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蝉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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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红袖招，“蒹葭”雅间。
秋日暖阳越过红木窗棱洒下一地碎金，屋中的忍冬纹银薰炉里燃着上好的松香银火炭，橘红明灭间，一室温暖如春，熏得人昏昏欲眠。
“丹橘，今日这银火炭……是不是燃得有些太旺了？”
紫漆描金百花景梳妆台前，脂粉半施的女子微微打了个哈欠，天生带笑的微弯杏眼长睫半垂，颇有种海棠春睡后的慵懒。
正是如今红袖招视若珍宝又秘而不发的下一任内定花魁，兰裳。
“姑娘真是人美做什么都好看，连打哈欠的模样都这么好看！”
小丫鬟丹橘看着面前双鸾菱花铜镜里的女子发出日常三百遍的感慨，手底下麻利上妆梳发的动作却不停，“姑娘还说呢，眼见着还有不到半月就是花神祭了，姑娘的身子却一直不见好，定是之前受凉太过，如今可不得多受些暖。”
兰裳敷衍地点了点头算是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懒怠地任由小丫头给她一番描眉画鬓上口脂，眉眼半垂，心思却转得飞快。
自那晚从隔壁“上邪”暗室出来后，这两日丽滟沄对她的看管莫名紧了不少，前夜回来楼外四周简直一步一处盯梢，害得她差点都没回得了房。
且不知是不是花神祭将近，丽滟沄开始心急的缘故，从昨日起便不再放任一直装病的她继续休养安睡，起初被她故意折腾走的书画棋三艺的教习先生又被重金请回，轮番上阵。
然而作为她琴艺教习先生的南风这两日仍未现身，不知丽滟沄有没有再为难他，丽傀散之事她也已准备妥当，只待他回来后，二人再商议一番，届时花神祭上一同唱出戏便可。
不过话说回来，今日这屋子里也未免有些太热了……
兰裳微蹙着眉轻轻扯了扯领口，却又不敢太大动作，怕露出领口下的物什，毕竟她更衣从不让人服侍，届时又免不了对丹橘一番解释。
方才因觉得屋子里太热，便听了丹橘的提议换了件轻薄又领口宽松的曳地凤尾裙，美则美矣，行走间着实不大方便，刚想开口换一身，却听对方兴致勃勃问道，
“姑娘，你看今日咱们戴这对红珊瑚珠耳珰如何？姑娘肤白，这么一衬，最是优雅明艳。”
小姑娘对着镜子望向兰裳的脸，两手捏着耳珰对着她的脸比对着，眼底除了兰裳早已习惯了的“沉迷美色无法自拔”，还有几分异于寻常的雀跃与紧张。
兰裳一时莞尔，接过丹橘手里的耳珰给自己戴上，柳眉一挑，笑盈盈打趣道，“怎么，你最爱的南风先生身子大好了？今日要来授课的是他？”
小姑娘先是一惊，随即有些含羞带嗔地瞪了镜中人一眼，噘着嘴气呼呼直白道，“姑娘莫要再这般打趣丹橘了，丹橘如今最爱的明明是姑娘！其心昭昭，日月可鉴！对南风先生不过、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倒是没料到这般回答，兰裳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笑得花枝乱颤乐不可支——
