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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续缘 ...

  •   和宁珮打了照面,他与应虏在铜狱门的行踪就暴露了,钟守骞势必会得到消息。
      拜热丹没有告知宁珮他们此行的真实目的,徐成义为魑时动了个心眼,用得不是本名。他猜测,钟守骞约莫也不清楚他的金魑身份。
      这样也好,省去了他暗潜准备的功夫。换个角度来说,既然钟守骞是来应召仰兵集,他干脆顺理成章地夹进应召队伍里,之后有的是与钟守骞交手的机会。

      他唯一担心的是应虏沉不住气。上午街前惊鸿一瞥,他看见钟守骞的刹那僵直的脊背被徐成义尽收眼底。
      三年未见,那人愈加意气风发。他们却因行着金魑的活,宛如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蛇鼠,低调行事。
      每到阴雨天,应虏的左腿就会隐隐作痛,他蜷着身子窝成一小团,紧闭着双眼缄默忍耐着,徐成义饮雨拭刀,一面期待着同钟守骞江湖再见的那一日,一面又心生怯意。
      这怯意的来源,追根溯源,徐成义觉得那更像是一种近乡情怯,他用请魑坛上铺天盖地的榜纸遮住自己的凡人琐欲,带着应虏,不断告诉自己,天命昭昭,替天行道。
      有一瞬间,他真的认为自己是蛰居俗世红尘中的神明。然而当他想到钟守骞,当这个人再度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霎时击溃了徐成义自命为天理的傲气。
      记忆如此不公,有些人被永远留在了某个时刻,但有些人却将“从前”置若罔闻,当他直面从容自如的钟守骞,所有话都会显得不合时宜。

      “我们也去仰兵集?”应虏得知他的决策并不感到意外,只是生硬地扯了扯嘴角:“师父,我们不是去应召的!”
      “本来不是,现在是了。”徐成义的手扶上墙角的驰崖,裹着粗麻布仍挡不住驰崖威武的铁躯。
      “你要上仰兵集的擂台,和那些三教九流比个高下,有什么意义。我们是来……”应虏的话被徐成义不容置疑地截断了。
      “取钟守骞的脑袋。”他沉郁地回过头,盯着应虏的眼睛,铿锵道:“我没忘。”
      “现在知道了他住在哪里,驰崖也在我们手里,趁夜摸进去,凭你我打个出其不意,钟守骞双拳难敌四手。手起刀落,我们就可以回善且城了。”应虏的眼底剧涌出一阵可怕的狂热来。
      “没你想得那么简单。”徐成义仰起脸,隐忍道:“你又犯老毛病了。”
      “师父。”应虏软声唤了他一句,低下头默而不语了。
      “杀仇余是侥幸,那日要没有宁珮相助,我们都得折在赌楼里,后来的行动哪次不是经过精确的统筹部署,确认一击必杀,我才让你动手。贪功冒进的教训,吃一次还不够?”他心烦意乱道:“你该不会真以为宁珮的宅院里只住了钟守骞和薛祠吧,你当他是蒋书霆,一时兴起,说抹就抹了。”
      应虏理亏,蔫头耷脑地听着他教训。
      “从长计议,再留意着点钟守骞那边的动静。”这话徐成义说得心虚,从善且城出发时胸有成竹,他料定自己必然会提着钟守骞的脑袋找路公要赏金,人都送到刀下了,他却犹疑不定起来。
      好在应虏对他言听计从,并没有质疑他的决定是否怀有私心。

