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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对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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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兵集赛事如火如荼,开幕之日,整座铜狱门倾城而动,四个擂场同时开放,人山人海。第一日的战表公示,已有大赌楼出面开盘坐庄,徐成义要打两场。
头三天的赛事最为激烈,群雄角逐,实施淘汰制。
徐成义不出意外撑到了第四天,四天以后的擂赛就不是泛泛之辈可登的了,宁珮在集务部,行事方便得多。徐成义的对手几乎全都在几个回合内败阵,更有甚者不战而败,高举降旗。
他本是岌岌无名的刀客,经赛事发酵,转瞬升为炙手可热的夺魁备选;息澜和牧仁也不负所望,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第五日派去岁都的人传讯回来,遣送罪证的人马被宁从贤半路截杀。
宁珮不以为意,她知道宁从贤老谋深算,眼观六路,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的眼睛,若是真让她的人顺利入了岁都才叫奇怪。
纸证不入岁都,徐成义就算夺魁也毫无意义。
“别的不用你操心。”钟守骞一句话就抚平了徐成义的疑虑,他没说要如何应对,徐成义却本能地相信他能够铲平横拦在众人面前的山壑。
钟守骞派出的小队不止一支,分路而行,其中有一拨人由薛祠亲自带队,仰兵集开前就动身了。
薛祠办事稳妥,交给他万无一失。
徐成义这才察觉已经多日不见薛祠了,算算时间,他应是最快的,人目下已经在岁都了才是。
应虏的名字赫然也在战表上,打什么不是打,杀谁不是杀,有应虏的擂赛,上台必见血。因此他的人气也居高不下,只是舆论分了两批,有人认为他多行戮事,杀性太重。也有人觉得这才叫快意恩仇,直呼畅快。
第七日,宁从贤坐不住了,他听到了岁都的风声,据说此次岁君指派了一支黑衣铁骑,去处不详,可他久居朝堂,怎会不清楚,岁君震怒黑鳞动。
必是满门抄斩,除根血洗的大祸。
一般的小乱动用不了黑鳞兵,黑鳞是岁君豢养在手下最为趁手的一柄利剑,专行帝王秘事,只听从岁君直调。若出了都城,那就是有处尊居显的权贵要遭殃。有信报,这支黑鳞骑兵正是冲着他来,打头的是“那个人”。
宁从贤权倾朝野,谁敢给他下绊子?他几乎不假思索地想到了宁珮,他这个异母生的妹妹老谋深算,居心叵测。
那日她入府求见,他就嗅到了一丝古怪。特意避而不见,未想还是没能躲过。不知宁珮做了什么,竟让岁君不惜遣出了那个人。宁从贤自从得了信夜不能寐,他迫切地想要见宁珮一面。
只身前往集务部扑了个空,宁从贤火烧眉毛,也顾不得往日的风度仪态,找到了宁珮的住处,粗野农夫一般哐哐砸起了门。他没有见到宁珮,为他开门的是钟守骞。
传闻中的宁从贤,百闻不如一见。
他样貌清俊,一枚青玉簪箍在发顶,丝毫看不出已经三十过半,气度不凡,即使失态仍遮不住此人纵横官场多年的不怒自威。
“让宁珮出来见我。”他不认识钟守骞,语气急切。
“四小姐没空。”钟守骞气定神闲道。
“她没空?”宁从贤暴怒,那声音犹如平地惊雷,凌空炸响。若是换个人来,没准还真让他吓住了。
“没空。”钟守骞谦卑道。
现在是他有求于人,宁从贤能屈能伸,深吸口气压下了怒意,平稳下心神。
再开口,俨然换了副嘴脸:“我是她大哥,找她是有急事。”
“巧了,宁大人,四小姐几日前去找您,也是有急事,可大人你没空。”钟守骞说。
宁从贤看出他是成心诘难,一把拨开了钟守骞就要往里闯。
钟守骞本就无意阻拦他,索性放手任他进院搜寻,宁从贤找了一圈,宁珮的府邸让他翻了个底朝天,哪里有宁珮的踪影。
他怒不可遏,转身将矛头对准了钟守骞:“你是什么人?”
“这就更巧了,我也是她大哥。”钟守骞微微一笑。
“你是钟守骞。”宁从贤早就听过钟守骞的大名,他高居庙堂,也不全然两耳不闻窗外事。
“是。”钟守骞点头坦承道。
“是你们。”他遽然指向了钟守骞,急火攻心,猛咳了两声:“你们……”
钟守骞不紧不慢地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指,轻轻按下:“宁大人,怎么气成这个样子。不就是黑鳞铁骑的卫官亲自来了铜狱门吗?”