啧，倒是她给忘了，听说这丫头素来只伺候楼里花魁，最是爱美人，且是见一个爱一个，谁最美她最爱谁。
——可真是个花心小萝卜。
菱花铜镜中女子笑得开怀，步摇耳珰相击发出泠泠脆响，那双如月眉眼顾盼生辉，随意睇来的含笑一瞥，都叫人觉得流光生媚，万物生花。
明明五官生那般艳，眼神偏又那般清。
真是叫人只一眼便耽溺的好风情。
丹橘安安静静地看着，满眼沉醉惊叹。
她年纪虽小，却因上妆手艺好素来都只服侍花魁，前两任红袖招的花魁虽生得艳，却总因沾了风尘气而难免落俗。
这两年花神祭上她也得幸见过蝉联折桂的云岫隐花魁素衣，那是一种全然不似风月中人的秀昳清雅，却到底也少了几分令人心尖发痒的惑人风情。
说到底，这世上美人众多，她却从未见过似眼前女子这般，神骨至清，皮相却又至艳。
而丽掌柜为她选的这个名字也甚好，素衣对斓裳，但斓字终究是花哨了些落了下陈，取同音的兰，清与艳兼得，自是二者中和圆满。
伸手替女子扶了扶鬓间有些歪了的步摇，丹橘瞥了眼不远处案台上青烟袅袅的八角瑞兽鎏金香炉，微微垂眸间，下意识抚上腰间挂着的藕荷色香囊。
这么美的人……
不该只成为困在金丝笼里供人玩赏的玩物。
她当有更好的归处。
半晌后，丹橘将将给兰裳收拾好，细细端详了一番后满意地直点头。
兰裳起身，上下打量了一圈镜中的自己，蹙眉摸着下巴犹疑道，“丹橘啊，话说今日这身打扮……需要如此隆重？”
镜子里身量高挑的女子一身缃色曳地广袖百褶凤尾裙，襟袖裙摆处皆绣着繁复华美的缠枝莲纹，腰间帛带束出纤腰楚楚，宽大交领口后秀颈纤纤，明媚又不失风情；
再往上，便是柳眉描黛、菱唇染脂的一张清艳俏脸，如缎鸦鬓被一整套芙蓉红南阳玉头面收拾成端雅的十方髻，莹润耳垂上两串红珊瑚珠串耳珰微晃，愈发衬得那方巴掌大的脸肌骨莹润，瓷白如玉。
“姑娘说什么胡话呢！姑娘这般美，又是南风先生要来，自然是怎么隆重都不为过的。”
丹橘神色认真地答，背在后腰的手却暗暗捏紧了那只香囊。
如今万事俱备………
只欠“南风”。
兰裳看着小姑娘眼中那欣慰又郑重的复杂神情，一时间竟有些难解，啼笑皆非。
年纪还这么小，且不过就是开个门，一脸老母亲送女出嫁的神色是怎么回事？
不待她开口打趣试探，门外便响起了丽滟纭的声音，“丹橘，给兰裳收拾得如何了？”
丹橘闻声一凛，眼中有紧张神色一闪而逝，随即脆生生应声转身，“姑娘已经收拾妥当了，丹橘这就来给您开门！”
兰裳提着裙摆，不紧不慢跟在她身后也往门边而去，杏眸微狭，若有所思。
随着雕花木门吱呀一声轻响，便见一身暗红襦裙满头金银珠翠的丽滟纭端着一盘点心站在门口，神色中几丝微不可查的拘谨，而在她身后斜侧方的位置，则站着两日不见的南风。
南风闻声望向她，温润凤眸微弯，双手拢袖，浅浅欠身一揖。
身后是雕红饰绿的楼梯回廊跟精致逦迤的飞天天井壁画，面容苍白清隽的青年闲适地立于一片斑斓中，白玉簪发狐裘拥肩，挺拔尔雅，宛如五色花海里亭亭立了一株玉树琼花。
门内兰裳含笑眨了眨眼，亦侧身回了一礼。
这场景，还真是同十数日前在红袖招与南风再遇时的光景如出一辙。
而她现下看着南风，将心比心，也十分能体会到丹橘为何如此喜欢自己这张脸。
芝兰君子如花美人，确实悦目赏心。
“兰裳，还余不到半月便是花神祭，昨日书画棋三艺的先生皆又被你气走，不得已我只能又请回这两日身体抱恙初愈的南风先生，先生夸赞你前些日子跟着他学琴颇有天赋，你可得用心学，万万不可怠慢了先生，知道了吗？”
