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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初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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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宋长时起了个大早,便敲响了师父王永林家的门。
得知师父已入葬于城外玉峰山腰处,便去租了匹马并买了些香烛纸钱,又去酒肆买了一壶好酒。
宋长时刚出了酒肆,装好包袱,正准备上马赶往城外。
见前方有两位姑娘迎面走来,忙抓紧缰绳侧身让路。
待双方擦身而过之际,宋长时听到身后传来两位姑娘的说话声。
“小姐,累了吗?”
“不累,难得这样好的天,再多走走。”
宋长时动作一顿,这声音……
是了!
真是意外之喜,宋长时回身大喊道:“两位姑娘请留步!”
他牵马急步跑去前头,正要说话,见其中未戴帷帽的姑娘一脸惊魂未定,好似被吓到了。
紧忙笑容满面作揖道:“两位姑娘别怕,我没有恶意,不知这位小姐可还记得一个月前在城外路边救过一受伤男子,正是在下。”
“竟是你?”
丫鬟惊讶地看向眼前男子,说:“你大好了?半月前有寿去看了说你还躺着不能动呢。”
宋长时心道这小姐着实心善至极,他双臂一展,原地转了个圈,笑道:“大好了,还得多谢小姐菩萨心肠。”
“哎?你怎么知道是我们小姐救了你?”
宋长时道:“方才与二位错身时听见小姐说话,正是那日马车上开口相救的恩人的声音。”
又抱拳行礼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往后任凭小姐驱策。”
丫鬟噗呲一笑,摇着头说:“我们小姐可不要你报什么救命之恩,你既已大好,那我们就不用再惦记了,就此别过罢。”
宋长时懵了,居然还是个不图回报的,这还真颠覆了他的认知,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待反应过来忙上前拦住二人,他局促一笑,说:“烦请两位姑娘别急着走,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这是救命之恩,不让我报恩,我往后该寝食难安了……”
“在下宋长时,家住城西柳条巷,从院墙外能看到院内有一棵高大的桃树的那户就是了。”
“目前正在昌隆镖行做镖师学徒,日后小姐有任何事都可差人去这两个地方找我。”
“不知小姐府上何处?择日我定当携礼登门道谢。”
文情透过帷帽看着面前眼巴巴等着答复的宋长时。
少年人约莫十五六岁,目若朗星,面如冠玉。
身穿窄袖骑装,头发整齐地以白玉发冠束于头顶,一身黑衣除去腰后别了一把剑再无任何装饰,衬得他尚还稚嫩的肩膀有些瘦削。
此刻急得面色微红,额头上隐隐有汗珠,还有一条已结痂的疤痕。
想起那日他满脸鲜血趴在路旁,了无声息的样子,此刻却活生生地笑着站在自己面前。
虽不知他经历了什么,但也能想到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没来由的有些心生不忍。
便开口道:“那日家中小厮出言无状,还望公子勿怪。”
宋长时见小姐开口,听着这熟悉的声音,轻轻柔柔的,不禁心中一酸,颇为感动。
濒死之际突然听到了救命之言,个中体会,只有他自己能懂。
他动容道:“小姐哪里的话,那日若不是小姐相救,我早就成了一抷黄土,哪还能站在这儿呢。”
文情浅笑道:“于我而言不过举手之劳,不敢受公子的大恩。”
宋长时恳求:“小姐心善仁义,我却不能忘恩负义,还望小姐成全。”
文情一时无言,设身处地想想,以己度人,如果换成是她,大抵也是要报了恩才肯罢休的,便松了口。
“我就住在城东明德巷赵家,平日我姨母都是在家的,你尽管来罢。”
竟是赵培文家的外甥女,倒是一家子的好人。
宋长时大喜,高兴地“哎”了一声。
丫鬟见他这么高兴,促狭道:“宋小哥,先别笑了,赶紧找找你的马去哪儿了吧。”
宋长时一愣,才发现身旁的马早不见了踪影,不知自己何时松开的缰绳,忙四处乱看。
“宋小哥,你慢慢找马,我们先走啦。”
主仆二人回了家,文情便将方才的事给姨母裴氏讲了,裴氏这才知道外甥女救的是谁。
“原来是那个孩子啊……”
“姨母认得他?”
