄吃完它那一份又分别送回府与铺。
      终于到家时日已西斜,爹捧着饭碗坐在檐下,远远看到我了,与我摇臂。
      大黄迈开步子,朝小屋飞快跑去。这路不平,颠得我直不起背,好在我这轮椅结实,晃晃荡荡,茅屋渐近。

      就这时,只听大黄一声狂吼——四下皆寂,万物尽去。
      我落入黑暗,又瞬间从黑暗中睁眼。
      天已夜,星满长空。

      我躺在大路上,周围是乡里。

      “小舒啊,你没事儿了吧?”是屋子与我家一田之隔的大娘。
      舒?哦,我本名舒暹,乡里无人爱我这复杂名字,都叫我“小舒”。
      “我怎么了?”我由他人扶起,却发现腿脚站立不得。
      “我的轮——”我的轮椅呢。
      它不在这儿。大黄也不在。
      我看到不远处三间树边茅屋,那屋烧得一片黑,塌了大半。
      “……我爹呢?”我盯着那屋问。

      “你爹……小舒,你糊涂啦!”大娘“哎呀”一声,“你爹早就去啦!”

      我又道:“……那我娘呢?她先前还在地里。……还有我幼弟,还有家中四位祖……”乡里你看我我看你。
      我看得迷茫,再问:“他们人呢?”

      那常在地里的村头大伯道:“我们从未见过他们啊!小舒,怎么你——”
      “多谢。”我忍不住打断他。
      我又说,“多谢。”
      我借着他扶想要走回去,才一步就发现我的腿当真走不得了。
      “可……可有轮椅吗。”
      还未等有人说一句“没有”,村里那做木匠的师傅就已推着一辆轮椅来了。

      “试试看。”木匠说。
      身边的二人扶着我去坐好了。
      我试着转了转,熟悉,像是我那一辆。
      我摸了摸袖带袋,摸出一粒银,递给木匠:“多谢。——不必找了。”
      木匠又想推辞又想收下的神情很是纠结,我坚持要给他,他还是收下了。
      “不如去我家住几日?”木匠摸了摸手心里的银粒,“明日乡亲们来帮你再起座屋。”

      我愣了愣:“啊,……不必了……不必了,各,各位散了吧。我去住客栈。”
      “城门早关啦!”乡亲们道,“若不是老乞丐走过瞧见你,我们谁也没发现你倒在这儿。”
      “……哦,城门关了啊,”我对木匠说,“那打扰了。”

      木匠推着我回他家,他家确实有间空屋。他娘前年才去。

      我摸黑脱了外衫和鞋,展了被子盖上。
      世事真的变幻无常,我竟然只是在路上晕过去做了场大梦。
      可我怎么能知道是那时为梦而非此时为梦?

      我掐了一下腿,嘿,不痛。再掐手——竟然是痛的。
      是我的腿废了吗。
      我闭上眼。
      这屋黑,闭眼与睁眼并无多大区别,但闭了眼到底又多层遮挡。我开始回忆前尘往事。

      我叫舒暹,刚及冠,字承卷。
      这文气足的名不知是何方人士取的,但捡我回家那个爹的确不识字。
      那跟玩似的字是我自己取的,我爹早五年已死,我只在少时读过二三年书墅。
      爹本来有个妻子,还有往上四位父母,但有一日天坠流火,妻与父母梦中身亡,爹因趁夜下田疏水道避过一劫,在要去救娘亲时被田砍绊了一下,摔在石上断了左腿。
      第二天清晨爹在门外捡到我,那时我有二三岁,睡梦里手上系条帛绢,上书“暹”。
      我爹姓舒,养了我后我就成了书仙。

