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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刺青 ...

  •   钟守骞一行十余人,薛祠宁珮和苏蘅不必多说,都在随行之列,剩下的是钟守骞信得过的弟兄。褚禹留在了东岩的祟啼门据点,稍晚几日,和应召前来的牧仁夫妇一齐入城。
      宁珮没有回家,她在铜狱门同样置办了房产,离宁府不远,是一所精装简修的小别院,住下几人绰绰有余。
      她急着去名下商行盘一盘这一年来的账,余下钟守骞和薛祠在院中修整。

      这院落的装潢是标准的凛河建筑,乌瓦白墙平檐,院子里还掘了一块小池塘,安了假山假石和凉亭,池塘边栽了几棵低矮的垂柳。瞧着是小家碧玉,女子偏爱的回廊褐柱一样不落。她的地产众多,都有专人打理,这处居所亦不例外。
      薛祠凑在池边看,几头肥硕的红鲤摆动着粗壮的身躯,在水中灵巧得摇头摆尾,晃开满池涟漪。
      钟守骞扶着那把徵娘,他强迫自己习惯着徵娘的手感,出发前就在呈梁磨了好几日刀。他盯着那破镜般的池水出神,一声细软的猫叫勾回了他的思绪,诧然抬眼,一只毛发蓬松的雪白大猫端坐在凉亭里的桌台上。
      “她这儿倒是什么都有。”钟守骞扯了扯嘴角,两步跨进凉亭。
      那大猫不怕人,垂在身后的长尾巴扫了扫桌面。钟守骞抬掌去抚,猫顺从地昂了昂脑袋,钟守骞掌心有茧,揉搓的力道适中,猫在他掌中乖巧地合上了两只滚圆的大眼,看起来钟守骞深得它心。
      掌心与毛茸茸的猫头相触,那柔软温暖的触感一霎让烦扰钟守骞的是是非非,顷刻都烟消云散。
      他提着白猫后颈,放轻了动作拎进怀里,任凭这狸奴蹭得他墨色的衣袍都沾满一根根醒目的白毛。它颇会撒娇,像极了黏人的女子盼情郎,约摸是负责打理府上的佣人鲜少抱它,它赖在钟守骞身上腾挪辗转,竟是不肯下来了。
      白猫亲昵地踩着他,温湿的唇吻嬉闹般去咬扯钟守骞的衣领,衣领朝外撇开,露出了脖子根下面若隐若现的深色青纹。

      宁珮喜欢穿白裙,款式越简单越好,裙角用金线绣织着素雅或妍丽的花朵线条。钟守骞每每黑氅黑袍,她往他身边一站,一黑一白,衬得她愈发显得清丽脱俗。
      钟守骞身上疮疤甚多,一块块,一片片,他总将自己穿得严严实实,除了脖颈和双手,其余的部分一点也不肯露在外边。
      宁珮晓得他的心结,两年前,给他介绍了一个东岩名气颇大的刺青师傅。钟守骞沉默良久,最终褪去了氅衣,解开领口,露出了肩胛上刺目的刀伤。那伤是个陈年旧疤,薛祠以肉眼量测,推断当年这刀下得极重。
      他不知道的是这伤疤正是徐成义留下的。
      雀杳死后,是钟守骞与徐成义交手的第一战,就在龙池的金刀营校场上。

      “随便留点什么,盖住它吧。”钟守骞淡然地说。
      刺青师傅伸出手比了一拃长,摇了摇头:“这伤痕太宽,什么都盖不完全。”
      “花绣呢?”宁珮奇思妙想道:“那种、一片的,完整的花纹,朝下连到胸膛,朝侧连到大臂。”
      “这个倒是可以,不过是大工程,一针一针,细细地刺铺开来。耗时又受罪。”刺青师傅恭敬地阐明了宁珮提出的方案可行性:“钟会首,您……”
      “就这个。”钟守骞说。
      果真是大工程,耗时数日,仅是薛祠有印象的,刺青师傅提着工具箱拜访据点府院就有六次以上。一次两个时辰,钟守骞连着疼了十数天,可他从没因痛皱过眉。
      仿佛痛觉失效,刺青师傅战战兢兢地落针,常人难忍时多会痛哼出声,可钟守骞最痛的时候也不过是轻轻叹了口气。
      大功告成日,钟守骞赤着半身。
      胸膛大臂脖颈,擦去浮渗出的血渍,一半都是那斑斓花哨的花绣纹路,厚重大气。撞入薛祠的眼帘,一时间他居然身不由己地移开了视线,不敢直视。
      宁珮跟着玩闹,也要师傅给她纹了朵花。
      纹在耳后,正面看不出什么端倪,只有站在身后,才会瞥到几缕隐约可见的线条。
      没让师傅上色,只是孤零零的几根线条,稀疏地连结出花朵花蔓花枝的模样,一直从耳后顺着下颌线连进了雪白的衣领。
      “你又是为了什么。”钟守骞问。
      “我已经是上过色的花了。”宁珮笑嘻嘻地答非所问。
      万针扎肤之痛不敌徐成义的金刀刺入的那一瞬,钟守骞隐忍不发,是在回味着当初这里被徐成义一刀破开血如泉涌的剧痛。
      可宁珮也不叫痛,耳后肤嫩,又靠近颅脑,最不耐痛。
      她仄首趴在榻上的软枕,任由那蘸过浓黑墨汁的细银针脚丝丝缕缕地陈列开来,渐渐构成她所心仪的图案。
      “真是怪了。”刺青师傅不由得感慨,切肤之痛,丑态百出也不足为奇,这两人却像是在和什么暗地里较着劲似的,谁都不甘示弱。

