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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孤追(一篇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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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门里千千万万大小神仙各有来历,我见过修道千年最终飞升的,见过坐化凭功绩成仙的,也有积大功德成神的,也有攒因缘佛缘魂至凌霄的,林林总总不可胜数——独我不然。
我从睁眼起就在云端。
在天地混沌初分的时候,盘古倒下去时双目飞到更高的天上去,就从我身边过,去变成太阳和月亮。
他还有双目时我坐在云端——云端或混沌——与他相望。他高大无比,我恐怕不如他指甲盖那样大。他在混沌中游来游去,我漂在他耳边,听他的呼吸声隆隆像打雷,又漂远去。
他看到我,很轻很轻地说:“……你……是谁?”
我在混沌里翻跃着:“不,不知道。”我问他:“你,叫,什,什么,名字?”
他说:“……我,叫,盘……盘古。”
我说:“我,没,没有,……名字。”
他就很轻很轻地笑:“你……可……以自己……取,一个。”
我说:“你也是,自己,取的名,名字吗?”
他点了点头。
盘古实在长得太高,就是点头,也会撞到头。他皱了皱眉,偏过头抻高手去触摸头顶的屏障。“头上,这……是什……么?”他问。
我飘上去摸了摸:“我,也不知,道。”
“有一天,我一定,打破,这云雾。”盘古说,“从此,上为天,下为地,再不,合拢。”他低着头,干脆躺倒在这一片混浊里,“我要让天地,让天地围拢世界,天空会像,像混沌一样,也会像我的头发,一样……大地上,再没有混沌,也再不是,空空荡荡。”
我想象不出来他所讲的天地,但当我又在云雾中飘荡时,的确觉得空中无依无凭,当是少了些东西。
盘古开始造物。他将混沌与云雾揉在一起,攥成薄薄一片。
“我要做一样东西,我叫它斧子。”盘古说。“我要用它,斩断头上的云雾。从此,将有天地。”
那时候我们谁也不知道什么是时间,于是我根本不记得盘古究竟用了多少时间来造这把斧子,但他终于造好时,他抓住斧子的柄,跪在云雾中,高举斧子,砍向头顶的屏障。
我看到屏障烂了一个缝,缝里漏出和盘古头发一样的颜色。
“我看到一片黑,”我说,“混沌之外竟然不是混沌,我真是高兴。”
“……啊。”盘古努力想要越过云雾去看天,但他只坚持一下便垂下头去。“……你让远一点,我的斧头就要断了。”
才露出来的天拼命想回到混沌外,黑色一点一点散去,我于是飘远了,远远看盘古的斧头重新散作云雾。
混沌就要合拢那一刻,盘古将手撑过头顶,抵在了中间,他起先是跪着的,随着用力,慢慢起身来。
“你看起来很累。”我对他说话,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也不让他来看我。“你小心——”
话未说完,盘古长吼一声,原本微躬的身体终于站得笔直。
混沌在迅速地消失,有的落下,有的上升,落下的厚厚铺成一层可以踩住的地,上升的远远笼成一面天。盘古立在逐渐亮起来的天地间,原本那云雾后的黑漫到天上去,慢慢有云雾浮在下面。
我终于知道盘古所说的天地是什么模样,却又想起他所说的天地叫无数东西覆盖,几乎没有一块空地。
那时候我问他从何处知道这么许多,他说他在睁开眼前一直在做一场梦,说梦中有天地,地上有无数繁茂事物,到处也不再是安静一片。
我问:“这为何与你所说的天地不同?”
