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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黑鳞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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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难临头,宁从贤恢复了处变不惊的泰然模样。他佩冠戴玉,一袭靛青的绣荷衣袍,风雅绝伦。折扇鹤立,端的是一副翩然和善的亲民姿态。
宁从贤亲临仰兵集,引得台下万民声潮狂涌如浪。
钟守骞和宁珮对视一眼,不晓得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茫茫人海里,他望见了钟守骞和宁珮,数日前的惊惶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高深莫测的笑脸。
“不好。”宁珮低喝一声。
“如何?”钟守骞疑道。
“不知道,他露出这种表情准没好事。”宁珮的心里早就七上八下,对于扳倒宁从贤这件事她从来没有十成的把握。
有铁证,有自备的铳队做后手,钟守骞插进祟啼门的人乔装成铜狱门的普通百姓混在人群里,黑鳞也在快马奔袭来的路上,可她始终难以安心。
宁从贤那日的失态像是障眼法,迷惑了她。为什么?黑鳞既出岁都,此事绝无转圜的生机,他知道逃不出黑鳞的缉杀,干脆留在了铜狱门。
依她对宁从贤的了解,他绝不可能坐以待毙,他手里已经握有能够与宁珮同归于尽的筹码,才会露出这样阴险的笑意。
“阿蘅,阿蘅!快去我城南的商行。”宁珮连声唤着苏蘅,一双手冰冷彻骨,紧紧握着苏蘅的手腕,吓了她一跳。
“怎么了四小姐?”苏蘅六神无主地应道。
“你去就行了,快去。”宁珮催促不停,苏蘅不敢怠慢,扭身就跑出了人群。
台上徐成义的金刀和牧仁的鸳鸯双刃缠得难舍难分,台下同样精彩,宁从贤和随行的书童谈笑风生,看不出半分将死之人的狭促。
牧仁探步勾刀,徐成义回身以制,尖芒相汇,烈日里顷刻灼眼成第二轮太阳。宁从贤旁若无人地鼓掌叫好,身边的书童立刻配合地跟了声清脆的“好!”
牧仁行刀携大漠之风,粗粝狂热的招式不加雕饰,开合都飒沓;徐成义的刀便融浸芥渊雪,凛冽肃杀,一热一冷,磕时爆开一般,金鸣震天。
苏蘅策马狂奔在铜狱门青砖铺陈的巷道小路上,黑鳞卫策马狂奔在红日耀光的平原上。
徐成义的招数根本不够喂那两把弯刀,牧仁像是一只贪得无厌的饕餮,无尽地吞噬着他挥出的每一击,不论他出刀如何刁钻,牧仁总有办法化解成水,一滴水落入了波涛,掀不起一点浪。
苏蘅推开了虚掩着的商会大门,门内的景象惊得她合不拢嘴。
没有愈合的皮肉伤悉数挣开,温热的血顺着徐成义的胳臂沿着手腕滴滴答答落了下去。
苏蘅趔趄着跌进门里,摇晃着身形奔入后堂,没有人,没有人……昔日人头攒动的商会寂静得可怕。
徐成义再度举刀,赫然作出了破釜沉舟的架势,牧仁少见的选择了避其锋芒,他有着沙狼野狐的直觉,徐成义偏执疯狂的神色让他嗅到了危险。这一击,他接不住,于是身体出于本能朝旁侧闪避开了。
被安置在密室里的几只大货箱不翼而飞。苏蘅终于明白了宁珮心急如焚地叫她回来是为了什么。
徐成义劈砍之势裹挟着万钧雷霆。
守位逆转,牧仁败退,只剩架刀锁刃抵挡的狼狈。
“怎么是你——”门后传来一句轻浮的叹惋,那门被人出手吱呀慢推,躲藏在后面的男人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苏蘅认得他,是宁从贤贴身的伴读,自幼和宁从贤一起在宁府长大,后来跟着宁从贤,一齐去了岁都。
“宁秋,你做了什么。”苏蘅气恼地问。
“我做了什么?你该问问你家四小姐做了什么,无视禁火令,私藏冷流铳,民间商女,豢养私兵。这规模要是再大一点,说她拥兵自重不过分吧?你说,她意图谋反,和少爷私通戎部的罪名,谁的更大点?”宁秋舔了舔嘴唇,干巴巴地笑了。
