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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入城 ...

  •   驰崖丢了。
      车上只剩了一只空空如也的长方形精致剑匣,篆刻着伏家的家纹。

      押刀四人全部殉职,薛祠带人赶到那片乔木林时,空气中弥漫着的浓烈血腥味,似乎昭示了在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惨无人道的争夺。
      夺刀人行事残忍,不留活口。
      除了打头的,其它三人连具全尸都没有。薛祠汇报时尽量将措辞调整得和缓,可那样的惨状饶是他见惯了大场面也忍不住腹底反水。
      他小心翼翼地说着,低眉顺眼地等着义父大发雷霆。

      驰崖不同于其它,薛祠知道这把刀对钟守骞有着不容替代的意义,他能在大多数事面前维持心如止水的体面。
      可驰崖遭贼夺去,兹事体大,薛祠已经想到了钟守骞会下达将这几个贼人抓起来剥皮抽筋的旨意。
      钟守骞的手掌扶着自己的下巴,虎口卡着颌骨两侧,微微弓着身,听薛祠一字一句地阐述。
      听到了还没彻底干涸的血洒满铺落在地面上厚厚的枯叶,猩红得发黑,像是在林间铺了一张着色怪异的地毯。
      他的眼神阴冷,湿得仿若要渗出水来。
      “义父,我去抓人……”薛祠硬着头皮请示道。
      “去哪抓?”钟守骞开口了:“事发时,他们只离呈梁百里,就在我眼皮子底下。他们敢动手,就说明早就考虑了抽身而去万全之策。”
      “我们还去铜狱门吗?”薛祠不敢抬眼,始终将眉抵在扶在身前的臂后,保持着作揖禀报的姿势,一动不动。
      钟守骞良久没有说话。
      他知道自己的名字挂上了善且城地下的请魑坛,有个声名大震的金魑揭了他的榜。钟守骞从不把此等不入流的小喽啰放在眼里。神挡杀神,过往也不是没有想取他性命的人,不知有多少阴沟里的老鼠背地里虎视眈眈着他那颗脑袋。
      可他万没有想到这伙人竟会对驰崖下手。
      他派出的四人各自身怀绝技,尤其是领头的,那是从哗变篡权时就跟着他的得力干将,普通的武人,十个横在他面前也不足为惧。
      掐住驰崖,宛如掐住长蟒七寸,钟守骞不信是对他一无所知的生人。他被尘封的过往没有向任何人提及过,连薛祠都是一知半解。
      卢照金的存在,驰崖的存在,即使有人顺藤摸瓜揣测出二者与他的关联,也不会正巧挑在他即将动身去往铜狱门送刀修护的关键节点。
      如此一来,他对夺刀之人的身份已有了底。可他仍不清楚,那人与那个揭榜要取他项上人头的金魑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关系。
      “去。遵原定安排前往铜狱门,不得延误。”钟守骞说。
      薛祠领命退了出去,房间里少焉只剩下钟守骞一个。宽敞空旷的居室内,钟守骞靠倚在了椅背,他要去仰兵集,没了刀,还如何应召参集。
      除此之外,他去铜狱门还有更重要的事,他和宁珮为此韬光养晦了三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各自暗中发展着自己的势力,筹划了这么久,苦心孤诣,绝不可在这个节骨眼掉链子。
      驰崖遗失明显是冲着他来,说不定那伙人连他准备去往铜狱门的事都了如指掌,那么他必须要去铜狱门,会一会这胆大包天的小贼。

      时间紧迫,仰兵集召开迫在眉睫。
      铸刀肯定来不及了。宁珮得知驰崖遭窃,愁眉不展地在房中踱步了半日,三日后命苏蘅从铜狱门急调回一把刀。
      宁家产玉铸刀,宁故知也爱刀如命。
      他少年时是浪迹天涯的刀客,青年才回到凛河继承家业发扬光大宁家的事业,老来虽不再舞刀弄枪,可家中的藏品仍足以让人惊掉下巴。
      宁故知年事已高,莺歌的死给予了他暮年最沉重的打击,之后便不爱过问宁家的生意。长子宁从贤常年定居岁都,次子宁从简暴死,三儿子叫宁从业。
      他资质平平,庸碌无为,如今掌管着宁家的大小事宜。窠玉矿脉上的许多事都处理得一塌糊涂,还需宁珮远在东岩回信指点,骨子里是个庸懦无能的人,依赖着宁珮,在长姊面前的嘴脸谄媚讨好。
      不知宁珮修回铜狱门的家书写了什么,估计宁从业也没少帮着大姊,吹老爹的耳边风,刀很快寄来了呈梁城。
      是一口优质窠玉锻铸出的青锋良刃,刃长与身宽都和驰崖神似,钟守骞上手掂了掂,略微轻了些,并不压腕,他轻轻皱起眉。
      “寅哥,凑合用吧,驰崖能称举世无双的原因就是当今云楚再也找不出第二把了。这刀已经是我爹藏品里最好的一把了。”宁珮叹了口气:“我和三弟可是费了半天口水,才让老不死的松口借给我。”
      “刀叫什么?”钟守骞眉心蹙聚,缓声问道。
      宁珮一愣,撇开视线不甘心地说:“它叫徵娘。音同‘征’,是我娘的小字。我外祖家从前祖上是将门,后来岁君多疑,褫夺了兵权,抹去军功,空有个闲官官衔。不过即使仅有官衔,也够宁家和宁从贤借机青云直上了。那时宁家在商无敌,可说破天了也不过是个做买卖的。正苦于入政无门,这也是我爹肯娶她做正妻的原因。”
      “人活着的时候百般折磨,让我娘在痛苦煎熬中郁郁死去,死了反而在人前扮演出一副令人作呕的深情来缅怀亡妻,恶心死了。”宁珮说着,嫌恶地不愿再看那把刀。
      “你外祖好歹在朝为官,宁夫人横死,就没有上禀细查过吗?”钟守骞闻声收起了徵娘,把它缓缓推回了鞘里。
      “上禀有什么用,宁从贤那时少年得志,深受岁君赏识,已经权势滔天,一人之下。有他顶着,死个家道中落的将门疯女儿算什么?宁家的天塌不下来。”宁珮奚落地勾了勾嘴角。