裴氏撑开一块豆绿色缎子往余情身上比,满意得直点头。
“认得,哎呦,小姑娘家家的,就该穿这些亮丽的颜色,真好看。”
“他是昌隆镖行的镖师,前些日子那个镖队被劫的事,他应是也在其中,只知道当时他们镖行在到处找他,我还以为指定没了,毕竟他师父都没活下来。”
“也是他命大,万幸碰上了你。”
文情心道只听宋长时说自己是镖师学徒,没成想竟已经开始走镖了,她知道这行干的就是刀口舔血的营生,但亲眼所见到底不一样,不知道宋长时为何小小年纪就做了这行。
“说起那孩子,唉,是个可怜的。”
文情好奇,“怎么可怜呢?”
“五岁没了娘,爹生前也是个镖师,长期不在家,像个野孩子似的吃百家饭长大的,等他爹走镖回来了,再挨家挨户送银子。”
“到了十岁又没了爹,虽说后来认了个师父,但亲爹都顾不上太多,更何况旁人,平时里就靠给街坊邻居干活挣口饭吃。”
“有一年中秋我跟你姨丈抱着你表弟到河边看花灯,就看见他在那儿洗衣服,那时候估摸着也就六七岁吧,小小一个人,黑灯瞎火的,那场景,真是想起来就让人心疼。”
竟是父母皆无,难怪听有寿说在医馆里躺了那么些天,除了医馆伙计,再没见有人去照顾他,文情不禁心生怜悯。
“是个懂事孩子,知道感恩。”
“好几年前了,有一回你姨丈下值路上碰见他,见他盯着摊上的包子,便给他买了几个,没成想过两天他就拿了一篮子自家桃树结的桃子上门谢你姨丈来了。”
“再看看你表弟那不着调的样,要不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呢。”
裴氏想起儿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将手上的缎子叠了递给一旁的丫鬟。
文情扶她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替表弟辩驳:“怀瑾这是有爹娘在跟前护着呢,要是可以,这宋长时也不愿这么懂事罢,谁不想在爹娘膝下无忧无虑地长大呢……”
说到后面,竟有感同身受之意,语气里已是带了哽咽。
裴氏懊悔不已,忙起身将文情搂到怀里,自责道:“怪姨母,说起话来老是不过脑子的。”
“情儿乖,咱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晚上姨母给你做你爱吃的珍珠圆子啊。”
文情将脸埋在姨母怀中,像极了小时候母亲的怀抱,她有些贪念,更有些想念。
说起来,她又比宋长时好到哪里去?
同样的自小没了娘,她那个爹……
如今跟没有也没甚区别了。
她想起她一介孤女,被迫背井离乡,千里迢迢地投奔姨母,其间的种种艰辛苦楚,不禁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裴氏心疼的不知如何是好,又跟着掉起了泪。
一旁的丫鬟瞥见院门口进来一人,正是小公子赵怀瑾,忙提醒道:“夫人小姐快收收泪,公子回来了。”
二人这才止了泪。
四月的松阳县城柳芽新出,桃花将落未落,满城春意,连日的阴雨也在今日停歇,清晨的阳光穿透氤氲的雾气泄下来。
宋长时在一片泥土的清香中扬着鞭,几滴少年人的泪断断续续地洒在一声声清脆的马蹄声中……
他与师父王永林能有一段师徒缘,还是因为他爹的缘故。
他爹宋匀原是昌隆镖行一名普通的镖师,在他十岁那年,宋匀与王永林一同走镖,突遇山体塌方,危急关头宋匀推了王永林一把,因此王永林埋得不深得以获救,而他却是就此失去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王永林为报恩想认他为干儿子,被他断然拒绝,他受够了这种靠人施舍过活的日子,如今爹也没了,他要借此机会靠自己活出个人样来。
他只说认王永林为师父,教他武艺,带他走镖自己挣钱养活自己。
王永林答应了,不过念在他年纪尚小,危险的走镖从不带他,只有把握能保证安全的,便带他走走权当长见识。
这一走就是六年。
“师父,这酒你肯定爱喝,就是上次我说要买来孝敬你的,醉半仙坊的季师傅新酿的酒,来,你尝尝。”
宋长时拔出酒坛的塞子,绕着坟茔倒了半坛,剩下的供在了墓碑前。
他双膝跪于墓前,点燃了香烛纸钱,青涩的脸庞上,神情是从未有过的郑重。
待结结实实磕完三个头,他涩声道:“师父,如今我也不怕跟你说句真心话。”
“我爹救了你,自己却死了,害我成了个孤儿,我虽然表面不说,但其实心里一直认为是你欠我的,这些年你对我如师如父,百般照顾,我都理所当然受着,觉得是你该做的。”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多好……你我都心安。”
“现在你又救了我一命,你死了,那这些年的情分怎么算?”
