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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夺魁 ...

  •   宁珮的府邸是几开几合的大院,三人跟着引路的男人七绕八拐才进到一间幽雅的小院,他称这里是客房,四小姐招待贵客,特意吩咐了,要他们住在这里。
      四间卧房都被收拾了出来,被褥也是新换的,拜热丹挑了一间离院门最近的,嚷嚷着自己要这间。徐成义和应虏无奈地对视了一眼,各自选了她旁边的两间里室。
      引路的男人说宁珮还有要事处理,得晚些回来,话间院外传来脚步声,下一秒,薛祠修长的身形从院门处由远及近。看到徐成义,他微微低头,谦卑地说:“我得了姑母的信,接下来的就交给我吧。”
      那引路的仆从躬身朝薛祠低了身,恭敬地退了出去。

      “成义哥。义父在午休,我先带你们看看。”他得体地上前了两步,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向徐成义身边的男孩。应虏没有看他,低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
      这张和薛蚩一模一样的脸上却露出了温和谦逊的笑意,他极具亲和力,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头顶用银丝的小冠固定,鬓边的碎发编成了一缕细致的小辫,收拢进冠。安置好三人的随身物品,他在前带路,身后拜热丹叽叽喳喳地和应虏说这话。
      “这是什么?那竹叶是真的吗?我听说有人撕下一片竹叶卷在口边,就能吹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来,是真的吗?那是什么?那山石好大块,要怎么搬进来呀?”她自言自语地絮叨着,对什么都感到稀奇,离得近的还要伸手摸一把。
      “你叫什么名字呀?你是宁姐姐的弟弟吗?不对,你刚叫她‘姑母’,你是她大哥的儿子,哎呀……云楚人的辈分是这么算的吧?我们那里都不叫姑母。”拜热丹不仅对府苑中的一切都好奇,对薛祠也同样好奇。
      和应虏说话得不到回音,可薛祠对她有问必答,她蹦蹦跳跳地和薛祠并肩。在她心中,薛祠的好感度急剧飙升,很快就超过了应虏。
      “我叫薛祠。你喊我小薛,小祠,都行。”薛祠温和地说。
      “小祠的‘祠’是哪个祠?诗词歌赋的那个词吗?”拜热丹崇拜地问。
      “是祠堂的‘祠’。”薛祠耐心地解释。
      “祠堂又是什么?”拜热丹瞪圆了眼睛。
      “祖宗宗祠,祭拜先祖的地方。”薛祠说。
      “你名字还怪有讲究哩,我的名字就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我姆妈说,我名字是从经书上随便誊抄下来的。父翁觉得适合,我就叫这个了。”拜热丹羡慕地说。
      薛祠摊开左手掌,右手的食指在掌心里写了个“祠”字给拜热丹详细解说,自己的祠与诗词的词偏旁不同。拜热丹聚精会神地看着,也把手伸到他面前,要他在自己手里写一遍。薛祠拗不过她,只得用右手指尖在她的掌心里也写下个祠来。
      他的指尖微微发凉,勾得拜热丹掌心酥痒,她攥紧五指,望着薛祠笑了起来,脸颊上不自觉地飞上两簇绯色的红云。
      此情此景,衬得徐成义和应虏像是局外人。应虏对人情世故并不敏感,可徐成义能感觉得到,薛祠不欢迎他们。然而薛祠的面子功夫做得实在无可挑剔,他带着拜热丹往前走,还不忘回头为徐成义和应虏介绍这一道路过的景致。
      “后天仰兵集开,我和义父也是才到不久,天色迟了,姑母让伙房备了菜。待会去宴厅,正好能赶上。”薛祠彬彬有礼道。
      徐成义没有过问钟守骞,只点了点头示意他知道了。
      晚宴上宁珮如期而至,酒菜齐备,一道道放置在白瓷盘里的佳肴色香俱全,席首的位置空了一个,他知道那是钟守骞的座位,即使他没有来,宁珮还是预留了出来。
      拜热丹惊叹着那些她闻所未闻的菜品。
      整张桌子上,仿佛只有她是为了吃饭而来。

      “成义,你来铜狱门,怎么也不知会一声,好让我尽尽地主之谊。要不是拜热丹,我都不知道你来了。万一仰兵集擂场上相见,太失礼。”宁珮客气地说着场面话。
      “有什么紧要,既然是为了应召仰兵集,擂场上相见,那便是为了夺魁来的。只管出刀,慢了才叫失礼。”徐成义滴水不漏地接上了她的话。
      “寅哥累了好几日,回来就歇下了。你来,还没和他说一声呢。”宁珮把内容扯到了钟守骞身上。
      “说不说都无妨,我没想见他。”徐成义的话太过直白,换个人来听,如此刺耳的拒辞,脸上多少都会有些挂不住。
      可宁珮是何许人也。
      “怎么会无妨,你是寅哥记挂的人,多年不见,他于你的兄弟情分可是一日也未曾疏远。前段时间他还念叨呢,往龙池给你寄了书信,龙池那边查无此人,书信又原模原样地退了回来。”宁珮笑着侃侃而谈道:“这些年,你去了哪儿?”
      应虏埋头吃饭,如同听不见席上的交谈。
      徐成义怔愣了一霎,神色恢复如初,淡淡道:“苣阳城里打铁。”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吧,最近呢?”宁珮仍是那副关切温柔的模样,可话却没给徐成义留丁点退路,什么都瞒不过这个狡猾如狐狸的女人。
      徐成义只得扯谎道:“天南海北的,到处跑。”
      “难怪呢,一直没有你的消息。”宁珮似是要跨过这个话题了,徐成义暗松了口气。
      “你送来的黛岭蜜,我刚回来时尝了一点,品质和味道都是上品,让你破费了。”她不动声色地说。
      “宁姑娘喜欢就好。”徐成义截住了话头。
      一桌上坐了六个人,除了拜热丹和苏蘅,其余四人都各自怀揣着满腹心事。

