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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杯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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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练结束回来的徐成义话不多,离了刀整个人都显得恹恹。卢照金提了一坛酒,还有从公厨带回来小半条切好的羊腿,装在樕叶皮里裹得仔细,拎在手里还温热着。
樕叶皮是用于存储熟食肉菜的容器,比常见的荷叶油纸更便携保鲜。名为樕叶皮,但实则与樕并无关联,以樕的短小之意概称其简易便利。
起初是朝廷的保麒司为了延缓东岩军用短途果蔬的腐烂速度研制而出,普及流入民间后大受欢迎。
军规严明,营中禁酒,虽也有嗜酒的趁休沐私饮,但卢照金严格遵照军规铁律,除却庆功宴和祭酒时,他几乎滴酒不沾。
钟守骞正奇怪今天是什么日子,徐成义先他一步问了出来。
“没什么特殊的缘由,想同你们喝两杯。”竟然是这样的答案。卢照金云淡风轻地道:“我们师徒三人并肩浴血,次次向死而生,次次死里逃生……险哪。”
他不曾流露感性,那太柔软,同芥渊严酷的霜风格格不入,于是他始终宛如那杆立在营前的军旗,巍然挺立。他忽地起身点灯,钟守骞却在师父如山挺拔的背影中看出了三分老气。
金油在盏台里明晃晃地曳动,照亮了三个人的面容,卢照金眼角的细纹犹如刀刻,钟守骞和徐成义坐在他对面,一时都不知该如何作答。年逾半百,卢照金仍在挥刀奋战,好像他的一生不过转瞬,就这样匆匆逝去。
“你们怨我不怨?”卢照金抬手,依次给三只陶杯添满了酒。
师兄弟二人面面相觑。钟守骞的父亲便是龙池军出身,在他十三岁那年,身陨殉国,他与芥渊边境数个蛮夷小国都有着家仇,参军是没有悬念的决定。
徐成义则是寻常牧民家的孩子,一年战火深冬起,羌合人烧了他家圈养牛羊的栏场,家畜受惊奔入了茫茫雪原。牛羊是牧民的命根子,徐成义的爹娘去寻牛羊深入雪原,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他走投无路流落街头,饥寒交迫时听闻龙池军在征兵,为了吃饱饭,他懵懂地跟着那个穿着铠甲的大个子走了。这是他们来到这里的契机。
“为了云楚”的口号未免太道貌岸然,每个人都有着不可告人的私心。
钟守骞是练武的好苗子,但什么人能在清早校场上操练时握着刀睡着?钟守骞的嗜睡程度令督长头痛至极,甚至怀疑他是得了什么病症。
军医看罢无可奈何道,他不仅没病,甚至健康得过了头,之所以随时随地都能歪头睡着,是他的体质使然。
简单来说,钟守骞天生就比旁人更贪睡。
督长气得拿马鞭抽他,钟守骞站得笔直,让督长一顿狠打,之后罚他将龙池刀的招式演练百遍,他也乖巧照做。
打罚过第二日该睡还是睡,人都站他面前了,他还保持着上一式的姿势昏昏沉沉。
几次三番,督长拿他束手无策,正逢督卫将军卢照金当值巡营,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觉得有趣,上前来询了几句,督长仿佛看见了救星,立即朝他大倒苦水。
卢照金抬手捏了捏少年结实的肩膀,硬邦邦的骨,他心下已经了然,是块良木。
“今后跟我练吧。”他说。
“可是我会突然睡着。”钟守骞在众目睽睽下面露愧色:“将军,我控制不住……”
“没有关系。”卢照金淡淡道:“我有的是法子教你,只看你肯不肯学。”
“肯!我肯!”钟守骞大喜过望,黯淡的眼底蓦地一亮。次日一早便兴高采烈地去督卫将军帐下报道了。
最初,卢照金不教他刀,运气和凝息是比练刀更为紧要的事,打坐何其枯燥,需要聚精会神,他耐不住寂寞,苦苦哀求师父教他些实用招式。
