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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旧梦 ...

  •   黑衣青年猛得扭头退回廊上,几分急切地遥遥循声望去,却只能看见走廊尽处楼梯口,灯草灰粗布大袍子一闪而过——
      说话的那姑娘此刻已然下了楼。

      “清祀?怎么了?”
      一旁的紫衣公子看着好友罕见的失态,一时间颇有些诧异,却也不明所以,“可那姑娘方才不过是说了两句贺生辰的吉祥话,似乎并无什么不妥之处……?”

      黑衣青年出神地看着空荡的楼梯口,并未言语,也并未动身追上前去。

      不是她。
      这般清脆如瓷的嗓音……
      不可能是她。

      也是,怎么可能会是她呢?
      三年了……
      整整三年,音讯全无,生死不知。

      强迫自己收回目光,黑衣青年的眼睫微微低垂,似是掩着一片暗流涌动的海。

      脑海深处的回忆破封,一时争先恐后,如潮汹涌。

      潮水起落间隐约有人酡红芙蓉靥,醉了酒便拉着人的袖子耍赖不松手,笑嘻嘻絮叨着些不知哪里看来的话本野史;
      也有人身形单薄地亭亭立于暗室密道前,于彼此一生最落魄困顿的绝路间,盈盈眉眼坚毅沉静,嗓音枯哑,连叹息都温柔——
      “你叫秦司?今日是你生辰?
      “对不起……如今的我深陷囹圄,已无法给你什么像样的礼物,只能送给你我最后的所有与祝福。
      “秦司,生辰快乐,过往苦难皆已成昨,唯愿你今后……
      一生平安喜乐,万事顺遂无忧。”

      掩于玄色缎袍之下、悬于心口之上的那枚古朴小巧的青月玉璧,于此刻竟似隐隐发烫。

      一场萍水相逢里的露水姻缘,这是她赠与他的第一份礼物。
      却也成了最后的祝福。

      初秋的夜风透过走廊尽头半阖的木窗,卷着些叶片一路逦迤着穿堂而过,枯黄叶片打着旋儿飘落至人脚下,仿佛无声提醒——
      提醒这森凉秋意已浓,而往日春风旖旎,只似那短短黄粱一场梦。

      黑衣青年垂眸定定看了会儿脚边枯叶,突然眸光一凝,低哑开口,“麟一,进来吧。”

      一边的紫衣公子面露讶异地看向窗外,“麟一回来了?风二娘这是有消息了?”

      话音未落,半阖的木窗“啪嗒”一声被人从外打开。

      极快的身形带起一阵劲风掠过,下一秒,一身劲装的暗卫首领已然单膝跪在黑衣青年面前,恭敬道,“回禀王爷、阁主,查到消息,风二娘此行暗中前往西秦四处买收流离失所的女子,将于明日经由洛城西门的洛水码头登岸回城。是否需要属下领麟卫伏击于西城门?”

      紫衣公子闻言,玉折扇柄往手心一敲,桃花眼微眯,“好个风二娘,云罗客栈里劫走皇室长公主还不算,居然还敢倒卖西秦的女子进来,胆子可当真是不小,也难怪她能成这洛城数一数二的人牙子地头蛇。”

      语罢又看向黑衣青年,“听闻她重金豢养着不少江湖高手,你这次带来的麟卫人手怕是不够,又有被拐来的女子需得顾及,我让璇玑从云岫隐抽调些灵隐阁的姑娘们,随你们一同前去。”

      灵隐阁,曾经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女子杀手情报组织,其势力眼线曾一度遍布东齐,而洛城“秦楼双璧”之一的云岫隐,实则也是其暗中的分舵之一。
      这些年即便因种种缘由,灵隐阁韬光养晦再不露锋芒,其实力,麟一却是再清楚不过。

      尤其那位副阁主璇玑,性子冷峭,身手却精妙高绝。
      得她襄助,便难出纰漏。

      看着黑衣青年微微颔首,暗卫首领方朝紫衣公子抱拳致谢,“多谢阁主援手。”

      黑衣青年就此事不曾再多言,思量间只又沉吟道,“大理寺叶少卿一行,人至何处了?”

      麟一回道,“外面消息说叶大人路上遭到不明来路的埋伏而受了伤,只能原地休养,故而要过几日方能抵达洛城。但属下探到他似是设计金蝉脱壳,人已经先于巡查御史仪仗的队伍,暗中提前入了城。”

      “叶兮辞那伪君子,素来心眼密得堪比蜂窝,他要是被人埋伏成了,那倒是有鬼了。”
      紫衣公子不满地一声轻哼,“清祀你这一问倒是提醒我了,咱们抓了风二娘问出来长公主下落后,犯人直接丢给那家伙好了,反正他这次就是奉命调查贩卖西秦女子一案来的,咱们也乐得轻松,带着长公主早点回东都交差。”

      字句间,满满都是对那位名动东都的大理寺少卿毫不掩饰且溢于言表的嫌恶。

      黑衣青年闻言眼里微现无奈,对着麟一挥手,“去吧。便按纪阁主说得来。”

      年轻稳重的暗卫首领低应一声,只听木窗吱呀一声轻响,黑衣劲装的身影瞬息间消失在空静的走廊里。

      黑衣青年转身,却并未回雅间,而是缓步向楼梯口走去,“回吧,斐然。”

      紫衣公子则有些恋恋不舍地扭头看向雅间。

      透过雅间另一侧大开的回字锦花窗,可以清楚看见鹤孤此刻立在楼下大堂的中央戏台上,正眉头紧锁头头是道地讲着些什么。

      心里虽很是痛惜今日这场老友的八卦盛宴他怕是听不成了,话出口还是关切道,“诶清祀,李鹤白这小子这般四处诋毁你跟那灵月圣女,还靠这个又出了名,你打算就这么算了?任由他继续这么作妖?”