      师徒谈话被三下突兀的敲门声打断,徐成义竖起食指屏息凝神示意应虏不要出声,他挪了两步,站在了门口。
      “徐大哥,你在吗?是我!”拜热丹热情洋溢地嚷嚷着。
      徐成义隔门问她什么事,并不急于开门,驰崖就放在门侧的墙角,连宿栈提供的洒扫服务都被他拒绝了,被外人看见,恐生事端。
      “宁姐姐叫我搬去与她同住,让我喊上你们一起。”拜热丹高兴地说。
      徐成义回过头同应虏眼神交汇,应虏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掠过一瞬不耐,顷刻即逝,让他和钟守骞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却不能动手,简直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徐成义没有急着回绝,缓了缓声,他正欲开口,拜热丹心思单纯,又劝:“宁姐姐说你们是武人,积蓄微薄,响应仰兵集的征召来铜狱门,这里开销这样大,去她那里起码吃喝不愁。”
      这借口倒是滴水不漏。
      因而可知宁珮的确不清楚他们这些年在善且城做着金魑的营生。岂止宁珮口中的微薄积蓄,徐成义手里的家底,哪怕当即抽身携着应虏远走高飞,也是此生到老,绰绰有余。
      徐成义斟酌了片刻,犹豫道:“你什么时候搬去?”
      “现在就要走呢,我回来收拾东西,宁姐姐派的马车就在大堂外等着,你们快一点呀!”拜热丹自顾自地说着,叮嘱他们的尾音已经走远了。
      “不能去,师父。去了,驰崖怎么办。”应虏一语中的。
      带着驰崖登门宁珮的府苑,好比自投罗网。拜热丹逮到他们时,身旁的正是宁珮的宅邸院墙,她不清楚其中的玄机。但若是等入住进去,再联想到今日他们的蹊跷之举,拜热丹又不是傻子,二者间的联系怎么经得住深想,她必然会觉察一二。
      夺来驰崖本就是为了引钟守骞来铜狱门,驰崖在哪意义都不大了,不去反而惹人生疑,他在拜热丹身边盯着点,还能避免她说些不该说的话。徐成义打定了主意:“去。但是驰崖要另觅他处安置。”
      应虏无法改变徐成义的决心,只得起身去打包衣裳细软。徐成义背刀出了门,前堂有宁珮的马车等候,他绕了后门的小路,依稀记得宿栈附近有一处用于储物的贮庄,短期存放南来北往的货商随身携带的贵重物品。

      回来时,拜热丹和应虏都在房间里,小姑娘嘴撅得老高,见徐成义姗姗来迟,一扫脸上的阴霾:“徐大哥,我还以为你不想去宁姐姐府上,扔下小瘸子,自己偷偷跑了呢!”
      徐成义镇定自若地笑了笑:“怎么会,不好空手去,采买了点东西。”他背在身后的手拎出一坛细麻绳捆扎的小泥罐,打消了她的疑虑:“货行老板说新到了黛岭蜜,素闻四小姐喜茶,饮茶时添一勺。”
      “呀!还是徐大哥考虑周到,我什么也没准备。”拜热丹挨上去瞧了瞧,腼腆地说。
      徐成义原还想问她,宁珮问及二人来到铜狱门的缘由,她为什么说谎帮他们,话到了嘴边,品出几分心虚的意味,又匆匆咽下。
      拜热丹却像看出了他想说什么,一面催促二人快下楼,一面道:“现在我找到了恩人,徐大哥还没有找到仇人,等去了姐姐府上,吃好睡好,才有力气做正事。寻仇嘛,这样的事肯定是秘密,我会为你们保守秘密的!”
      “宁珮究竟于你有什么恩?”徐成义问道。
      “啊!”拜热丹露出“你终于问了”的激动表情,毫不避讳道:“她救了我的命!”
      在去宁珮宅邸的路上,她滔滔不绝地吹嘘着宁珮当日的英姿。
      拜热丹是东岩的放羊的牧女,她父翁是东岩军的马夫,一年到头回不来几次,家中只有她姆妈和一个年幼的胞妹。
      家中的大小事全是姆妈操持,拜热丹就担起了放牧和照顾胞妹的责任。东岩多流寇沙匪,抢夺牧民的牛羊,拜热丹家里的母羊才产下几只小羔,眼见家里的日子越来越好,她天不亮去出去割草。那伙沙匪见她孤身一人,起了歹心。
      拜热丹浓眉大眼,是标致的胡女长相。
      太阳在她的脸上晒出浅褐色的斑块,使她那张艳俏的小脸愈发明媚动人。她会些拳脚功夫,可到底敌不过几个壮硕的成年男人,很快落了下风,荒原野地里,那男人腥臭的大嘴就埋进了她的衣领里一通乱啃。
      拜热丹只得放声尖叫起来。
      那种恐慌与无助,即使现在想起来也会让她惊惧得浑身颤抖。
      宁珮带着苏蘅和一小支祟啼门的小队路遇,仗义出手,打跑了那伙沙匪,趴在拜热丹身上的男人被她扬剑刺死。拜热丹哭得泪眼朦胧,根本看不清东西,只晓得伏跪磕头,口中絮絮地念着自己的名字,感谢宁珮的救命之恩。
      她是被吓傻了,这种时候,哪有不住地对恩人说“我叫拜热丹”的呢?没想到宁珮记忆力惊人,铜狱门相遇,竟还记得她的名字。而她也是和宁珮相认后,才知道宁珮姓什么。
      彼时宁珮没说话,让苏蘅给了她一小袋碎钱,连姓名都没留,带着那行人,一阵风似的,了无痕迹地刮了来,又悄无声息地刮走了。
      她走了很久,拜热丹趴在地上还没回过神来,死了的沙匪尸身还侧倒在一旁,提醒她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虚幻。她这才顾上爬起来,提着那只割草的筐子,踉踉跄跄地往家里跑。
      “看不出来吧,宁姐姐瞧着弱柳扶风,其实可厉害了,那把剑,嗖的一下!就把啃我的那头畜生宰了!”拜热丹得意洋洋地炫耀道,仿佛杀了沙匪的人是她。
      “看不出来。”徐成义配合地夸赞道。
      宁珮当年随护池二卫在回龙山围剿合盟后线的英勇事迹传回来,他可是听得真切,宁珮是如何进出自如,砍头如切瓜。
      钟守骞身边的人怎么可能会是花瓶。
      “你怎么知道她在铜狱门。”徐成义道:“当时你不是连她的模样都没看太真切?”
      “哼,稍微打听打听就好了呀!东岩来了这样厉害的姐姐,我不知道,总有人知道。我找了她很久呢!”拜热丹挺起胸膛,骄傲道:“问到了她的住处,可是我去找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东岩了。那里的人和我说,她是来铜狱门了。”
      “找到了,又如何呢?”徐成义不解。
      他总不太理解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执念,恩情或是怨怼的时效有多长?他没有具体的概念。人的聚散离合有定数,也许那人与自己的“缘”此生只在那一刹,以后归空,天下之大,从何找起?
      若是放不下,往后余生,岂不是都要浪费在寻人上?