卢照金严词道,连自己的身体意志都无法左右的人,刀法再精湛也是白搭。
他铁面无私,容不得半分私情,若是发觉钟守骞偷懒耍滑,责罚他坐息时常加倍不说,晚修结束后还要为公厨挑回十桶水,待到夜里躺下,已是双肩红肿,腰痛腿乏,身心俱疲。他再不敢向卢照金提出课业以外的要求。
不过半载,钟守骞晨演随时随地入眠的毛病被彻底根治了,不仅可以自由掌控眠醒时间,只要他愿意,他甚至可以数夜不合眼,但困觉是会累加的,所以钟守骞休沐期的大部分时间都拿去睡觉了。
他的身体和精神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和谐,拥有了身体的完全支配权,潜能也就激发了,身轻劲巧,人神合一。自此刀法精进之速一日千里。
这是个什么道理。钟守骞百思不得其解,他也问过卢照金,师父无可奉告的表情让他识趣的闭上了嘴。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卢照金这套调息的法子是自己年轻时钻研出来的。
身体是一座蕴力无穷的宝矿,资质不同,开发程度有异,无法适用所有人,比如徐成义。
他只比钟守骞晚些拜入卢照金门下,习得是同一套运气调息之法,却迟迟未有开悟。卢照金摇了摇头,丢了把龙池梅弓给他,拉弦瞄箭心,如此凝神,不至于落下钟守骞太远。
徐成义的勤奋程度远超钟守骞,天赋不如人,只能靠后天追赶发力。钟守骞睡觉往往伴着徐成义背诵心诀的声音入梦。
他打趣师弟,夜里做梦都是他在对靶瞄心,射偏了还会因为怕师父责罚偷偷哭鼻子,招来一声意料之中冷酷的“无聊”,顿觉身心舒畅不少。
卢照金未婚无子,将他们二人视如己出,倾囊相授了自己毕生所学。但出征时绝无殊待,险绝的外派任务指派名单中,二人的姓名往往结伴出现,都是卢照金加进去的,机会和风险相生,他们明白师父的用心良苦。
一晃数年,各自成长为如今的独当一面,卢照金功不可没。
“不怨。”钟守骞率先出声,持盏饮尽。徐成义虽未开口,也紧随其后敬师一杯。
“龙池周边的城寨油库加固,岁君新指了一批金油送往芥渊,斋帅有令,交由我跟押。三日后动身,归期不定,恐怕赶不上阿寅的生辰了。”卢照金嘱咐道:“你二人,我一贯放心,只是阿寅,你还需再对成义上心,刀剑无眼,凭他如何骁勇也不敌群压之势。近日战停,难保突起狼烟。无论发生什么变故,我都要你们安然无虞。”
寅是钟守骞的小字。
卢照金很少叫他钟寅,每每这般称呼他,多是推心置腹的时刻。钟守骞闻声正色,他看向旁侧的师弟,点了点头允诺道:“我在呢,不会有闪失。”
人模狗样,徐成义忍不住腹诽。这师兄素日里嬉皮笑脸,有便宜就占,有空子就钻,自打钟守骞手伤了,他的衣服也是徐成义帮着洗了。
偶尔犯懒,连饭都要徐成义给他打了捎回来吃,要不是徐成义已经抡起了拳头,他毫不怀疑,钟守骞一定得寸进尺再让自己给他喂进嘴里。就这样一个人,靠得住他什么。
卢照金欣慰地颔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了。他的眼角抽动了一下,喉结也上下滑了滑,停顿片刻,他说:“成义,听你师哥的话。”
看架势师父是真的信得过钟守骞的承诺。徐成义用余光看见了钟守骞得意的挤眉弄眼。
“知道了。”他低声应道。
那半条羊腿,卢照金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全进了兄弟两人的肚子,趁卢照金出去方便的空当,钟守骞敏锐地道,师父有心事。
“他不想说,你问不出来的。”徐成义不为所动:“顾好自己就是给师父省心了。”
“明天你当值?”钟守骞眨了眨眼。
“干什么。”他警觉。
“我和后勤官去给梁岳家送东西,他家不远,你能不能调了,一起去呗。”钟守骞说。
徐成义沉默了,他显然也记得梁岳和同他恩爱的小嫂子。
“不去。”他生硬的拒绝。