宋长时自嘲一笑,“我这个人什么都不怕,就怕受人恩惠,你的情分我若是不还了,着实良心难安,虽然我也不知道我的良心还剩几分。”
山中静得能听见呼呼的风声,以及远处林子里的鸟鸣,宋长时久久无言。
默了半晌,他深呼出一口气,发誓般道:“这样吧,以后青和青礼就是我亲弟弟,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他们兄弟俩的,不让你走得不安心。”
一阵风轻轻拂过,吹落了宋长时脸颊上将落未落的泪,带来淡淡花香,他狠狠吸了一口,站起身。
他转身看向山下,看向远方,看向未知的将来。
上天何其残忍,十六年来,他的依靠都相继离他而去。
往后,他宋长时竟也得为别人撑起一片天了。
次日。
窗外又下起了绵绵细雨,被微风从半开的窗送到了书案上。
文情忙收了书,正要关窗,看见她的丫鬟福儿撑着伞进了院子,一脸喜色。
便支着窗扬声问:“什么事这么高兴呢?”
福儿急匆匆收了伞进来,神神秘秘地,“小姐,你猜谁来了?”
文情疑惑,“谁呀?”
她来松阳县才一个多月,除了姨母一家人再没其他相熟的人了。
不对,还有一人……
“不会是……”
文情诧异地看向福儿,福儿心神领会,笑道:“正是昨日那位宋小哥,果真登门道谢来了。”
文情无奈一笑,“姨母说的没错,真是个有恩必报的人,不过他这报恩的心也太急了些吧。”
“可不是呢,老爷说小姐你才是人家的正经恩人,要你也去前厅呢。”
“姨母呢?”
“也在呢。”
文情便随手指了一件鹅黄色罗裙,让福儿伺候着简单梳洗后,去了前厅。
主仆二人刚走到前厅门外,听见里面传来姨丈的呵斥声,两人俱是一惊,对视一眼就急忙推门而入。
文情一进门就见身着素青色长衫的宋长时坐在下首,旁边站着表弟怀瑾,正双手摇着宋长时的胳膊,嘴里嘟囔:“宋家哥哥,你就答应我罢……”
文情心下一松,原是她想错了,八成是怀瑾又做了什么事惹姨丈生气了,平日里这是常有的事。
文情对着坐在上首的姨丈姨母问安,又跟宋长时见礼。
“宋公子安好。”
宋长时闻声抬头,愣住了。
小姐的声音他这是第三次听,面容却是第一次见。
眼前的女子不过豆蔻年华,未施粉黛,身穿鹅黄色罗裙,衬得她脸若银盘,眉目如画,尤其一双杏眼水泱泱的,格外动人。
一头乌发仅用一根白玉簪轻挽在脑后,簪尾坠着的珍珠正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宋长时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也跟着晃起来了。
他哪见过这样秀雅绝俗的人呢。
一种全然陌生的感觉自胸腔向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情窦初开的宋长时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他还是个正常的少年人,以往的他不过是被艰难的生活打磨得冷心冷肺罢了。
“宋家哥哥,你怎么看我姐姐看呆了?”一旁怀瑾充满童真的声音响起。
太童真了,宋长时蓦地回过神来,站起身,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咦?你脸红啦!”