从前在宁府,他没少为虎作伥,仗着身后是宁从贤,横行阖府,耀武扬威。苏蘅的冷汗冒了出来,商会里宁珮的人去了哪里,答案已现。
“现在去仰兵集看看吧,说不定还能看一眼刚出炉的三甲,别急,喂黑鳞刀这事,一个都逃不了。”宁秋狠毒道。
刀影喋血,徐成义咄咄逼人。他终于看清了牧仁的脸。
深邃的眉眼,墨绿的眼眸像是广漠中的一泓翠水。更像是即将渴死的旅人瘫倒在沙丘上,濒死前幻视的海市蜃楼。
远处遽然炸响一阵天坍地裂的马蹄雷动,人群躁动了起来。
最外围的人看清了来者不善,四散溃逃开来。只见一众黑甲覆面的铁骑中簇拥着一位手握长枪的白衣杀将。
面如冠玉,肤色苍白犹如久不见光的渊鬼。眉间郁结着的戾气像一团化不开的坚冰,始终笼罩着那张英气的脸,乍一看森然凶悍。
想必这就是“那个人”了。
钟守骞未动,人群里忽地传来一阵突兀的喊杀声,其中不乏“保护四小姐”和“保护宁大人”的呼声。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让钟守骞当即了然了宁从贤为何如此从容。
这脏水泼得实在不高明,但当下,这脏水又确实奏效。
他是在强拉着宁珮为他陪葬。
黑鳞刀削铁如泥,说是送死都抬举了这批蝼蚁。
血溅了三尺高,那杀将稳如磐石,骑在高头大马上不为所动,擂场下霎时乱作一团,台上徐成义和牧仁的兵戈未歇。
如此混战,尖叫哀哭的人声里——
“好戏,好戏。”宁从贤鼓了鼓掌。
“黑鳞领官顾危封,恭请宁大人回都。”那白衣杀将口中说着敬辞,却全无敬意。
“是不是还漏了个人?”宁从贤故作惊讶,目光遥遥瞟向了宁珮。
“奉岁君之旨,并未提起旁人。”顾危封公事公办道。
“若是此人暗藏铳器,豢养私兵,意反金殿,当如何?”宁从贤张口就来。
顾危封的神色一凛,眼见火是要被他引到宁珮身上了,钟守骞不动声色地横跨了一步挡住了他看向宁珮的视线。
四目相对,顾危封双眼如隼,钟守骞心如止水坦然回望。
“无稽之谈!”宁珮面无惧色绕开了钟守骞的庇护,直视着宁从贤喝道:“商会行商若也能称作‘私兵’,天下商会镖局岂不都是拥兵自重!”
“噢,天下商会镖局都配备了冷流铳。”宁从贤展开折扇轻摇两下,抵住下颌笑了:“宁四娘,戎部的好处我也没短了你的,一时不均,你嫌少,我们再议就是了。瞧瞧,都把顾将军招来了。你这是何苦呢。”
“你……”宁珮从未领教过宁从贤的口舌功夫,想不到他颠倒黑白的本事如此厉害。
“话不能这么说,宁大人。”钟守骞迎着他的笑脸也拉扯出三分笑来,不过是皮笑肉不笑:“你是承认私通戎部了?所谓‘戎部的好处’,你给宁珮什么了?倒是说来听听,银元珠玉,这好处我可闻所未闻,拿出来让我开开眼。”
宁从贤神色微变:“宁珮心里清楚。”
“不清楚。”钟守骞不慌不忙地掰开他的谎话,逐句甄辩道:“你口中句句无实,暗藏铳器,豢养私兵?这可不兴信口开河啊,依我看,暗藏铳器,豢养私兵的是你吧,方才那批死士是你的私兵,至于铳器,顾将军不妨上宁府一查。宁珮在铜狱门中另有住所,从未在家中留寝,公平起见,两处都搜一遍,如何?”
顾危封雷厉风行,钟守骞话音刚落,他即时扬手下令,两支黑鳞整列肃正,重兵前往宁家,将整座府邸围了起来。
苏蘅还没回来,他在赌,赌宁从贤端了宁珮的城南商会。赌他的困兽犹斗,实则不堪一击,赌他和顾危封的同僚情谊寥寥无几。
宁从贤从宁珮商会中掠走的铳的确就安置在宁府内,本想杀她个出其不意,作证据呈供给顾危封,钟守骞将计就计。
这下证据确凿,宁从贤百口莫辩。
“话说回来,你字里行间都在暗示宁珮与你同流合污,口说无凭,可有铁证?”钟守骞逻辑缜密,无懈可击:“单你一句指认,谁晓得宁大人是不是狗急跳墙,做鬼也要拉个垫背。”
“你确有不知,我们查你是从三年前就开始了,纸证上的日期标得清清楚楚,可不是‘一时’不均。”钟守骞三言两语就洗清了宁珮的嫌疑:“铳器铁沉,若是足够豢养私兵的体量,该有几箱之多,宁府的门童家仆日夜巡院,铜狱门的衙院都没宁家严防,宁大人,你该不会说是宁珮偷偷放进去的吧?”