“你不敢。”钟守骞下结论道。
“嗯。”徐成义承认了:“去了不知道怎么开口,她会哭的。”
“就让我当这个通报死讯的坏人啊。”钟守骞夸张地咋舌:“我也怕女人的眼泪。”
“那你问问师父这种情况怎么办。”徐成义敷衍道。
“这事专程问师父不是找骂吗?他铁定要说,优柔寡断,不成大事。”钟守骞立即摆手:“一起去吧,有你在我能安心一点。”不知是不是这最后半句起了作用,徐成义迟疑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点头答应了。
闷酒喝太多,卢照金有些上脸,两腮泛起不正常的醉酡之色。一坛酒见底,简单收拾了桌案,各自困告,返帐就寝。徐成义觉得自己今晚要失眠了,他的觉仿佛都被钟守骞一人睡去了,吞下去的那点酒在血管里汹涌地流,浑身燥热让他亢奋不已。
“师哥。”他小声唤他。
“嗯?”钟守骞的意识涣散,勉强吱声。
他没有说下去,听着钟守骞的呼吸是一直以来默承的习惯,好像他才是那个深思熟虑的年长者,说不出的苦恼撑满他的脑袋,把他的关节死死按住,所以他始终长不高。他和钟守骞的年纪不过相差两岁,只这几百个日夜,他较着劲,可怎么也追不上他,身高如此,刀法亦然。
卢照金公务繁忙,抽不开身,不能时时指教他。都是钟守骞把着他的手,教他劈砍,教他运气,教他转腕回刀。
又疾又猛的刺挑,钟守骞难得收敛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刀锋上横扫的肃杀之气是冷的,从师哥的眼和紧抿的嘴角迸出。他无意间察觉到钟守骞的陌生,被人握在掌中的手微微冒出冷汗。
徐成义的确在练箭的时候哭过,却不是怕师父的责罚。
他永远不会承认,他惶恐落下钟守骞太多,细小的罅隙有一天也会变成无法逾越的鸿沟。
没用的人理应被舍弃,像狼围猎的羊群,跑得慢的病羊注定被狼果腹,芥渊龙池从不留养没用的人。因此距离太远,意味着他会被抛在所有人身后,督卫营,卢照金,钟守骞,向他所珍视的一切告别。
徐成义不敢去想,唯有拼命追赶,直到技艺和钟守骞不相上下,梦想有朝一日与卢照金并驾齐驱。
袭营战结束返程的途中,他打听不到一点钟守骞的消息,在烽火旗下安排部将进行后续清剿的卢照金脸色很难看,他的心简直吊到了嗓子眼。
钟守骞回来高热了一夜,以往碰出个针尖大的伤口都要大惊小怪半天的人,那段时间出奇的沉默,连痛哼都没有。徐成义辗转反侧,倘若为师哥挡下乌逖斧的人是自己,早一点,钟守骞的皮肉之苦是不是就能免去了。
卢照金看出他的自责,平静地道,换你去,怕是整个人都要被劈成两半。何况你自顾不暇,不要命的多得是,敢拼杀是一码事,也要护全自己。所谓粗中有细,如果都像你这般,千人去千人死,万人去成万人冢,无人生还。
这等抚慰不会让他心里更好受。他背对着钟守骞,心事重重。
肩膀上的旧伤隐痛起来。希望明日是个风和日丽的晴天,徐成义的脑子又乱了,若是雷雨交加,他们要怎么对那个笑容温柔的女人告知她丈夫的死讯。他自嘲地想,钟守骞便从来不想这些么?
答案是想的。
次日阴雨绵绵的天气,他们乘着快马细雨启程。砖砌的小院里,那女人哭着,双眼肿得像两颗熟透的桃,漫天飘洒的都是她的泪。
钟守骞怀抱着几件粗布常服和半块被击碎的玉佩,这就是梁岳的全部遗物。后勤官是张生面孔,面对此情此景,显然有些不知所措,求救似的看向徐成义。
三人和女子只这样面对面立着,雨里伫立成三座石像。女人的哭声因为过分悲恸,扭曲成尖细滑稽的哀嚎,谁也笑不出来。
她捧着那叠整齐的衣物跪倒在地。钟守骞对自己说了那句卢照金说了无数遍的话:这里是芥渊,这是战争。
语言绵软无力,徐成义前夜打的腹稿一句也说不出口。他出手去搀扶她,她两腿软得根本站不住,还需和钟守骞一左一右将她架起来。
后勤官思前想后,吐出两字,没有一点分量的“节哀”,被风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