他果真什么都知道。
一口淤血闷在喉咙口,堵得宁从贤说不出话来。
“你找宁珮,是打算问问她究竟通给了岁都的百官监察什么事吧?好手段啊,宁大人这些年亏心事没少做,这就想不起来了?”钟守骞循循善诱道:“我帮你想想。”
“四年前芥渊三部合盟之乱,戎部异军突起,斩杀龙池万人。西昳的军备物资都是上好的窠玉锻铸的冷流刀,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比如,菩堪的旧物里,还有誊着你名印的信件。”钟守骞的声音渐渐低得听不清了,宁从贤耳鸣起来,一张脸顷刻褪色惨白。
“有空来找宁珮兴师问罪,不如给自己挑一块风水宝地,提前躺进去。”钟守骞笑着,可眼里的伶仃笑色让宁从贤读出几分不寒而栗的凉意:“问也没用了,你最清楚那位卫官的行事作风。”
“木已成舟。”钟守骞冷酷地说。
黑鳞铁骑的总领卫官姓顾,因由岁君直调,官位不输宁从贤,亦称作黑鳞将军。此人少年家变,颠沛流离,磨砺出一副刀剑不摧的铁石心肠,为岁君的耳目爪牙,每逢天下惊变,便有黑鳞显身。
所过之处,片甲不留。
“好,好,好!”宁从贤陡然抚掌大笑起来,笑罢那眼神刻毒入骨,他阴沉的目光掠过钟守骞的脸,落在了他身后偌大的庭院:“宁四娘,妹妹,我的好妹妹。你不肯见我,没关系,本为一脉同生,你赶尽杀绝至此,我也毋需再念及情分。你杀了莺歌,杀了我胞弟宁从简,自以为天衣无缝,当真无人知晓你的龌龊事。除去我,保全你日后高枕无忧。好一出深明大义的好戏。”
“你想夺权,做宁家名副其实的话事人,这位置我不稀得,让给你就是。只是杀身之罪一旦披露,你如何躲过父亲的追责,如何逃出云楚官衙的律法,如何斥抵世人的苛辞?”宁从贤双目血红环顾空旷的庭院:“不过玉石俱焚,我知道你听得到。”
“省省吧。”钟守骞冷眼相对:“宁大人多少还是有头脸的人物,在自家妹妹的院中跳脚叫骂有失体面,倘使传了出去,今后还如何做人。”
黑鳞兵都要杀到家门口了,宁从贤哪里还顾得上头脸。听钟守骞出言提醒,他只得作罢,勉强正了正色,虚软着脚步甩袖离去。
宁从贤前脚刚走,宁珮就按耐不住,从藏身之处钻了出来。
“好没意思,我以为宁从贤能拿出什么大杀器震慑我呢。”她咂着嘴意犹未尽道:“他平日里不是这样,寅哥,你信我。”
“他平日里是什么样?”钟守骞也觉得索然无味:“朝廷大员,肱骨重臣,遇事这么浮躁,他是怎么爬上去的?要不是书读不好,我上我也行。”
“话本子里当官的坏蛋什么样他什么样,老谋深算,杀人于无形。”宁珮说。
“看不出来。”钟守骞委婉地说:“丑态百出。”
“这次是真急啦,我也没想到能把他逼成这样,都有点不忍心了。那卫官就这么吓人?”宁珮望着他离去的空荡荡的门廊。
“黑鳞的卫官,草菅人命。是挺吓人。”钟守骞说。
“那是你更吓人还是他更吓人?”宁珮兴致大发。
“比不得,人家杀人名正言顺,手持岁君的谕令,头顶青天,神鬼莫挡。”钟守骞摇了摇头:“碰上黑鳞,宁从贤死路一条。他刚才是想和你挣个鱼死网破,徒劳罢了,比起他私通戎部的罪名,你那点鸡毛蒜皮,黑鳞压根懒得管。”
“哎呀,后悔了,刚才应该出来的,看他气成那个样子,好有趣。”宁珮痛心道:“这辈子就见了这么一次,以后估计也看不到了。”
“瞧着疯言疯语,没什么好看的,他知道大势已去,再撑着那从容不迫的假皮有什么用。不如发泄一通,心里还畅快些。”钟守骞转身背手道:“今日成义上擂,我还没去,答应了他要去看。”
“你们和好啦?”宁珮打趣道。
钟守骞信步出庭,头也不回道:“说得像我们从前打架拌嘴了似的。”
宁珮跟在他身后随口道:“可不是嘛,你们明明互相记挂,却都缄口不提,权当自己不认识那个人,赌什么气嘛。”
钟守骞哑然,没有接话。