      他们于驰崖失窃十日后启程。

      呈梁离铜狱门不远,钟守骞的人马配备的是市上最精壮的黑枣。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呈梁,去往铜狱门的路上,宁珮首次详细地说来,她是如何铲除了莺歌,又略施小计,让那个鼻孔长在脑袋顶看她的二哥折在了她手上。薛祠听得聚精会神。
      “莺歌啊……我那时候还小呢,胆子也小,只敢往她的茶盏里下药。不敢下药性太烈的,不然她‘嘎’一下就咽气了,傻瓜也知道是我做的了。”宁珮毫不避讳,谈到这里,她咯咯地笑了。
      “可你那段时间不是正在伏家学剑吗?”听众薛祠好奇发问。
      “是,我在伏家,我就是挑我不在家的时间才下手,这样谁能想到是我呀?弥楼关离铜狱门这样远,我一个十六七的小姑娘,怎么能把手伸得这样长,不过他们不知道,我有苏蘅呀!小祠,学着点,这叫,神不知鬼不觉。”她俏皮无辜地对薛祠眨了眨眼,黑枣飞驰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清风拂过,高高吹起宁珮飘扬的发丝。
      “起初是嗜睡、浑身无力,莺歌觉得是闹了苦夏,请郎中来家里开了几副清热解暑的药。后来呢,她情绪喜怒无常,发疯般大哭大闹,不过她从前为了达成目的也常这样,府苑里的佣人都习以为常,我爹也以为她是在胡乱发脾气。”宁珮说,她的目光看向辽原尽头乌黑歪扭的线,残阳如血,钟守骞的马在她身畔,她觉得格外安心。
      “莺歌胸闷恶心的时候,我爹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请了铜狱门的名医来上门诊治,可得到的结果是莺姨娘气性太大,动了肝火,伤了身子。”宁珮的语气淡淡:“她后来暴死,也有说她是活活把自己气死的。反正不关我事,我是在她死后回家的,收了她的首饰,埋去告慰我娘。我娘恬静娴淑,生前不争不抢,受了委屈都是自个儿咽下,才会后来逼疯自己。所以我告诉自己,我一定不要做我娘那样的人。”
      “寅哥,我这一生这样短,所以我要把我想要的都牢牢捏在手里。小时候总觉得死是盛大深刻的事,一个人死了,永远不会出现了,多么痛,多么让生者难过,但后来我娘死了,我爹的反应,莺歌的反应,宁府上上下下百余口人的反应让我幡然醒悟。死真是最轻的东西了,轻轻地,就在那个瞬间,一片落叶凋下了,我娘死了。我娘的性命和一片落叶的归宿也并没有什么区别,人没有因为是人而让死显得更高贵些。”宁珮扬鞭驾马,钟守骞瞥了她一眼,只能看到姑娘漂亮坚毅的侧脸。

      “只有在重视的人眼里,死才是盛大深刻的。就像薛蚩的死,三营将军郑鋆一句轻飘飘的阵前抗令,斩首示众,以儆效尤,轻飘飘一语带过,只有你和小祠会觉得痛苦,会觉得难以接受。可是在死于尧原的万万将士里,大雪覆盖上恒河沙数的忠魂白骨。薛蚩也只是一片微不足道的落叶。”宁珮深邃地朝钟守骞看过来:“死者的意义是生者赋予的,因为生者的惦念,死者的亡逝才会不朽。”
      钟守骞没有说话。

