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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故人 ...

  •   铜狱门仰兵集八年举行一次,主办方是铜狱门宁家,宁家百年前一直游走在凛河一带,凭借着凛河发达的水运,贩卖茶叶绸缎等琐碎物件起家,积攒下一笔丰厚的家底。
      后来瞄上了云楚的窠玉生意,窠玉是制造冷流剑和军用铳炮的核心原料,而铜狱门拥有着整个云楚最丰富的窠玉矿产资源。
      掌控了窠玉矿,便等同于捏住了九州的命门。数年前,宁家现任家主的长子宁从贤在朝廷任官,身居高位,深受岁君的信赖,宁家自此从豪门一跃成为了世家大族。

      仰兵集最初是宁家招兵买马的挑战台,三甲将成为宁家的座上宾,直属窠玉矿的私人武装,从此尊荣尽享。仰兵集成了云楚闲散之辈最好的去处,一搏半生衣食无忧。
      直到无名刀客的出现发生了转机,他一举夺魁却拒绝了宁家的重金聘用,刀客失望地说,所谓第一不过如此,八年后再见。
      如他来时那般轻飘飘地消失了,仿佛参加集会只是为了证明他精妙无双的功夫难逢敌手。此后铜狱门挑战台引来了愈来愈多的高手,渐渐地,化作一场武人的盛会。无数人蜂拥而至,不为钱财,只为一睹各路英雄风采。
      徐成义满斟一碗茶慢饮了两口,有人在这里一战成名,有人在这里断送武学生涯。

      起落无常才是江湖。

      拜热丹啃了两块奶糕撑得连连摆手,用指尖轻轻把精致的小瓷碟推到应虏面前讨好地笑了:“吃不下了,你也尝尝嘛。”
      应虏的眉毛动了动,徐成义原以为他会拒绝,没想到他径自伸手取了一块填到口中。他咀嚼得很慢,这噎人甜腻的糕点从来不合他的口味,徐成义体贴地给少年面前的空碗添满了茶水。
      拜热丹的眼眸一亮,笑得更欢了。
      “师父,什么时候回去。”应虏催促着,面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色。
      拜热丹的笑颜还没来得及定在脸上,闻声急忙喊道:“怎么这就要走了,能不能把我也带上呀!”
      “你?”徐成义诧然道:“你不是要去寻你的救命恩人?”
      “铜狱门这么大,我都找了好几天啦,一点影子都没有。”小姑娘耍起无赖来:“我从东岩跑过来,千里迢迢,谁也不认识,都没人和我说话!你们把我带上吧,我能帮你们干活,帮你们跑腿,我会训鹰,我……我什么都会,我一个孤苦伶仃的弱女子,万一碰到穷凶极恶的强盗怎么办?我肯定会死的!徐大哥,你们行走江湖的,向来侠义为先,总不会见死不救吧,求你们啦。”
      她伶牙俐齿的模样把徐成义逗乐了,他正了正色,唬道:“你可知道我们来铜狱门是做什么的?”
      拜热丹真被他严肃的神色唬住了,愣了愣,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不是来参加仰兵集的吗?”
      “不是。”徐成义说:“我们也是来找人的。”
      “什么人?”拜热丹迟疑。
      “你来寻恩,我们来报仇,如何同行?”徐成义直言拒辞。
      “找得又不是同一个人!”拜热丹的脑子转得很快:“报成了多一个人替你们高兴,报不成我还能帮你们收……”她将那个“尸”字咽了下去:“难不成找得真是同一个人?徐大哥,你们找的那个人也是个姑娘?”
      “男人。”应虏说。
      “那不就得啦!”拜热丹长出一口气:“我找到恩人就走,在那之前唯你们马首是瞻!多一个跟班小妹有什么不好,我吃得可少了,好不好,好不好?多个人多个脑袋,我们三个加起来肯定比你仇家一个人聪明!”
      你看起来吃得一点也不少。徐成义还想再推辞几句,对上小姑娘闪闪发亮的瞳孔,只得叹了口气。
      “谢谢徐大哥!”她抢先道了谢:“我就住在楼上,你们几时走?”
      应虏安静听着,低垂着眼皮,他猜想徐成义定然会语重心长地阐明缘由,与这个陌生的东岩女孩划清界限,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徐成义竟然应承下了这桩麻烦。
      师父点了点头,接话答道:“两日后。仰兵集开时,我们就动身。”
      惊异抬眼,拜热丹喜笑颜开的脸撞进视线。回到房间,他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但长久以来对师父的良好服从性让他没有质疑徐成义的决定。
      他们二人的行动向来由徐成义一人拍板,从他在芥渊捡到十岁的应虏时起,从他跟随徐成义在龙池军中从戎,男人把着他的手,一招一式教他用刀时起,从他一面恭敬地称呼他为师父,却在心中暗自将徐成义与父亲的形象划等号时起,徐成义就有了绝对的、不容置喙的威信。