      用过晚膳,宁珮说商行的账还没有对完,带着苏蘅早早下了桌子。
      薛祠借口要用食盒带一份回去给钟守骞,跟着仆佣去了后厨。顷刻那偌大的桌上就只剩下三人,拜热丹吃饱喝足,不住地打着呵欠:“宁姐姐的家这样大,我都不记得来时的路了,徐大哥,你还记得怎么回去吗?回去睡觉呀,明天是最后一天了,后天你们都去仰兵集,我也要去!”
      回到住处,拜热丹一头扎进自己的卧房,那灯亮了须臾,很快熄灭了。
      应虏谨遵着徐成义的嘱咐,这一日下来也没有逾距过激的举动,一语不发。虽让徐成义放心不少,可他始终不敢全然松懈,去宴厅用晚膳时薛祠曾一语带过他与钟守骞栖身的院落,那时应虏没什么表情,可他应是偷偷记在了心里,就像徐成义做的那样。
      客房很大,除了床榻,桌椅和茶具一样不少,他没有开灯,坐在漆黑的房间内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仔细留意着隔壁应虏房间的动静。
      夜渐渐深了,院墙角落里栽植的树下传来了纺织娘鼓翅的虫鸣。
      他就这么坐到了子时,徐成义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以往错织在脑中的纷繁旧事全部褪去。卢照金教钟守骞的调息法子,基本功便是枯坐冥想,当年以钟守骞的浮躁好动,卢照金以为徐成义会比他更快掌握要领。
      天意弄人,二人枯坐在金刀营的静室中,钟守骞已入境,久不见效的反倒是徐成义。
      那时他就知道,钟守骞大抵是比他更纯粹的人。杂念太多的凡躯悟不得心法,钟守骞怀着破釜沉舟的决意去行事,志在必得,结局自然是得偿夙愿。
      静谧的院里,纺织娘的声音不知何时销匿了。过于寂静,平白杀出一股凛冽肃意。徐成义收回了心神,一刹连呼吸都凝滞住了。
      有人来了。
      两年为魑练就了他超出常人的直觉和五感洞察力。
      那人此时在院外,徐成义起身掌刀,来了。
      轻不可闻的脚步声,走过了拜热丹的卧房,走过了应虏眠憩的厢室,最后停在了徐成义的房门口。