      爹断了腿,带着我来到这里,他下不了地干不了活,我每日就下田去干活。
      人小照顾不了太多田地,爹做主转了些给别家,存下来些钱。
      将就着这些,我长到十二,几年学书识了字,能帮乡里写写书信算算账,后有一日突然学会算卦,挺准,是以十里八乡都来找我算。
      再有一日自通了书画,笔墨在就近的城里甚至卖得上价。
      三年下来我都算着钱就要够在城里买座宅,爹唤着我名儿摸摸我头,第二日我见他吊在房梁上,早断了气。

      葬过爹后我守家三年为孝,过了十八出家门,乡里还是“书仙儿”“书仙儿”地叫唤。
      又有一日不知谁带头唤一句“小舒”,我就从“书仙”变成了“小舒”。
      我到底不是神仙,平白得了空有的仙号与飞来的才气,不就是与命数犯冲?

      神仙竟然是小气人。

      呜呼!

      第二天我醒时还是在木匠家中,没有做回先前那个梦,也没有回到原先那个地方。
      我转着轮椅出了屋,与木匠道谢过,坐着驴进城去。
      我找木匠买了一头灰驴。
      我已没有一只叫大黄的狗为我牵路,再四处都坐轮椅就实在不方便了。
      小驴背着我,身后拖辆轮椅,噔噔往城南去。

      城南那要摆庙会的街上,梦里的书铺放了板撤了板,一问邻近,才知这铺子原先的主人已搬走三年,而且本来也不是书铺,是间酒楼,叫佟家酒楼。

      我道过谢,又往那位凭空来的大神家去,到了才发现那处是本地书墅,我那书便是在此处读的。
      还不待我走,就见墙那头翻上来一个锦衣少年,见了我便比个噤声的姿势,跳了墙崴了脚,一瘸一拐从我旁边跑去了。
      我到钱庄去,取了银票,从牙行牙子那儿买了进城北的小宅子。

      城中客栈三日住,托牙子置的洒扫与厨娘与门房与书童共四人连并地契就弄好了。
      驴儿赶在坊间落门前带我回了宅。门房是个须发半白的和气的老头,开了门便拴了毛驴在院里,推我去正屋吃饭。
      洒扫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伶俐又不见外。
      厨娘四五十,鬓间也见了花,是书童的娘。
      书童十二,手脚利索,饭吃得多,话也极多,少年时也识过书,也死了爹。

      从此此处就是我家了。
      我有了四个家人,一大家人住在一起,吃饭在一桌,睡觉分了一个院里四个屋。亲近,又安静。

      我仍旧卖字画为生,却不再出府。
      书童逢集去街头卖,价格随人定,卖得了就好。
      但我想等一个冤大头,或是一个养巨犬的老板,他一人要出三十两我一幅不值价的画,一人要关间门让我挂几幅马上要卖走的画。

      我到底只是书生。

      一阵惊雷响过,随即落来漫天大雨。我折了笔撕了纸摔了砚,门被狂风吹开,天地乱而又静似只我一人。

      我心跳鸣如鼓雷。

      我转着轮往门外去,满院的积水在召唤我。当我直面狂风与疾雨时,似有什么拉我一把,我从轮椅上站起来,立时又跌回去。
      我一愣,又掐了下腿,不痛的,再掐手,也不痛。——我又到了梦中吗?

      我站起身来,下意识回头一看,却见轮椅上仍旧坐着一个我。那个我歪在椅上,闭了眼,发丝被风吹动,胸膛不再起伏。

      风雨一瞬间向天际疾退,明艳的光刺透乌云照来,就印在我脚前。
      我一步,踩在光漫过的虚空里,再一步,便发现我竟已站在了院的上空。

      天顶有人声响起:“恭迎掌卷书仙归位——”

      掌卷书仙。我竟真的是神仙。我都要以为那黄粱梦是彻头彻尾的虚假梦。

      “书仙,起路咯——”那声音又道。我于是随着光路飞天。

      人间不久远远落在脚后,天地间我最是渺小。这就是飞升吗?
      “我不就是一个书生吗?”我笑道,“我何以能飞升,何以问大道?”
      “书仙说笑了。”那声音笑道,“您位列仙班已千年有余,不过往日有迷障不能堪破,天帝让您下凡历练一番,待迷障消去后自又归位。”