      霎时很多人浮光掠影般闪过了钟守骞的脑海,卢照金的脸和雀杳的笑颜浓烈后又淡淡地晕开了。
      “我二哥没什么好说的,那时候我都回家了,他还摆出一副当家话事人的样子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就没什么意思了。”宁珮语气轻佻地说:“略施小计,让他的马发了性,把他踩了个半死。”
      薛祠听着她的故事,只觉得尤为跌宕刺激,这些勾心斗角是他跟在钟守骞身边的劳神费力所不一样的。
      深宅大院里的斗争,似乎更残酷,兵不血刃,手足相残。
      无形之中,有人成为了另一个人的怨鬼,另一个人却没有得到什么实质性的好处。阴谋的烂泥里滚爬着,谁的手都不干净,所有人都伤痕累累。
      除了家主,没人能成为真正的赢家。
      然而反观家主宁故知,他好像也不能称之为赢家,他失去的比得到的更多,挚爱发妻儿子,长女与他离心,他输得惨烈。
      “宁从简是把自己吓死的。”宁珮说:“我真的没有对他怎么样。他被马踩断了几根骨头,半死不活,养伤期间,可是我任劳任怨伺候在床前。”
      “你把他吓死了?”薛祠难以想象她究竟做了什么,会把当时宁家掌事的老二活活吓死。
      “说是我就有点冤枉我了,我什么也没做。”宁珮又摆出了那副无辜的模样,瞧着楚楚可怜,薛祠是一点也不敢信了。
      “你就别吓唬他了。”钟守骞看不下去,无奈地提醒道。
      “他哪是我能吓到的呀,偏目会二把手。”宁珮挤眉弄眼地揶揄起薛祠来。
      薛祠听罢惶恐地恨不得给她跪下了,软声哀求道:“姑母,你就别取笑我了。”
      “嘿嘿,不逗你了。”宁珮调转话头承认道:“好吧,我承认我是做了一点点事,但我也没想到宁从简的胆子那么小。”
      她眯了眯眼,似是在回忆当日的情形。

      “宁从简卧病在床,依然对我颐指气使,我气不过嘛。有天伺候他服药,他把药碗打翻了,宁从简伤痛难耐,就这样乱发脾气,他院子里的丫头被他打跑好几个。我亲自来伺候,他还这个样子,我可不惯着他。”宁珮轻蔑地哼道:“我把药碗拾起来了,问他知不知道莺歌是怎么死的。”
      “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怒气褪去,剩下的是尽显蠢态的茫然。他那张脸和宁从贤长得好像、他们是一母同出的亲兄弟,不像才怪,看着那张蠢脸我就来火。”宁珮说:“他开始说不知,但眼神落在我脸上,迟疑了片刻,他想到了什么,惊惧地指着我说‘是你’……那表情真是太有意思了,我都想找人画下来给所有人看看!”
      “他另一边的肩臂被马蹄踩裂了,我把手压了上去,很小声地和他说……‘对,是我,莺姨娘,是我杀的’。”宁珮握着缰的手攥得更紧了,她仿佛想起了那日按着宁从简被裹成粽子的肩膀是怎样的触感,吐出一口长气。
      她说:“我本来都想好了,如果他去找父亲告状,我就说不知道他在讲什么,我那段时日在弥楼关人尽皆知,不会有人相信他的。”
      “不晓得是不是吃痛了,他剧烈挣扎起来,那边的伤肩都被他挣得移了位,可吓死我了,我怕他跳起来打我呢。”宁珮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自己的胸口:“我只好说,你再乱来,我就送你去见莺姨娘。你现在又动不了,躺在这里,我叫院里的丫头走了,这里只有你和我。我要你比她痛百倍十倍,求死不能,以后你骑过的每一匹马都会发性,你走过的每一处别院,我和我娘都会看着你。”

      这里只有你和我。
      我要你比她痛百倍十倍,求死不能。
      以后你骑过的每一匹马都会发性,你走过的每一处别院,我和我娘都会看着你。

      只有宁珮知道当日,她是用怎样刻毒阴森的眼神注视着宁从简,说出这样的挟辞,她趴在宁从简的耳畔,冰冷的指尖轻轻抚摸着宁从简的脸颊。她描摹着他的面部轮廓,低垂下来的发丝挠着他大汗淋漓的额头。
      每说一字,都会喷吐出一缕温香的热气。
      这热气在宁从简眼里可比毒蛇吐信,像是随时会扼断他脖颈的信号。
      宁从简的心跳很快,宁珮用肉眼都能看见那颗小东西在他薄薄的亵衣之下强烈振搏着。
      她知道宁从简外厉内荏,他的能力不如大哥,却妄想成为宁家说一不二的话事人。他小瞧了所有人,也过分高看了自己。
      而此时,宁从简不过是一滩任人宰割的烂泥,横躺在宁珮面前,宁珮的字字句句,都让他毛骨悚然,浑身如蛆附骨的病痛磨折了他本就脆弱的意志。
      “他把自己吓死了。等我回过神来,他都没气了。”宁珮遗憾地说:“确实不关我事啊,我什么也没做。第二天,他院子里的丫头进门喊他吃药的时候,他都凉透了,宁故知还专门找人来看尸,哈哈,仵作说二少爷可能是疼死的。太有意思了。”

      人马奔冲向遥远的铜狱门,宁珮清脆如铃的悦耳笑声洒了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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