盘古不说话。
天空开始流动,盘古的头发轻轻飘荡。
我记得他的呼吸声隆隆就像混沌割裂的声音。
但那阵阵隆隆却不见了,我听到风的声音。——风,吹动天空的就是风。我坐在风里,云从我身边经过,我知道这叫白色。混沌中有时是白色,有时又是黄色,无论什么地方看起来都一模一样。
又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沉沉一句叹息。
盘古说:“你……你保重。”
我还不懂他说的什么意思,他却突然向后倒去。风想要托起他,但只不过被他庞大的身躯撞开,惊慌地四下逃逸。我看他倒下去得是那样快又那样慢,仿佛过去很久又好似只在眨眼间。
天地刚刚成型他倒在渐渐明亮的辽阔空旷的土地上,什么东西从他眼中飞出,从我身边掠过,我转身看去,那是盘古的眼睛,一颗飞向天的一边,那方有了太阳,一颗落入另一边,月亮将从那儿升起。
晶莹透明的小珠子随太阳与月亮飞到穹顶,我知道那是盘古的眼睛。皮肤融化,涓涓流满地面,变成泥土,毛发星点散落极瞬里长成林木,血液蜿蜒作河流江水,骨头作山脉,我从此不能一眼望到天尽头。
过往岁月里我曾无数次听他说过天地真正的模样,我总疑惑那样离奇的天地要如何存在,如今才明白,原来天地就是盘古。
我也曾疑惑为何他的梦中不曾有过他自己,原来他并不能真切地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一看天地。
在盘古倒下的地方是一片沃野,我再不能从这一片天地里辨认出他的模样。
我说不出这叫什么心情,不知如何言语,只觉似有人勒住我的胸膛,叫我喘不上气来。
天再黑时天上是莹亮的光芒,月似泪,星似灰。天地间千万种种皆是曾经盘古与我所讲,泪从我脸上流过,落到地上,月亮正好照过,有什么从那土地中长出来。
我降得低了仔细看,我知道那是一朵花。
花是小花,花瓣是莹莹的白。
从那白里露出一点光芒,光芒落到地上,一点点变大,最后变成一个——一个小孩。他看到我便笑:“你是谁呀?”
我说:“我没有名字,你是谁?”
他说:“我是伏羲。”
后来他与女娲结为夫妻,生育了最早的人。女娲比他晚一步从花中出生,是个漂亮的女孩。
他俩镇日里要央着我托他们去天空中飞,我自是乐此不疲。
小孩轻飘飘的,长而黑的头发在空中好似跳舞的蝴蝶。女娲最喜欢她那条采百花编成的裙,每天天亮就到原野上采摘鲜花编作花环,还与我和伏羲各编一个,晚上花未枯,我们就到高山上去拆了花环把花洒到风里去,花枯了,就埋在旷野中。
花飞往天涯海角又长出新的花,埋在地下在第二天清晨会变成蝴蝶与蜻蜓。
这时候天地或许刚生,在我不曾注意的时候伏羲与女娲已成人,我看他们在经年里终于走到一起,女孩脸上的飞红好似傍晚天边的霞。
有一天女娲和伏羲与我告别,他们结伴去天边,要找一条梦中的河。
我于是很羡慕,又很难过。但这份心酸再不如从前去,我知道他们只是远了,并不是消失不见。
后来一天在月亮与太阳会面的清晨,在初阳照到的那个山岗上走下来一个小孩,我已许久未见过这样的人,却问他,“你叫什么。”
他静静地笑:“我是东君。”
在这一天将暗时他从月光穿过的第一缕风中牵出一个孩子的手,他叫望舒,与东君是自天地孪生的兄弟。
我问他们的父亲是何人,东君笑着说:“盘古大神,我是他的左眼。”望舒是盘古的右眼。
他们从此也与我共同生活,沧海几历桑田,在一株通上九重云霄的参天木上东君凿开了通天的路。他与望舒携手踏上这路的第一阶时海潮皆静,我静静浮在他们身边。
他们行路时不分日月,在半空有一个透明的人飞出来,想要与他们一同登天。
东君笑嘻嘻:“你是何处来的东西?”
那人道:“我早死多年,我的太祖母是女娲大人。”
我问:“他人替你取名叫什么。”
那人道:“太虚。”
九重天上是白茫一片,不似我生时的混沌,也不似天地那样清明。
东君与望舒继承了他们父亲捏云造物的能力,他们搭出个窝棚,就在天路边,成天与太虚坐在云层缺口处,漫无目的的向地面望着。
“此地名为天庭,”东君说,“盘古大神身坠之地名为人间,得天道之人登天道入天庭为仙为神,与天地同存。”
“人间为生,那么死在何处?”太虚问。
望舒过了不久,看着几万丈的人间下渐涨的潮水,静静道:“黄泉为死之处,女娲造人时去天地精魄与天神精气封入黄泥是为三魂七魄,人死则魂魄入黄泉渡忘川,尽洗前尘再为他人。”
他站起身来,远望那遥不见的黄泉,“我将入忘川,坐主黄泉,接亡魂渡生人,千年一度将有三万万新魂入人世,黄泉与人世分土而治。”
说罢他抬脚一迈从万丈高空落下,风烈烈响,我垂目看见他落之处艳丽的红如燃火的花,那花随即熄灭,无数透明的人如潮流涌入那花消失的地方。
东君笑吟吟地与我和太虚说:“他已入了那本不该有的黄泉忘川,你们便与我在这本不该有的天庭如何?”