      “我此番历练共有几世?”
      “三世啦。”
      “都叫舒暹吗?说来我有一世是否养有一只巨犬。”
      “您神通广大,那犬是您在天庭时的坐骑。”

      “它在哪儿?”
      “这我可不知。待您回天庭,可自去寻。”
      “天庭中可有个蒙着黑布的占卦人吗?还有一个与她关系不大好,眉心一点痣的。”
      “您说的这是相天大神与居南仙君。小心不过天门边上一守门的,怎能知晓那二位大仙行径。待您回天庭,可自去寻。”
      “那位居南仙君前世曾与我说相天大神是要来找我赎罪的,你可知道是为何?”
      “小仙不知。待您回天庭,可自去寻那二位大仙问讯。”

      我又笑:“你真是要来接我回天庭吗?——待我再问你,你可知我当初是入了怎样的迷障吗?”
      我终于看到那与我对谈许久的守门仙人,他穿着米色布衣,面上一张沟垣纵横的白铜色面具。
      “小仙不知。”那守门人朝我摇摇一躬身。“大仙莫要为难我了。”
      “哦。”我提高声音,“居南仙君,您何故要捉拿我回天啊——”

      守门人再一躬身:“仙君神通广大。既已知晓,便随我归天狱罢。”
      “我有说你是他吗?”我高声道,“——我从未入过迷障!居南仙君!您不必拘我赎罪啦——”
      我向后一步退,立刻就离天门去有一里远。

      只在这时,千丈长的纱幔从云间纷纷垂落,层层叠叠,飘渺虚幻。
      其间倚着一个穿米色长袍的黑发人,眉心一点红痣。
      他与我一对上目光便笑道:“书仙儿,这守门的那样可怜你就莫难为他了,还是快与我回天狱静宿吧。”
      “我为何要与你归天狱!”我道,“我从未入过迷障!”
      居南仙君笑:“你连前尘都忘却,这话又是从何来。不过是犟一口气——你不归天狱,与我归南座山也可。为师寻你许多年,总算寻到你了。”

      他这话太荒唐,但我知道这就是真的。

      但我仍是道:“你不是我师父!你是个神仙!而我不过一介凡人!我在凡间一过二十年——你要告诉我凡人一场不过虚妄吗?错,错,错!你此言才真是错中之错!”
      “可你不也本是个神仙吗。”居南仙君仍旧在笑,“莫与为师拗气了。”

      凡人不过梦一场!
      我倏地就落下泪来:“我何曾讲过错话!呜呼十有九人看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当初我这般说如今我仍这般说!书生何错书生何用!不若再贬我去凡间一度八百年!呜呼!”
      我再一步后退,又是一里。

      “仙君您不过是千年修道修得不知人情苦!”我大哭又大笑,“这算什么神仙这算什么神仙!呜呼我与诸天仙神非同路人也!人间何需一仙掌卷?不若我去仙职去入轮回!”

      “舒暹。”居南仙君又唤我。这名与我仙职同音,但我就是知他唤的是我本名。

      我一把抓下发间木簪,甩回给他。居南仙君一抖袖接住了。
      “莫寻我!”我道。“一世师徒足矣何苦再续前缘!”

      我转身沿天路下行,居南仙君再未阻拦。

      待回小院时,暴雨又雨狂风一到至。我终于回望,那千里长路与千丈纱幔已不见了。
      再回看,轮椅上那一个我还静静坐着。我躺回去,不过数息,听这凡尘里渐渐闹了起来。

      洒扫丫头在前院唤:“公子!您可需加衣吗!”
      我高声笑道:“不冷,你快撑伞过来,我的点心吃不完了,你来分点。”

      我毕竟只是个书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书生(一篇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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