      “找到了,我就报答她,我当牛做马,肝脑涂地万死不辞。我的命是她救下的,我要用一生侍奉她。”拜热丹认真地说。
      “要是这次你来没有找到呢?”徐成义又问:“你们的缘分,倘若只在大漠中的那一刻呢?”
      “那我就继续找,一直找,找到了为止!”拜热丹坚定道:“我才不信什么缘分,只要我奔着她而去,总有一天会找到的。你看,这不就找到啦?我要是留在东岩,成日想‘她怎么还不回来呀’那才是真正的只有一刻缘分呢。”
      “什么都阻挡不了我,虚无缥缈的‘缘分’更不能。”拜热丹兴奋的撩开车帘看着铜狱门街道上拥挤的人流:“等徐大哥也想迫不及待的找到什么人的时候,就明白啦!”

      他从来没有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到什么人。
      他只觉得那人要走,就放他走吧。
      和拜热丹截然不同的人生态度让徐成义觉得怅然若失,他不争取,于是所有的机遇都如流水,从他的指尖发丝间仓促地溜走了。不止是人,徐成义对生活随波逐流,有风乘风,有水逐水,起起落落,他都没想过主动去改变什么。
      包括去善且城做金魑,要不是被蒋家逼得走投无路,他可能至今仍留在苣阳城中终日打铁。
      城中行车的速度很缓慢,他看了看应虏,后者也挑开了一侧的车帘,盯着街头的景致出神。
      “到了!到了!”拜热丹把手伸出车窗,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徐成义紧绷的神经收拢,不自觉连坐姿都严正了几分。
      她雀跃道:“好大的门!好气派的牌匾!”
      不用看也知道,是宁珮的宅邸到了,青灰的砖墙整齐绵延。拜热丹缩回身子,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又亮晶晶地闪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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