太虚应了他的邀请,立时封号天尊,我说,我欲下界去。
东君仍旧是笑:“登天路只通天庭,不往人间,然我总归知此处是留不住你的。——你叫什么名字?”
我仍是说:“我没有什么名字。”
东君道:“天地早与你取了名字,他称呼你为什么?”
我说:“那并非我想要的名字。”
“你不如叫孤追,”东君笑眯了眼,“倒没什么意图,却又不算好听,你若愿意倒也还行。”
我应下,也如望舒那样跳下云间。
但我不如他那样是落,我生来就是飘在何处皆可为家。
我飘到女娲伏羲曾经梦中那条河旁,人早已踏足了更远的土地。
我没有找到女娲,也没有找到伏羲。
在东君与望舒自极东之地求道登天时人间新神曾有数次纷争,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既败而触不周山,天柱折则天缺漏,女娲斩东海大鳖之四足四支天地,力竭而坠忘川殉伏羲。
伏羲引雷火留火种而在后世录名册中载火神,他身亡于东海是寿终自葬。
“我竟不知世间真有生死。”我与身旁的一个小孩说。“天生神灵怎样会死?我竟如何也想不通。”
“你怎样想不通呀?你真是笨。”他不过五六岁年纪,咯咯笑着,眼弯成一条缝,缝在圆圆的白面庞上,掩着黑亮的眸子。“人生来就是要死的,哪里与你所讲的那什么神灵有区别?”
我叹气:“你好聪明,你是哪里来的什么神通,怎么要扮了人间小童模样来与我授道。”
小孩也叹气,他笑着叹了又叹:“你怎么就不许我是一个小孩?我求道已疲惫,只愿再入黄土去求清净。”
“天庭也清净,上头只有东君与太虚那二人。”我想起那片冷旷的白,那白就如我生时的虚无,遮掩透亮的蓝。
“天庭早已不清净,”小孩道,“人间过一年而天上只一日,你自空中久不落,那登天梯上求长生之人如过江鲫。太虚在天山山顶有府,你可去那处寻他。”
我问:“东君在哪里?”
小孩回答:“你找不到东君了,女娲殉伏羲过百年天火至,东君投天阙灭天火。”
“怎么不能到黄泉去寻他?他与望舒乃兄弟。”我说。
小孩道:“望舒亦不在黄泉,千年前他投人间,是作黄泉而非管人间。”
我半晌不能言语,故往人竟又只剩我,此回虽多太虚,但为何存世永不能求圆满?
“我便要走了。”小孩说。“你已独身千万载,怎样不识长生苦。”
我不解:“我只当天地一昼夜,却不想轮回千百道都过完。——你欲向何处去?”
小孩的笑眼又眯起来:“我要向黄泉求清净。忘川旁有鬼不言语,我去那处与他垂钓。”
“你如何是现今容貌?”我想起来问。
小孩答到:“我此命是死生间轮回千百转,如此将又回婴孩,但我已厌烦。”
“怎么不去天庭?”
他笑道:“天庭非我道,我与神非同路人。”
我看着他倚在古柏下渐渐化作白骨一捧,我轻呼一口气,那骨便散作飞灰去黄泉。
我曾到过黄泉,那里永远都是如黄昏的沉天,天中无日月星辰只似我出生时的混沌。
数指算去混沌已去千万年但我总要以为天地如今仍作混沌,斗转星移间我已快将那漫长的虚空中岁月忘去,但天地仍不时要提醒我的过往。
我又走数年到极东的登天路,那木与我和它初见时一般模样。
我摸上树干,一步一阶开始向上走。
行至中路回望人间,人间茫茫,上眺天庭,天庭无疆。
我坐在那阶上,远望见云下是人间烟火,灯描城廓烛画山。
我心口忽地落了一块石下地,四肢舒坦得好似少去百万斤。
“你叫什么名字?”我仿佛又听到这问题。
是谁在问?那样多的人问过。
我长长呼一口气。
我是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