“她连里院都进不去,还记得吗?要我提醒你吗?几日前,她回家被你的人拦在了客室坐冷板凳。此事顾将军也可向宁府里的仆佣求证。”钟守骞说:“一个宁家不受宠的女儿,有家回不去,通戎暴利,你会给她分一杯羹?现在你说分赃不均,未免有些荒唐太过!”
“拿下。”顾危封的耐心终于在此刻消耗殆尽。
谎言如纸,轻轻一戳就烂成了浆糊,宁从贤强装镇定,高声威吓道:“我乃岁君亲指朝廷御臣,谁敢!”
“我说拿下!”顾危封震声盖过了他的叫喊。卫官麾兵纵刀一拥而上,宁从贤身边的书童还想阻拦,那黑鳞刀疾如长电,须臾人头落地。
“黑鳞执令,违逆者视若同罪。”顾危封居高临下,望着宁从贤的眼底涌流出冷冷的蔑光:“同罪者,死。”
宁珮的白裙不知何时沾上了谁的血迹,斑斑红梅盛放在裙摆,红得发黑。她脸色苍白地看向宁从贤,没有说话。钟守骞旁若无人地朝擂台走去,台上的两个人都筋疲力尽,是场激烈的混战。
钟守骞的胳膊一撑,飞身跃上了高筑的擂台。
“成义,结束了,不用打了。”钟守骞走到他面前,对他伸出了手掌。
“还没有,师哥,我还没有赢。”徐成义蹲跪在血污中,他的血,牧仁的血,汇织成一滩小小的潭水。
他茫然地看着台下的兵马,又扭头看了看近在咫尺的钟守骞。
“你已经赢了。”钟守骞夺了他的刀,身后的牧仁瞧起来像是神志不清了。摇晃着还要冲上来,钟守骞侧起踹了牧仁一脚,正中小腹,后者似是也到了极限。
牧仁吃了这一记猛力,骤然仰倒在地,摊开四肢躺平了,没有爬起来。
“钟寅你大爷的,你装英雄就装英雄,踹老娘男人算怎么回事!”一直在台下的息澜见状心疼地嚷嚷起来:“就你弟弟是宝贝疙瘩,老娘男人就是路边野草啊?不成,老娘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就没吃过这种亏,让我也踹你弟弟一脚!”
她作势抹高袖子就要往擂台上爬,这举动在当前的气氛中诡异得有些滑稽,宁珮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息澜,闷声不吭这么久,我当你躲起来了。”钟守骞扶着徐成义站起身,爽朗笑道:“你男人身子骨硬,经踹,还有,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噢噢……”息澜爬了一半,闻声加快了脚底的动作,她站上高台,扫过台下惊惶未定的人群,寻找着那个人,没有找到,她扯着嗓子叫道:“端敬堂!端敬堂——!”
“你看见姑奶奶了没?今天就想和你说一声,我还活着,过得好得很!台上这个躺着不起来的——”她用脚尖像踢死狗一样拨了拨牧仁:“是我男人。”
“要是你看见了——”她的喊声忽然低了半度,飘忽乱扫的眼神也有了落点的地方,钟守骞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是人群中央的端敬堂。
他骇然地圆瞪着双眼,方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顾危封钟守骞和宁家兄妹四人身上,显然还不知道台上发生了什么事。
“就娶个新婆娘吧,为你夜擦刀,为你晨梳发。别再等我啦,竹林里的雨那么大!”息澜喊着,朝人群里的端敬堂挥了挥手。
徐成义的视线模糊不清,耳朵在此刻分外好使,他倚着钟守骞,几乎整个身子都软倒了。他的呼吸声很重,一声声,犹如长途跋涉的骡马体力不支随时会倾颓倒地。
“芥渊的雪也很大。”他微弱道。
“什么?”钟守骞没有听清。
他气息奄奄,没有勇气再说第二遍。
在他孤身等候钟守骞的这八年里,芥渊的风雪从未停歇,彻夜呼啸过他温热的心头,他像是走失的南迁燕,冻僵在龙池的冰天雪地。
徐成义贴着他的耳畔,昏厥前的最后一秒,他说,驰崖在铜狱门的贮庄里存着。
他本想用驰崖杀了钟守骞。
但现在,他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