      门被轻轻推开了,月光如银纱曼舞倾泻了满室,一道高大的影子逆光而立,投射到门内灰色的地面上。
      “成义。”是钟守骞的声音。
      他刚睡醒,嗓音磁沉,磨砺过东岩霜沙般低哑,透着浓浓的疲惫。徐成义浑身一震,握在手里的刀柄不自觉紧了几分,他没有出声。
      钟守骞走了进来,反手关上了那扇薄薄的木门。木门发出细小的吱呀声,门板嵌入门框,严丝合缝,隔绝了银白的月光。他自顾自地拖出圆凳,坐在茶案边,抽了只新的茶杯,倒满了一杯水:“你打算在那站多久?”
      徐成义缓缓现身,他如临大敌,一只手扶着刀,仿佛随时准备把白刃拔出来。钟守骞慢条斯理地啜饮了一口茶水,这茶是下午仆从就沏好的,徐成义喝白水,因此一直未动,陈茶泡得有些烂了。
      茶水在舌尖上泛着浓郁的苦涩,半分茶香也品不出来了。
      “你来做什么。”徐成义说。
      他的戒备被他看在眼里,那苦于是从舌尖辗转腾挪到了心里。钟守骞轻手放下了茶盏,用他最讨厌的平静语气说:“来见你。”
      “你知道我在这里,还答应四娘入住东院客房,不也是为了见我吗?”钟守骞运筹帷幄地笑了,寡淡的笑意转瞬即逝,他仍如从前那般对徐成义的心思了如指掌。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来杀你的。”徐成义恨道。
      “我等这一天,八年了。”钟守骞低下头,左手的拇指轻轻搓过环绕在食指上的乌逖戒指,贴着指肤的地方已经磨得发亮:“从我离开龙池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善且城的黑市里,揭我榜的金魑是你吧。”
      徐成义骇然睁大了眼。
      “我十二年前就和你说过……还是十三年?我记不清了,太久了,成义,那个雨夜太远了。我的命是你抢回来的。”钟守骞陷入了遥远的从前,清冷的面庞上竟掺杂了一丝怀念的神情,这样的他看起来要有人味得多。
      他点起了灯,一只华贵的金油小盏荧荧发亮,做工不知要比龙池的金盏精巧多少倍。那昏黄的灯光同时照亮了两个人的容颜,如此熟悉,熟悉到钟守骞的面孔清晰的一刹那,徐成义能够想起他的体温,比他的体表略高一点,烫热得暖回了整个被窝。
      他们睡在一张榻上,钟守骞带他回家,年轻的身躯紧紧相贴着,在芥渊的大雪之夜互相取暖。
      如此陌生,钟守骞沉静瞳孔里倒映着的他,没有丝毫的少年温情,要不是那只断眉,他甚至不敢相认。
      十七八的岁月一去不回,钟守骞的脸上多了伤痕愈合后不明显的痕迹。那傲人的鼻梁挺立着,打出好看的阴影。
      “师哥,我……”徐成义猝然开口,可悲地发觉他们之间的鸿沟俨然不可逾越。
      “金魑出行,拿钱办事,规矩我都懂,你揭了我的榜,若是不杀我,被群魑追杀的人就会是你。成义,但现在还不行,我还有事没做完。”钟守骞的话又把他推得远了点,他将徐成义推回到了金魑的立场,而他是目标人物,身份使然,如何温情。
      “什么事。”徐成义的喉咙发干,他的声音也沙哑了起来。
      “我要为宁珮夺权。”他直言不讳道:“我不是来参加仰兵集的。仰兵集开,各路人马都汇聚在铜狱门,我带人进来不会引人注目,宁从贤也会从岁都回来参加这场盛会。宁珮的东西,他该还回来了。”
      “宁家内斗,和你有什么关系?”徐成义艰难地说。
      “你看,成义。这就是我们的区别。”钟守骞自嘲地笑了笑:“刀不架在你脖子上,你永远不会出手。所有事,一桩桩,一件件,你想想,是不是这样。”
      徐成义哑口无言。

      “摇铃会截杀了师父的车队,我们无能为力;羌合人雨夜屠尽了一整支巡夜队,我们束手无策;流木纵火十六营,我们眼睁睁地看着,那火光冲天,熊熊烈焰里烧死的忠魂,归宿本不该是一场闹剧的牺牲品。死了那么多人,我明白了,在更大的手掌倾力威压下,我们不过是一群碌碌无为的蝼蚁,那些显贵动一动手指,我们就会灰飞烟灭。”钟守骞看着他的眼睛。
      “我不想再做别人手里的牵线木偶了。像一条漫无目的的狗,把一些愚蠢的信仰当作毕生自身存在的信条奉若真理。哪里吹哨,就冲去哪里撕咬。”他的手指摩挲着杯沿,里面沉底的浮叶晃动着,半点身不由己。
      “而你总是在等待,等什么呢?等到大祸临头,等到那欺天的巨笼死死罩下来,才会相信,仅凭你我的力量,我们什么都改变不了吗?”钟守骞许久没有说过这样多的话,停顿了片刻。
      他说:“你知道雀杳必死无疑,她一心求死,就算我们救下她,她也会自尽。丧失求生欲的人,强行让她活着才是痛苦。可你不愿,仿佛事情不到绝境,你就一厢情愿地认为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所以我杀了她,我剥夺了你心存侥幸的权力,你恨我。”
      “没有了,成义,没有了。”钟守骞说:“你什么时候才能认清,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这世道就是你不争不抢,就有旁人来争抢。你不杀,就会有旁人来杀。”

      长大。
      他当自己早就长大了。他能够独当一面,亦能够活出个恣纵快意的样子来给钟守骞好好瞧瞧。

      然而在钟守骞眼里,他从来没有,他还是十多年前的少年心性,天真得近乎痴傻,连他的爱恨都轻飘得可笑。

      他忽然很想师父,很想扑进卢照金的怀里痛快地哭一场,在应虏面前的胸有成竹荡然无存,他只能做卢照金和钟守骞身后的跟屁虫。这也是他梦寐以求的一生。
      “我等你做完你要做的事。”他抿了抿嘴唇,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镇定地说。
      “合盟之乱,西昳人的刀,你还记得吗?”钟守骞说。
      “记得,冷流刀,当时郑将军还奇怪,他们手里怎么会有这样的武器。”徐成义说。
      “宁从贤挟势弄权,多年前就私通戎部,暗地里流了一大批窠玉,给芥渊关外的外族人。证据确凿,宁珮的人盯梢了三年,此事捅出,他必倒无疑。现在只要考虑如何铲除宁从贤,但还要保全宁家。”钟守骞将计划和盘托出:“你可以去给宁从贤通风报信,我和宁珮都会死。但我相信你不会,你知道什么事该做,所以,我需要你。”
      “需要我?”徐成义诧异道。
      “是的,需要你,你很重要,我要你,”钟守骞一字一顿地说:“仰兵集上夺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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