      猫扒歪了钟守骞的衣领,那浓黑的花绣雾影只仓促闪过了一瞬,他拨开猫头,拉回了歪斜的衣领。
      薛祠还在回味,钟守骞已经抱着猫塞进了他怀里。
      “累了,我睡一觉。”他交待道:“四娘回来了叫我一声。”
      薛祠猝不及防接住猫,恭顺地点了点头,猫似是对易主极其不满,伸爪挠了薛祠的手背一把,水似的哧溜一下从他臂弯间滑下跳走了。他摸着手背上凸起的白色抓痕,望向钟守骞回房的背影。
      他跟在钟守骞八年了,至今仍不敢确信他已足够了解钟守骞。钟守骞守着一个秘密,像是猛虎卧居在险峻的山洞洞口,即使最亲近的人,也不能靠近他的洞穴。
      他隐约猜到了,那是更久远的故事,发生在钟守骞的少年时,发生在他和薛蚩还光着屁股在院子里玩泥巴的芥渊黄昏后。
      钟守骞知道驰崖现在在谁手里,才会这样处变不惊,继续心平气和地去行他的路,去成他的事。
      既然知道是谁,为什么不去夺回来。
      他们分明都清楚,两人不可能再情谊如初。
      仰兵集就在两日后召开,届时群雄云集,再碰头就不是三言两语就可含混带过的了。薛祠晓得钟守骞在等,他同样也在等,自从知道薛蚩之死的幕后推手是谁,他做梦都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他不知道的是此时西墙上一双眼正在寂然无声地注视着院落里的动静,徐成义利落地翻身下了墙,宿栈里裹着粗布的刀正是驰崖,亦是他委托马老大送入城的货物。
      带着驰崖目标太大,为了以防万一,他才冒险作出了人刀分离的决策,由他和应虏先一步进铜狱门勘察城内的情况,次日再分批让马老大的人马送驰崖进铜狱门。现在看来,这一步全无必要,钟守骞不急不慌,甚至还有心情睡觉。
      大抵是铲除目标人物的难度太大,雇主放给徐成义的时间十分宽裕,足有百天。
      他还有充裕的时间去耐下性子等钟守骞先一步行动,两日后仰兵集开,届时看过钟守骞的安排再动手也不迟。
      他跃下墙头,应虏正候在墙下,宁珮这处宅院置办在主城区的边缘,西边挨着的就不是民居街坊了。待他落地,应虏急不可耐道:“师父,怎么样?”
      “是钟守骞。”徐成义对上他焦急的目光,笃定道:“他来了,可我总觉得他不止是来参加仰兵集这样简单。”
      应虏还想再说句什么,猝不及防被一个清脆响亮的女声打断了。
      “徐大哥,你们在干什么?”拜热丹的脑袋从灰白的泥墙尽头探了出来,咋呼地说。
      她怎么也跟出来了。徐成义心说不妙,应虏已快他一步,飞身窜步上前,跨到拜热丹身边,张开手掌就捂住了她的嘴。
      拜热丹被应虏捂得嘤嘤呜呜,连忙比手势示意他自己不会说话了,应虏这才稍稍松开手让她喘了口气。
      她用手背抹了抹应虏捂过的地方,小声嫌弃道:“你手心有汗,脏死了。”
      应虏没想到她开口第一句说得竟是这个,不知所措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心,用力在身侧的衣料上擦了两把,阴沉下脸问道:“你来做什么。”
      “不是信不过徐大哥,我是信不过你!我怕你给徐大哥说小话,把我丢掉了……”拜热丹讪讪地说着,又讨好地望向站在墙下一动不动的徐成义,保证道:“刚才看你们回房后不久就出来了,我担心嘛,就跟上了。但是我什么也没看见!真的!我刚过来就看见你们两个交头接耳,太好奇了嘛。”
      “你!”应虏还是头一次被区别对待,抬起头激动地斥了声,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拜热丹伸出食指拉下一只的眼的下眼皮,吐出舌头扮了个鬼脸。

