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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蝉雀(二) ...

  •   不过这片刻工夫,丹橘的瞳色便开始涣散迷离,身形也开始摇晃,“好,好吃……”

      兰裳眼疾手快一手扶住丹橘,一手稳稳捞住险险从小姑娘怀中落下的那只八角瑞兽鎏金香炉。

      香炉没了衣袖的遮掩,馥郁缱绻的白檀木香混着山银桂白茉莉的清甜香气,一下子往四围弥散而出。

      兰裳鼻尖微动,立时屏息,眸色微微一沉。

      ……果然是混些了不干净的东西。

      旋即她下意识地看向身后,语调微疾,“先生,请速速掩住口鼻。”

      五步开外的琴案后,一直静然端坐的男子闻言从善如流地抬袖掩住了口鼻,另一只手则端起案头一盏冷茶,悠悠然起了身,踱步上前。

      望进他温柔宁和的眉眼,兰裳心领神会,将香炉递向伸来的那只手。

      指节苍白,却根根修长瘦挺,精致宛如雪中玉竹。

      兰裳心里又一声赞。
      不事劳作不舞枪剑的手,到底是好看。

      只听火星熄灭的细微呲呲声起,南风放下茶盏,将尚腾着几缕轻烟的鎏金香炉往宽大狐白裘下一裹,施施然折身踱至窗边。

      只见他支起窗棂后眼皮一掀,漠然瞥了眼窗外四下,狐裘下的手腕一托再一旋,轻飘飘便将那只香炉给扔了出去。

      全程仪态从容优雅,仿佛丢下去的只是一支花。

      “诶——”
      虽早一刻已然猜到他的举动不曾阻拦,但亲眼目睹那只少说价值十金的八角瑞兽鎏金香炉就这么被扔了,兰裳心中仍是一阵抽痛。

      自她此番莫名其妙重生之后不比从前,因尚未正式对外挂牌接客,故而也没有月钱,连日来晚间出门的花销,都是靠悄悄将这屋子里不起眼的摆设首饰衣物偷出去典当,方得以维持。
      ——而这小小一只香炉,当了的话,足抵掬月楼二楼订上位置最好的雅间,再点上一大桌上乘酒菜。

      这厢兰裳吸吸鼻子尚在肉疼,立在窗边的南风却好似因方才的动作受了风,忽得咳嗽起来,且一声急于一声,一时竟咳得难以抑止。

      兰裳见状,连忙将身边神思溃散的丹橘安置在桌边坐下,又倒了一盏温茶,亟亟往窗边送去。

      她今日穿的这身曳地凤尾裙不仅领口宽,裙摆也极长,疾走起来诸多不便,饶是提了一叠裙裾在手,不过几步路间也是数番踉跄。

      见她靠近,咳得面部潮红的男子忽从腰间抽出一方帕子捂住口鼻,微微背过身,强忍着咳意艰难道,“姑娘莫要靠近,万一病气过给姑娘就不好了……”

      单手关了那扇嗖嗖窜着冷风的雕花窗,兰裳拧着眉沉着眼,轻柔却不容拒绝地拉下南风掩着口鼻的那只手,正打算将茶盏递过去,却在看清他手中的那方素色丝帕之时,微微一愣。

      月白杭绸锦,边缘处绣着一簇雅丽精致的兰草。
      这种式样的帕子虽料子上乘,却也并非什么稀罕物什,红袖招里身份贵重点的姑娘们都能有几条。
      唯一不同寻常的是,这方帕子上的兰草,明显本该是前后挨着的两簇——
      在仅剩的那株兰草的下方,绣线勾掉后露出绣花针的细微孔痕,正好又隐约围成一簇兰草模样。

      兰裳微微抿唇。
      ——正是当日初遇,她救下他后,遗落在决明家的那张帕子。

      彼时他的脸上皆是血污泥泞,许是从马上摔下的缘故,覆着上半张脸的银面具都被磨得斑驳,连边缘处都有些外翻卷边。

      出于谨慎,她不曾摘下那半方面具,只是拿丝帕沾了水替他擦拭了脸上其余各处,一不留神,帕子上的兰草绣线被面具外翻的卷边勾住,轻轻一扯,竟是把整簇兰草纹样都给扯散了。

      而当时南风命悬一线,她哪能顾上这些细枝末节,满是血污的帕子就这么随意地丢在了床边地上,她还嘱咐决明,让他跟止血换药的纱布一起,到时候拿去远远丢了或者烧掉。

      ………却没成想,被糟蹋成那样的破帕子竟被这人捡回洗净,还贴身携带。

      这厢南风垂眸看着兰裳直直望着帕子的目光,还有她面上那番微妙复杂的神色,便知道她这是想起了自己手中这方帕子的由来。

      幽黑的眼底升起浅淡兴味,正有些期待对方的反应之时,眼前的女子却若无其事地伸手抽走了帕子并塞进她自己怀里,另一只手将茶盏稳稳放进他手中,弧度秀美的眼睫一抬,神色语气皆是如常,“先生快喝罢,茶要凉了。”

      ……
      南风忍不住又连连咳嗽了几声。

      隔着厚重狐裘,背上女子的手正为他力度轻柔地顺着气,南风垂眸看着手中茶盏,轻轻一笑,抬手浅啜了一口盏中温茶。

      ——显然,对于被她所救的男人为何要贴身珍藏自己的破帕子一事,她毫无追究之意,更无羞恼之情,故而能这般的神色自若,不置一词。
      当真是滴水不漏,不好对付。

      而这厢,立于一旁的兰裳看着身边人苍白面容上那片不正常的潮红,有些把不准是因咳嗽,还是吸入了那些熏香受了影响之故,于是轻声问道,“先生脸色不佳,可需兰裳为你再号一号脉?”

