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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人啊 ...

  •   宁从贤私通关外戎部,证据确凿,由黑鳞当场拿下。
      宁故知和府中的一干家眷仆佣被全数羁押。宁家横生如此大的变故,仰兵集紧急叫停,集务部也被遣散了。
      还有两日的赛事,本该是压轴的重头戏,往徐成义和息澜身上押宝的赌徒不在少数,现在连擂场都让黑鳞兵锁了。热闹不复,整座城笼罩在一片愁云惨淡中。

      那批铳器果真在宁府上缴获,顾危封的脸阴沉得可怕,连夜修书上禀。铜狱门的衙院大牢被黑鳞临时征用,一时百十间大牢里都关满了宁家的人。
      顾危封决断大刀阔斧,已经杀了一批宁从贤的亲信,处决是在昨日,用马车拉出去了几十具尸首,摞成了庞大的人山。
      宁珮作为揭证人,揭举有功,又是宁家本系,对阖府杂务较为熟悉,顾危封点了她来为黑鳞的搜索探查引路。她不负所望,带着黑鳞在宅邸内庭抄出了宁从贤从岁都带回非法敛财所得的大量银据。
      叛贪叠罪,顾危封的双眼瞟过那排抬放整齐的铜箱,轻嗤道:“宁大人这条命,神仙难救。”
      “你们什么时候押他回都?”宁珮站在他身侧,小心翼翼地打探道。
      两人在院落一隅,顾危封长身玉立,与其它黑鳞兵隔着些距离,搬运铜箱的甲兵来往忙碌。宁珮朝他靠了靠,唇动声微,不易被旁人听了去。

      “这两日,目前还不确定宁故知有没有参与通敌,岁君亲自提审。”顾危封并不看她,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能不能让我进牢里看一眼我爹。”宁珮看出他不好说话,硬着头皮请求道。
      “不行。”顾危封脱口而出。
      “就说几句话呢?几句话都不行啊?”宁珮晓得她那套撒娇耍泼的本事对这个男人不顶用,只好改变了路数,故作惋惜道:“岁君要是提审完把他的脑袋砍了,我岂不是没机会了?”
      “什么机会。”顾危封终于撇过头瞧了她一眼。
      “嘿嘿,吓唬他的机会。宁故知叱咤风云了一辈子,老了没想到不得善终,我真是高兴死了,不让进就不让进吧,只是我都快忘了我爹长什么样了。他从来没抱过我,也没给过我好脸,算了算了,说到这,我自己都不想见他了。”
      顾危封沉默地看着她,没有开口。
      “宁从贤能死就行,别的我不在乎。”她拍了拍身上的灰,鼓动的裙摆像一只肥硕的白色蝴蝶,扑闪了两下,没飞起来,顾危封的眉头轻轻跳了一下。
      “以杀止杀,以杀遏杀,对付这种人,不把事做绝,死的就是我了。到现在我还是不敢相信宁从贤下狱了,你说他有没有可能逃出来报复我们啊?”宁珮嘀嘀咕咕着,又贴近了顾危封一点,似是无心之举,她已经能够隐约闻到男人身上淡淡的苦药香了。
      “没这个可能。”顾危封仍旧板着那张铁面无私的脸。
      “你说话都是这样,一句一句往外蹦的吗?”宁珮嫌累挺,不满地申辩道:“我又不是犯人,你干嘛臭脸对我,真要说起来,我跑前跑后帮你这么多,你连句谢谢都没有。”
      “帮我?”顾危封毫无起伏的语气终于勾起了尾音:“宁四小姐,是帮自己多一些吧,找出的赃物越多,宁从贤这条命钉死在刑架上的钉子就越多,你这么盼着宁从贤死,赃物自然也是多多益善。”
      “哼。”被他看穿了心思的宁珮不服地嗔了一声:“我大哥那么讨厌的人,就算没惹到你,我就不信你想放过他。”
      “我不会放过任何人。”顾危封说:“威胁到岁君岁权,格杀勿论。”
      “那我呢?前两日,要不是寅哥帮我解释,你不会连我也想一起砍了吧?”宁珮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胸口。
      顾危封又缄口不言了,是默认,这家伙真是一点道理都不讲。
      “跟你这种人没什么好说的!你和宁从贤一样,都是自私冷漠,没一点心的东西。”宁珮骂着,他却不为所动,可那张犹如被冰块冻住的面孔露泄了一丝松动,他在疑惑。从前没有人胆大包天地指责他,更没有女子批判似的将他和宁从贤之流划至一处。
      “赶紧清点,算完东西带着那晦气父子走,还我铜狱门一片安宁,仰兵集还得继续开呢。你在这里,街上都没什么人了。”宁珮记挂着没办完的大事,逐赶之意令顾危封摸不着头脑,他去哪里不是被主家毕恭毕敬的接待,别说赶他走,那些巨卿显宦恨不得在他的铁靴下跪磕。