      黑衣青年脚步微顿,没有立即回答。

      待走到楼梯口,他方回眸,眼底眸色如月隐长天,深邃沉定如常,叫人看不出什么端倪。

      “无妨。且随他去吧。”

      **********

      四更天,夜色深浓,本还清寒的天际片刻间浓紫阴云翳天蔽月,只闻轰隆一声闷响,紫电照彻间,大雨瓢泼而下。

      洛城东南处达官显贵聚居的天光坊,在一派混沌风雨里也失了其素日的清贵安谧。

      坊内一处深宅内,有人睡得极不安稳,似是坠入了什么跌宕惊心的梦魇。

      梦中大雨倾盆,泥泞滂沱里他浑身气血虚竭,扑地难起,昏迷前最后一眼,依稀见得描金线云纹的海棠红裙摆于视线中一闪而过,陷入无边沉眠前,鼻尖隐隐桂花香。

      画面一转,却又是身在了芙蓉暖帐内,帘外灯烛昏沉暧昧,胭脂桂香浓似可透骨,引人难抑耽溺浮沉。

      屋外隐隐闷雷风雨声都被轻罗帐幔隔绝得遥远,只剩下小小一方红尘天地里,似有女子婉转低吟,同他共赴一场人间缱绻。

      失神间画面再一转,却又身在一处岩壁积尘的狭窄密道内。

      暗卫们的拉扯阻拦间他半步前进不得,只得眼睁睁看着密道石门缓缓将阖,也缓缓遮挡住门后女子清如霜月,又毅然决绝的眉眼。

      他望着她无声对他道了一句“珍重”,轰隆一声石门闭合,密道内沉暗空寂如死,再不能见闻密道外的刀兵杀伐与火光连天。

      情急之下,他使出全力运功猛地挣开众人束缚,身形一挺间,竟是直直从梦中惊坠醒来。

      连疾风也似被惊扰,砰得一声吹开棱窗,裹着劲雨横冲直撞扑卷进来,将厅内书案上绘着女子小相的一沓纸张吹落得一室凌乱。

      榻上的男子批衣坐起,似有些头痛般扶着额,嗓音带着睡醒后的沉郁沙哑,低低唤了一声,“麟一。”

      话音未落,窗外立时出现一个倒吊着的黑脑袋,嬉笑道,“爷,你是不是没睡醒在说梦话?麟一正安排弟兄们准备动身去抓风二娘呢,今儿留下值夜是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轻捷无声翻进室内,看着榻上人扶额不语的模样,神色不由肃了几分,“爷,你莫不是……做噩梦了?”

      倒了杯水递上前,见榻上人接过却依旧沉默不语,暗卫也乖觉地不再出声打扰,转身默默地收拾起落了满地的纸页。

      纸上的女子眉眼秾丽,乃是人间难得一见的天香艳色,却因眉宇眼神间的高傲神采,艳俗之气顿去,只教人看出种不可逼视的贵气来,飞扬亮烈,明艳绝伦。

      可惜……本也勉强是个可堪相配的好姑娘来着。

      暗卫握着纸页,无声叹了口气。

      且这小相画得如此传神,任谁都看得出来,李鹤白对他这个主子,属实是一往情深。

      也难怪爷能忍得了,任由他好好的一介宫廷画师,非要辞官转行去做什么说书先生,这些年仗着帝后默许更是任性妄为,四处造谣胡编爷那些子虚乌有的情史。

      “麟七。”
      半晌后,榻上人终于开口,茶水浸润过的嗓音恢复了低沉醇厚,微微透着点哑,“南楚那边……可还是不曾有新的消息?”

      麟七捡纸的动作一顿,立时便大致猜到了自家主子今夜这梦魇的缘由在何。

      心下一声叹,他起身恭立,低低回道,“是,还是老样子。人没消息,您送给人家的青玉生辰锁也是。”

      欲言又止间却到底没忍住,他不由又劝道,“爷之前被迫答应了长公主那样的要求,又有圣上暗中阻扰,我们的人既无法查探,也无法前去营救,这本就非您之过。况且她本就受尽折磨,就算当年未死,这三年过去,如今又怎可能还活着?斯人已逝,您须得向前看,毕竟……太老夫人也年事已高了啊。”

      眼尖瞧见自家主子握着杯子的手明显紧得微泛青筋,麟七见好就收,立马又闭了嘴,转头蹲下身,继续默默捡起满地的纸页来。

      窗外风雨飘摇,窗扉拍打在墙上劈啪作响,令人心神难宁。

      “不必捡了。”

      榻上的男人沉静地隐在阴影里,语气间听不出什么情绪,“你且去吧。明日唤个洒扫的人来清理了。”

      麟七自知这话的言下之意,还不是因他直剌剌戳中了自家主子的心窝子,主子不待见,这就要赶人。

      他不由几分惋惜地看了眼手中的纸页——
      出自曾经蜚声天晟一画千金的宫廷画师之手,画得还是东齐美名远播的第一巾帼美人。

      ——放眼整个天晟,这幅小象无论搁哪儿,那都是件有市无价的宝贝。

      然而在爷的眼里头,也不过是随意可叫洒扫下人清理掉的一叠废纸罢了。

      无论是李鹤白对长公主,长公主对爷,还是爷对那位灵月圣女。

      只能说,情不过一字……
      却是半点不由人。

      无声摇了摇头,麟七收起手中纸页放回桌案,又朝榻上人恭敬行了个礼,随即敏捷地翻出了窗,顺道把窗户从外面给关严实了。

      屋内霎时又陷入一片黑暗。

      无言抚上颈间衣物后的那枚青月璧,榻上男人垂眸枯坐,徒留满室寂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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