“现在好啦,你们能说开,成义也愿意出手帮我,之后你在祟啼门里给他找个差事,以后就岁岁常见啦。”宁珮想当然地替他安排着。
“不行。”钟守骞一口回绝。
“为什么?”宁珮愕然。
徐成义是揭榜金魑的话噎在嗓子眼里,他侧首淡淡地看了宁珮一眼,含混不清道:“他也有必须要做的事。”
“什么事?杀了你?”宁珮快言快语,殊不知一语中的。
钟守骞嗯了一声,宁珮不以为意,嘻嘻笑开,跟在他身后,那话也追了上来:“那就给他杀呗,我才不信他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钟守骞说。
“就是舍不得!你身在其中,看不清楚,我可是看得明明白白,他嘴上不说,你就是他最重要的人啦,他好在乎你。真正不介怀是漠不关心,可他会因你心绪大乱。刻意回避也是因为不敢直视自己本心吧,有时候我都羡慕。哎哟,要是有人也什么时候都把我放在眼里心里,我肯定幸福死了。”宁珮捧心陶醉道:“有一个能真正牵挂我的人,就是此生幸事了。”
“牵挂也分很多种。”钟守骞不忍心打破她的幻想,含蓄地说。
“成义对你的牵挂就是最炽烈明亮的那种,如果他真杀了你,抱着你尸体哇哇大哭的也是他,你信不信?”宁珮哼道:“不要小瞧我看人的直觉,四小姐看人还没走过眼。”
“真有那一天,也不错。”钟守骞想了想徐成义哇哇大哭的样子,那场面着实滑稽,徐成义就哭过一回,可是那个雨夜他昏着,没有看见。
雀杳形容起来,他的眼泪的确是悲戚哀恸,见者伤心。
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从旁人口中确认徐成义的心意似乎更让他感到愉悦。
仰兵集的赛事到了最后三天,每日只有两场擂赛。
三甲魁首只在这余下的十人中诞生。发展到这里,集务部可供选择的战表排列也十分有限,每一场都成了搏命,徐成义越发钦佩起卢照金来。当年可没有人为卢照金掘一条轻便捷径,他和曹玺就凭着自己一刀一枪站到了最后。
连日的擂事,掏空了徐成义的精力,他原先在龙池时日日演兵都不觉疲惫,区区仰兵集自然也不在话下,真上了那方宽阔的擂台,他才恍悟这与演兵的区别。
站在这里的人谁不是奔着名扬天下来的,拿出十二成的全力相拼,徐成义只得拿出十八成的狠劲去迎。
十日下来,满身新伤,新伤叠陈,又摞新伤,旧伤都不觉得痛了。
应虏在五十人时就被刷了下来,他打得快意,对此倒也没觉得遗憾。夜里给徐成义上药,赤红的血口铺陈在眼前,经明晃晃的金盏一照,乌疤裂出浓血。
应虏敷上盐白的药末,白纱扎实,徐成义倒抽一口冷气。
他想不通徐成义为什么这么拼。
徐成义仰首,脑后枕着椅背疼得心肝齐颤,缓了好半天,才勉强把气喘匀。
“师父。”应虏担忧地唤了声。
“明日我的场次排在午后,有空歇下了。”徐成义如释重负,仅仅半日的余闲也够让他高兴一阵:“应虏,战表排出来了吗?我对谁?”
应虏犹豫了一瞬,才开口说:“牧仁。”
“牧仁啊。”徐成义重复了一遍,虽然息澜和牧仁也住在宁珮的府上,可他们鲜有见面的时刻,那个高大沉默的胡人总是将自己庞大的身躯屈藏在院落的阴影里,树下,墙边,廊前太阳照不到的晦暗处。
因此徐成义想起他的脸,总是一团雾蒙蒙的虚影。
“息澜战败了吗?”他提到了另一个举足轻重的人。
“没有,她是十人里唯一的女子,是明日上午的场次。如果她能赢,就入三甲了。”应虏说。
湿漉漉的血渍泅湿了白纱,那洁白的软布隐隐透出绯红来。
“师父,要不我们……”应虏欲言又止。
“我得赢。”他截住了应虏的后话,自言自语般说道:“明日黑鳞入铜狱门,三日后决出魁首,我得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