      南风闻言温雅称谢,柔顺地递过去一只手腕。

      手指覆上对方手腕的一瞬,兰裳微顿,旋即又恢复如常。
      ——明明屋里炉火熏得这般热,他还穿着这般厚实的狐裘,手腕的温度却依旧很凉。

      那晚救他时她便知晓,这人早年怕是中过什么了不得的剧毒,即便鬼门关上硬给拉回来,脏腑经脉却都受了极大损伤。
      这些年应是调养得当,行动自如看似与常人无异,但丹田与经脉各处仍多有滞涩,底子终究是较普通人都还要虚上三分。

      更别谈他那晚又中毒淋雨,命悬一线,更是雪上加霜。
      即便她颇费了一番心力将他救了回来,将养都没两日,人又突然出现在这红袖招,神神秘秘的不知在查什么,看着一副笑眯眯的无害模样,整日里怕是没少思东虑西,折腾来去,能将养得好就怪了。

      一番腹诽之下,兰裳心头蓦然生出几丝火气。

      想当初她尚是南楚灵月圣女之时,医毒蛊术皆精,亦擅以蛊毒之术行医,早年间仅凭豆蔻之龄,便以“医巫”之名与江湖上有“医圣”之称的南淮公子齐名,虽名声没那么好听,姑且也算是闻于四海。

      在每月初二时,她作为圣教圣女,会在灵月宫圣坛上主持圣教祭礼,并在祭礼后,从前来求医的臣民中择出一两例疑难杂症进行诊治。
      除了南楚臣民之外,其他三国也不乏有行千里破万难、九死一生穿过南楚边境那些瘴林毒沼,求到她跟前的人。

      她欣赏这些人的勇毅,往往求者不拒,然条件只有一个,便是被救之人须立下重誓,日后当更加惜命,不可轻易死去。
      ——不然随随便便又死了,她可不就白费这番时间功夫了。

      而现如今,她费了那般心力救下的人,却似乎半点不惜命。
      两三天不见,身子不见恢复不说,脉象又寒上两分。
      一想到自己的这番功夫随时可能白费,当真是令她十分之火大。

      “先生若再这般不好好爱惜自己,倘若再遇上上次那样的险情,任是大罗金仙也再难给你救回来。”
      兰裳柳眉一扬,没好气地怒瞪了面前这个眉眼携着温柔歉意的男子一眼,抄起他的一截手腕,便要拉着人往屋内燃着炭火的银薰炉处走,“眼下你的身子必须时刻受着暖,方能尽快……”

      话音未落,兰裳只觉脚步被重重一绊,心头立时大呼糟糕。
      ——一时怒气上头走得太急,竟忘了这个该死的曳地裙摆。

      身后由她牵着的南风被她这么亟亟一绊,身形不稳间,另一只手上端着的茶盏猝然落地,杯身霎时摔得四分五裂,当中有好几片,堪堪就碎在兰裳即将倒下之处。

      周身被裙子裹着使不上力气,裙子后摆似也被谁踩住而舒展不得,兰裳眼睁睁看着自己就要摔在那些碎瓷片上,心头正摆烂地盘算着这么一摔是不是可以直接躺过花神祭,然下一秒,手腕突然被人往后侧方用力一拉一带,她就这般毫无准备地被圈进一个带着缱绻白檀木香的温凉怀抱里,而怀抱的主人则紧紧拥着她,以背部着地的守护姿态,替代她重重摔落在了那堆碎瓷片之上。

      又是女上男下。
      且这次……又是他救了她。

      “南风?南风你怎么样?”
      兰裳难得失了冷静地失声惊呼。

      身下的男人放开护在她后颅与后腰的手,因背部受到冲击又猛得咳了起来,她连忙从他怀里起身,跪在一旁,有些手足无措地欲去查探他后背的伤势。

      而男人只是捉住她的手,稍事平缓了一下气息后,温柔眉眼定定地望住她,低哑缓声道,“怎么,这次……终于不叫先生了?”
      语声依旧是音润韵长的从容,这次却显然是带着笑,别有几分意味悠长。

      兰裳闻言先是一愣,回过神来后简直气到无语,第一次当着南风的面,直白又不加掩饰地,没好气地朝天翻了个白眼。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撩?这人上辈子到底是属的是狐狸还是孔雀?