丽滟沄板着脸长篇大论训完话，将手中点心托盘递给丹橘，“南风先生说你爱吃桂花糕，这是他专程托人去掬月楼给你买的水晶桂花蜜糕。”
……啧，该来的还是来了。
兰裳乖巧行礼应声道谢，垂眸饶有兴致地看了眼那盘香气四溢的水晶桂花糕。
——她倒是十分好奇，丽滟沄给她下的，到底是哪门子的“丽傀散”？
丽滟沄又叮嘱了三两句后便亟亟离开了，南风随着兰裳入房，在外间琴案后落了座。
兰裳刚想寻个由头支走丹橘，便见小丫头将手中点心往桌上一放，抢先殷勤道，“南风先生平日似是喜欢白檀香的，丹橘今日专程备了些，姑娘跟先生若是觉得无碍，丹橘这便去给燃上？”
边说边拍了拍腰间的藕荷色荷包。
南风闻言温文一笑，“多谢丹橘姑娘费心了。”
道谢完却是看向立在一边未发一言的兰裳，声音沉柔，“我并无什么拘泥，一切客随主便，听兰裳姑娘的即可。”
兰裳没有立即接话。
就这般不语不动地睇了一会儿不远处的丹橘，给小姑娘看得都有些心头发毛，眼神开始躲闪，兰裳忽得一笑，摆摆手轻声催促道，“有这心意怎么不早些告诉我，便能为南风先生提前燃上了。你且去做吧。让你费心了。”
丹橘神情顿松，却也不敢再多看兰裳，潦草应了一声，便逃也似的快步转身去往里间取香炉。
兰裳亦转身两三步行至桌前，捏起一块桂花糕置于鼻尖闻了闻，下一秒却是柳眉一挑，低低轻嗤了一声。
且不说这就是最寻常不过的蒙汗药，光凭这点剂量，怕是连丹橘这种小丫头都放不倒。
就这，丽滟沄还吹嘘是她当年费心创制的“丽傀散”，还敢拿它威胁南风设计她？
侮辱谁呢？
琴案后的南风拢袖安坐，只从旁静观，不出一言。
五步开外的女子捏着桂花糕似是想到些什么，柳眉斜挑入鬓，明亮杏眼里若隐若现浮着两簇烈烈火气。
显然是有些动怒了。
虽不明白她当日说“应对丽傀散自有办法”究竟是何意，但也料到寻常毒与药应是瞒不过她，为此他曾预想过她可能的种种反应，唯独没想到竟会动怒。
尚未待南风理出什么头绪，那厢丹橘已经抱着妆台上的那只八角瑞兽鎏金香炉踏出了里间。
小姑娘的襦裙宽袖遮于其上，将整只香炉结结实实捂在怀里，活像是护着什么珍宝一般，话出口都带着些许小心翼翼，“姑娘，白檀熏香丹橘已经燃好了，还添了些姑娘喜欢的山银桂与白茉莉，姑娘可要闻一闻？”
三四步开外背对着丹橘的兰裳对此未置可否，边将手中那块糕放回盘中，边柔声唤丹橘近前，“来，奖你一块桂花糕，掬月楼的水晶桂花糕啊，可最是绵软香糯了。”
丹橘闻言双眸一亮，眼底掩着的紧张忐忑一扫而空，脚步轻快地乖巧上前。
与此同时，背对着她的兰裳右手状若无意地抚上左手中指戴着的一枚白玉戒，不着痕迹地微微转动了几下后，便极快地松手去盘子里又捏了一块糕。
随即她极其自然地转过身来，唇角衔着笑，杏眼一弯，便是三月芳菲迷人眼的潋滟晴柔，“快来，张嘴~”
小姑娘哪曾见过她这阵仗，只能呆呆地仰头看着那张脸，乖乖凑近张开嘴，满面沉醉地吃下了兰裳右手喂来的那块糕。
垂眸看着对方这副天真乖巧模样，兰裳面上笑意微敛，待她将糕点全数咽下后，抬手揉了揉小姑娘堪堪只及自己肩膀高的脑袋，清瓷声线下掩着幽微的怅然与叹息，“……傻丫头。这糕，好吃吗？”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蝉雀（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