      “我就想跟着你们,我一个人在宿栈里害怕!”她信誓旦旦地说着,还举起了三根手指
      “徐大哥答应要带我一起找恩人,那现在徐大哥也是我的恩人了,我不会乱来的。”
      “你的恩人真好当,遍地都是。”应虏翻了个白眼。
      “嘿呀!你这个小瘸子,讲话真难听!”拜热丹跳着脚指责道。
      “找不到你恩人,你还赖上我们了不成?”应虏同她斗起嘴来。
      “是又怎样!徐大哥都没说话,你凭什么撵我走,我不管我不管,徐大哥答应了会带上我一起,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徐大哥是君子,肯定不会食言。你一看就是小人,出尔反尔的小人!”拜热丹针锋相对。
      她能言善辩,应虏哪是她的对手。
      从前只有薛蚩被应虏噎得哑口无言的份,一物降一物,现在终于也让应虏尝到了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的滋味。
      “好了,别吵。”徐成义只得扮演起大家长的角色,拉起两人的架。
      自从在铜狱门的宿栈大堂里遇到拜热丹,应虏总算有点他这个年纪的少年样子了,一扫素日的死气沉沉,在小姑娘急如骤雨的口齿攻势中憋得脸色青红交替。

      此地不宜久留,三人在此争执,若是让薛祠有所觉察就糟了。徐成义推着他们,一手揽着两人一边的肩往熙攘的街头走去,万没有想到,做了两年金魑,他又重操旧业,做起了孩子间口角的和事佬。
      铜狱门和弥楼关的街头相比,一处重商,一处重武。
      弥楼关设了多少间伏家的刀剑行,铜狱门就开了多少家宁家的商会,白日灯熄,这座城的繁华与昨晚初入城时的灯影霓虹相较又显出另一番荣盛景致。
      往来的人潮就是最好的掩体,这里足够热闹,足够喧嚷,徐成义还是习惯左右留意身畔行人的神色。做金魑的后遗症就是时时提心吊胆着那些陌生面孔中杀彻出一把冷兵,徐成义从未掉以轻心。
      “哎呀!”拜热丹忽然激动地叫了一声,在人潮中并不显得突兀,很快就被小贩叫卖的呼喝盖住了。
      “怎么了。”徐成义和应虏齐刷刷地驻足侧目。
      她抬起手,直指向一间铺子里的人影:“那好像是我恩人!”
      “你看谁都像你恩人。”应虏懒散地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一时呼吸一顿。
      徐成义的脸色相当难看,他也望见了铺子里两条清瘦窈窕的身影,目光上移,商铺牌匾上气势磅礴的烫金“宁”字让他腹诽。
      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拜热丹的恩人是宁珮。
      坏了,他已提前告知拜热丹他和应虏此番来铜狱门是寻仇,虽说得还是有所保留了,可倘若她和宁珮相认,口无遮拦提上那么一嘴。凭宁珮的玲珑心思不会想不到,驰崖遗失,他和应虏寻的这个“仇”是谁。
      “你确定吗?”徐成义垂在身侧的拳头紧攥,在这里灭口拜热丹太不明智,理智和上涌进颅脑的热血激烈地对冲着,徐成义强按着杀心,勉强地笑了笑。
      他一贯遵循非罪大恶极之人不出手,可拜热丹是无辜的,杀了拜热丹与他以往的信条相悖,动了手他就沦为了他最为憎厌的那类人。
      不能以身作则,岂不是在告诉应虏,他过往所坚持的都是一纸荒唐的空话。徐成义的拳头颓然松开了。
      “我确定,就是她——错不了!”拜热丹兴高采烈:“姐姐!姐姐!”
      未给徐成义余留更多的思考时间,拜热丹已经挥舞着双臂高喊着冲了进去。
      “现眼包。”她的举动在街上吸睛极了,不少行人都回头朝三人瞧了来,应虏讨厌被无数道目光瞩目的滋味,压低声音骂了句。

      宁珮原是背对着他们,经拜热丹这么一喊,就是想不注意到都不行了。她惊奇地转过身来,拜热丹都快箭步贴到她脸前了,宁珮的眼睛微微瞪大了些:“拜热丹?”
      好,离开龙池就大发善心了这么一次,徐成义要被这小丫头片子献祭了。
      果不其然,看见了拜热丹,下一刻,宁珮就看到了徐成义。
      “成义,你和拜热丹一起?”宁珮难以置信道,这两人怎么看都八竿子打不着,她艰难地消化着其中的信息。
      “姐姐,你也认识徐大哥,太好啦。我就知道好人都是互相认识的!”拜热丹快嘴快舌地说道:“我今天上午才遇到徐大哥,他人可好了,请我吃饭,还给我买奶糕。听说我是来铜狱门找恩人的,他答应带我一起找呢!”
      完了。

      完了。她再说下去,就要坏大事了。
      徐成义还在思忖对策,宁珮的声音追着拜热丹的夸辞就响了起来:“你来铜狱门做什么?你也是来参加仰兵集的?”
      “对对对!对对对!”拜热丹作出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尾巴都快翘起来了,应虏飞快地考虑了在这种时候捂住拜热丹那张嘴的成功率有几成。
      “徐大哥也是来参加仰兵集的,而且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她说道。
      “什么?”宁珮的眼神由最初的喜悦化为了狐疑。
      “大事,很大的事,可能是想当天下第一!”拜热丹点了点头,像是在肯定自己的话。她神态看上去娇憨可爱,逗得宁珮笑了一声。
      “这就是你徐大哥的大事啊?”她旁敲侧击道。
      “是呀!天下第一呢,还不算大事吗?”拜热丹重重地又点了一下头。
      徐成义悬着的心咣当一声,掉进了肚子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刺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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