      躺在地上的南风见状,亦是一愣,旋即又低低地笑出声,笑得忍不住咳,咳完又止不住地想笑。

      跪在一边的兰裳好整以暇地双手抱臂,眯缝着眼抿着唇,两抹秀眉高高挑起,一副“你尽管笑,我且就看你何时笑够”的模样。

      ——但同时她心下也不得不承认,此刻笑起来的南风,却是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生动真切,触手可亲。

      相识十数日,这人从来见人三分笑,清和柔雅,玉质谦谦,但从来也都让她觉得如雾里花水中月,看不真切。

      但此刻的他山眉水目间笑意朗朗清正,如云开雾散终见月,霎时便铺了人满眼的泻玉清辉。

      ……好看归好看,但这个笑吧,八成是嘲笑。

      思及此间,兰裳又忍不住斜眼瞪了南风一眼。

      南风见状也警觉到再笑怕是要危,忙止住笑轻咳两声后,一只手捏起垫在身下厚重宽大的狐白裘大氅的一角,语声恢复了一贯的温雅沉柔,“姑娘不必担心,多亏这狐裘,我应该并未受什么要紧伤,约莫就是背部会有些青紫罢了。”

      见他似是确无大碍,兰裳放下心来,也不再多计较,正打算起身扶他起来,却又被膝前的裙摆一绊,身子便要往斜前方栽去。

      心中虽怒骂苍天,但她兰裳绝不允许自己在同样的地方跌倒第二遍。

      别说这周围还都是碎瓷片。

      于是下一秒,兰裳腰间韧劲一使给自己微调了方向,在即将倒下跟南风来个胸贴脸的尴尬相碰时,双手手臂猛得一伸,险险撑在了南风双颊两侧的柔软狐裘之上。

      然未待她松一口气,本就宽大的对襟交领到底禁不住她这三番四次的折腾,衣领从颈边一下被扯至肩头,胸前的上襦对襟也一时大敞,一只小巧的紫玉琵琶吊坠从领口滑落,堪堪悬停在了南风的双眸上方。

      南风不错眼地深深凝视着眼前的吊坠。

      西秦皇室专供的紫烟玉打造,雕艺精绝巧夺天工,夕暮流霞般的玉色莹润流转,端丽华美,灼灼生光。

      凤眸微狭间,男人眼底眸色如沉渊稠夜,晦暗幽诡。
      ——果然是“夕霞”。

      这厢,费劲撑在上方的兰裳只觉脖子一紧玉坠滑落,心头暗叫不妙,下意识低头去看,却也只能看到身下男人的头顶乌发,根本瞧不见他此刻神情。

      她清楚知晓这紫烟玉来自西秦皇室,珍贵异常,玉制器件也仅会偶尔作为西秦与他国邦交间最高规格的国礼而现世,故而往往只有四国皇室能偶有收藏。

      当初放眼整个南楚,她也只见过一双紫烟玉对戒,乃是当初父君母后大婚之时,西秦彼时在位的秦靖帝送来的新婚贺礼。

      明明已是最高国礼,而今看来,那双玉戒的雕工成色玉石大小,都远不及她脖子里这枚琵琶玉坠。

      且更为诡秘的是,这小小一只琵琶里,竟还藏着两味西秦皇室秘毒,晴空碧峦散。

      这毒,她曾经也只在南楚地宫中珍藏的《秘术千方》中得见过简略记载,其存在与配方均是西秦皇家绝密。

      ——换言之,拥有此物者,必然与西秦皇室关系非同寻常。

      不是没有疑心过如今的“自己”到底是谁,然好不容易重活一世,她只愿从此无拘自由,真的不愿再往下多作深究。

      然而那日救下南风时,追杀他的人中俨然就有西秦人,连他中的毒,都是罕见难解的西秦秘毒。

      故而他究竟识不识得这玉坠,若是识得又会作何感想,她属实难知。

      屋中一时极静,空气僵凝,二人都深陷入各自对对方的警惕与猜疑中,全然忘了眼下彼此间是个怎样衣衫不整又暧昧狼藉的体位情状。

      直到一旁一直迷糊坐着的丹橘突然兴奋拍起了手,眼神迷离带笑望着地上看似相拥的二人,口齿不清地欣喜道,“生米……熟饭……推波……助澜……熟饭、熟饭……好!”

      二人俱是一愣,空气中紧张气氛也就此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而暧昧的尴尬。

      兰裳回过神来后迅速起身,背对着南风,收拾起自己松垮到差点就要露出胸前肚兜的前襟。

      “方才多有失礼,先生勿怪。”
      为了冲淡这尴尬的寂静,她清清嗓子,语气如常地淡定开口,扯起正事,“不过观丹橘这反应……丽掌柜送来的‘丽傀散’倒也算名不虚传,颇有几分妙处。”

      在她身后,正以手撑地艰难起身的南风闻言,动作微微一顿。

      他吩咐丽滟沄在那盘水晶桂花蜜糕里下的不过是最寻常的蒙汗药,且剂量极小,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丹橘产生如今这般神智迷离溃散的反应。

      回想起女子方才闻糕而嗤笑、抚戒再喂糕的细微神情与动作,南风长睫半敛,杳黑眼底漫上深浓的莫测与兴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蝉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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