饶是他脸皮再厚,待听到屋内似乎有轻微的调笑声响起,此时也觉得无地自容了。
不过他历来心理素质强大,不过一瞬神态便恢复如初,他低垂着眼躬身回礼道:“小姐安好。”
救命恩人是位妙龄小姐,还正好长在了他的心坎上,宋长时唇角一勾,心思百转。
不过此时可不能给人留下个登徒子的印象,宋长时收了心思抬起头来,又是一副和善的笑面。
不待文情开口,他便语含歉意道:“无意冒犯小姐,实是方才初见小姐,竟有似曾相识之感,仔细一想,原是与我早逝的母亲有几分相似,一时心绪难忍,颇有失礼之处,还望小姐恕罪。”
说人和死人相似,本是不吉利的话,但见宋长时言辞恳切,神情哀伤,在场的人又没见过他母亲,联想到他的幼年经历,便当真以为他思念母亲,也就不去计较他的言语之失了。
文情本就对宋长时有同病相怜之感,此时更不会在意这等小事,便说道:“思念故去的母亲,乃是人之常情,何罪之有呢?宋公子不必自责。”
宋长时道:“小姐心善,不仅送我就医,更是留下了银子供我养伤开销,如此大恩,无以为报,我略备了点薄礼以示感谢,还望小姐不要嫌弃。”
文情笑道:“多谢宋公子,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往后小姐有任何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来找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一旁的裴氏笑道:“你这孩子,什么汤啊火的,这么说可就见外了。”
说完瞅瞅外头的天色,又道:“时辰也不早了,你稍坐坐,等会留下来吃饭啊。”
宋长时忙推辞道:“晚辈今日本就为感谢小姐的救命之恩而来,既然小小心意送到了,晚辈就不多叨扰了,老爷夫人留步,晚辈告辞。”
裴氏本就客气一句,见状也就不留他了。
看着宋长时远去的背影,裴氏笑容满面,对赵老爷赵培文道:“这孩子我倒是喜欢,懂事又有礼。”
赵培文斜眼看她,“怕是喜欢人家送的礼罢。”
裴氏一噎,两眼一瞪,叉腰道:“还好意思说我,你不也是?看人家长时给你带了壶好酒,心里指不定怎么乐了吧?”
赵怀瑾不知死活地插嘴道:“就是,爹可从来没对我这么笑过……”
当着外甥女的面,赵培文老脸一红,有些挂不住,起身就往赵怀瑾屁股踢去。
赵怀瑾轻车熟路,一个闪身就躲到了文情身后。
文情忍俊不禁,姨母一家的氛围一直是她喜欢且期盼的,如今她也身在其中了。
她拉过怀瑾,摸摸他的头,问:“方才听怀瑾说要宋公子答应他什么呢?”
裴氏无奈道:“他啊,听说长时会武,吵着要跟人家学呢。”
赵培文也变了脸呵斥道:“一天天书不给我好好念,就知道贪玩,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看看人宋长时就比你大六七岁,比你不知懂事多少,你再给我吐个舌头试试!”
见赵培文又要起身,文情忙护住赵怀瑾,回身对他轻柔道:“怀瑾,乖,你先去把今日的字写完,写完了姐姐再陪你玩好吗?”
赵怀瑾还想挣扎一下,瞥见他爹的脸,泄了气,老老实实回屋写字去了。
裴氏道:“情儿,长时送来了十两银子,一壶醉仙坊的好酒,几盒糕点,还有几匹上好的绸缎,有两匹颜色比较暗,我就留下了,其余的都是你们姑娘家才穿得出的色,你正好再添几件新衣,一会让有寿把这些绸缎和银子抬到你房里去。”
“竟是把我们一家四口都送到了,谁也没落下,长时这孩子办事周全的,真是没得说了。”
赵培文也赞许地点头。
文情见姨丈姨母这样高兴,心里也开心,没想到自己不过举手之劳,竟结了这样一个善果,连带着对宋长时也有了些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