      “你得跟我一起入都面君。”顾危封不容置喙道。
      “什么?关我什么事啊?”宁珮的柳叶眉一挑。
      “没有你,就没有宁家的今天,你说,关不关你的事?”顾危封反问。
      “宁家的今天是宁从贤自己作的,我只不过是,动用了一点点人脉,交上去了一点点消息,又搞了一点点小事。”宁珮说着,伸出葱白的两指在顾危封眼前搓着那“一点点”。
      这女人,顾危封有些头痛。
      他不擅长应付女子,宁珮是重要的证人,打不得,罚不得,杀不得。她明明深不可测,仅凭一己之力让挂着“珮”字金匾的商行遍布天下,又不动声色地远插了人在遥远的芥渊关外一直摸索着宁从贤通敌的确据。
      一边运营张罗着自己的生意,一边严抓着宁家的把柄,看准了仰兵集的时机一招制敌,将自己同时撇得干干净净,置身事外。如此城府,着实可怕。现在却在他面前表现得仿佛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般烂漫无邪。顾危封知道她不可小觑,说话愈发斟酌得滴水不漏。
      “岁君御诏。”他说。
      “你脸这么臭,我可不想跟你待在一起。”她挑剔起来。
      顾危封阖眼深吸了一口气,略微缓和了面色:“四小姐……”
      “叫我四娘呀,别四小姐四小姐的了,那么生疏,好像我欠你钱。”宁珮熟稔地招呼道,她的目光如尺,只望了一眼黑鳞兵的佩刀就晓得是哪种品质的窠玉,她摇头道:“顾将军,这可不行,这玉顶多是中下品,战不得长时,就得卷刃。你的兵也太倒霉了,跟了你这个头头,连好刀都用不起。”
      她这番话引起了顾危封的警觉,他何尝不清楚自己的兵用的刀不行,但岁君忌惮,批下的军资饷银有限。
      黄金台上的君主用他趁手。他是孤子,关键时刻也可为弃卒,没有亲缘家眷,独自一人,那些脏活累活得罪人的戮事统统丢给他。同时,岁君亦怕爪牙生出自己的心思,军资削减,无形之处也压制着他的野心和势力。
      “你对我好一点,以后宁家窠玉矿的好玉,我便宜卖给你。”她得寸进尺道。
      “如何称得上‘好’?”他虚心请教。
      “首先,对姑娘不能吹胡子瞪眼!”宁珮教道。
      顾危封抬手摸了摸自己光洁的下颌:“没有胡子。”
      “呃,你,呃,这……”宁珮一时哑口无言。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逗你的。”顾危封讲笑话也板着脸,纵使并不好笑,也是他难得松弛下来的时刻,只有一秒的柔和须臾消散。
      “不和你玩了,有事叫你的副官喊我,我回府邸看看寅哥和成义。”她颔首低眉,礼退了出去,顾危封目送着她的背影没有挽留,姑娘窈窕一道倩影,消失在了廊柱之后。
      同是不通人情,他和应虏却是天壤之别。
      顾危封知世故,入世俗,否则不可能在官场上如鱼得水,虽然行的是岁室脏事,但能身居高位足以说明他的过人之处。
      他只是厌倦那些虚与委蛇的交往,和女子接触的机会少之又少。岁君的金座下白骨累累,他就是扶枪悍守的恶犬,对每一个意图不轨的狂徒露出獠牙震慑逆臣。宁珮像是一股清泉漫淌进顾危封过往用血肉浇筑的黄土,一卷丹青墨画徐徐展开,向他无声地倾诉着另一种活法。

      牧仁下手太重,徐成义昏睡了两日,高热昨日才退,应虏白日侍奉,钟守骞便在黄昏来接他的班。
      二人见面,相视无言,应虏垂目与他擦身而过,钟守骞给徐成义换了新药,不消时,宁珮端着汤药碗和滚烫的药罐疾呼着闯了进来。
      “哎哟,烫烫烫……”她把陶罐和碗重重放在桌上,两手不断地搓着耳垂,耳后的花纹若隐若现在雪白的颈肤上。
      “怎么你亲自来了。”钟守骞怪道:“薛祠呢?”
      “小祠跑岁都,一来一回,耗费了十日多,后边歇着呢。”宁珮掀开盖子,浓浓的苦气升腾,氤氲满室,又是这个味道,钟守骞的舌根反上一阵不适的酸水,他微微蹙起眉来。
      “要不你先出去?你闻不得这个味道,我来就行。让成义喝完了,我再叫你。”宁珮照顾人也算是轻车熟路,她麻利地倒出药汁,目测尺量,晾出了徐成义的用量。
      “那个领官同意了吗?”他问。
      “没呢,那牢让他的人守得像天牢,一点余地都不给我留。”宁珮说着,五指托碗,坐到了床边:“他要我和他一同去岁都见岁君。”
      “是该你去。”钟守骞若有所思:“由他护送,路上应当安全得多。”
      “你不和我去?”宁珮试探道。
      “成义在这,我哪都不去。”他沉声道。
      “好好好,来了弟弟,不要妹妹。”宁珮坏心眼地取笑他,用木勺舀了一半,放在唇边试了试温度:“不要就不要,我自食其力!”
      “胡说。”钟守骞无奈地问:“那领官,接触下来,感觉如何?”
      “脸臭臭的,话也不好好说。”宁珮把药填进了徐成义的嘴里,顿了顿,她补充道:“对我爱答不理,一和他说军备鳞刀,就来精神了。有点呆,还挺可爱的。”
      “他可不呆。”钟守骞早就打探过顾危封。
      这人少年的家变横祸也大有说法,其中涉及岁室权谋,能够从满门抄斩的祸患中脱身,如今还坐上了黑鳞领官的位置继续为岁君所用,单是动心忍性一条就远超常人的耐力。
      “我知道,他觉得他是猎人,谁是猎物还不一定呢。宁从贤一死,宁故知就算不死也脱层皮,宁家洗牌换血,昨日他处决的那批人里,全是我的旧敌,日后宁家我说了算。他想利用我,利用宁家的窠玉矿,我就也借势用一用他,黑鳞领官,这身份,多好办事啊!”宁珮一勺接着一勺往徐成义的口中送着汤药,喂出了节奏,捧碗握勺的手极稳,想必已是胸有成竹。
      “你和小应虏呢?”她话锋一转,骤然指向了钟守骞的旧怨。
      “我和他什么。”钟守骞沉默。
      “这么长时间,一句话都不说啊!”宁珮说。
      “我和他有什么好说的,没给他嘴巴子已经是客气了。”钟守骞平静道。
      宁珮闻声笑起来,笑得手抖,满勺的褐色苦水都颠落了几滴。
      “人啊!”她感慨道。

      斤斤计较又笑泯恩仇的人,罔顾前尘却不死不休的人。尽化入这精简的两字中,无穷的喟叹与纠缠,
      身死飞灰,枯枝败落,执念仍鲜活如初,亦或者他们坚持着的早就不是某一件确切的事,是心还在怅然若失。
      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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