      应虏是个孤儿,从前也许有亲人,否则无法解释他如何无师自通学会了人话,毕竟他有记忆的那一刻,他的身边就是狼母。
      那是一匹很老的母狼,毛发稀疏,离群索居。它待他极好,教会了他如何在荒山野岭中寻到水源野果,他不甘食草,于是学着狼母茹毛饮血。
      狼母把他送下山,用尖而长的鼻吻推着他的后背,将他送到芥渊边缘的村落附近,可没两天,他又会自己跑回去。在空旷寂静的山里呼喊哭泣,狼母听见幼童的哭声,只得现身。

      它似乎真的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

      送去几次,应虏跑回来几次,渐渐地,狼母允许了他与自己同行共生。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大概有四年。偶尔他会下山,用一些草药野果和村民换点东西,说话的频率不高,所以结巴得厉害。
      吃的东西不干净,又风吹雨淋,他没有野兽厚实的皮毛御寒,生过很多场大病,许多事都在高热中遗忘了,病中狼母会用粗粝的舌头舔舐他的脸颊的记忆仍旧鲜活如初,直到狼母身死,他遇到徐成义。
      刚入龙池军的时候,他曾磕巴着说与给同袍听,但那些穿着银铠的将士们都当他在讲天方夜谭。

      从六岁到十岁,他是一匹母狼的养子。只有徐成义相信。

      他碰到应虏时,小男孩脏得不像话,身上穿着的与其说是衣裳,不如说是裹了几片看不出底色的破布,散发着难以言喻的腥臭。
      狼母死了,他不得不下山入市了,可他奇异的装束和习性让人们都对这个古怪的孩子避之不及。应虏可以大致听懂别人想要表达的意思,但他自己只能蹦出简单的字词,甚至无法连贯成一句完整的话。
      说急了还会呲牙,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恐吓声,满身的兽性,徐成义也说不出自己出于什么心理,挤开重叠围观的人群,递给了他一只油纸包的馅饼。
      一块还温热着的牛肉馅饼,他吃得狼吞虎咽,几乎三口就只剩下个干瘪的空纸袋,噎得翻白眼。徐成义转身离去时,这个脏兮兮的孩子腮帮子鼓鼓囊囊,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角。
      他的劲很大,手指紧紧攥着那块布料,不知是不是饿了太久的缘故,细瘦的手腕轻轻打着颤。
      “你没吃饱?”徐成义蹲下身耐心地道:“还要吗?”
      他狠狠摇了摇头,舔了舔开裂的嘴唇,他结巴着说:“跟你,我们。”稚嫩的声音出奇的坚定。
      徐成义啼笑皆非,他是带着龙池军的外派任务下山的,贸然领个孩子归队成何体统。他笨拙但小心地一根根掰开了孩子的手指说:“不可以。”
      男孩似是没有被这样简单直白的拒绝过,一时愣在了原地,趁他怔愣的功夫,徐成义拨开了人群。男孩的反应很快,立即跟了上去。
      徐成义就这样得到了一条人形的小尾巴,一整日的采购,男孩都寸步不离,他不敢跟徐成义太近,始终保持着十几步的距离。
      随着徐成义去驿站寄出了最后一批龙池家书,天色暗了,徐成义握了握拳头,回头朝他走去。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男孩听不懂,侧歪着脑袋看他,那个神情像极了一只懵懂的狗。
      “家在哪里,父母呢?”他关切道:“我送你回家。”
      这句男孩听懂了,他抬手指向城镇外高耸的青灰色山影。二十出头的徐成义茫然地看了看那片野岭,牵过男孩的手说:“那上面的村子吗?”
      男孩挣扎着把手抽了出来重新抓紧了那片衣角,这次正面清晰地回答了他:“不。”
      徐成义烦躁得挠了挠后脑勺,芥渊的城镇陆续亮起了灯,老旧的灯散发出橙色和绿色的污染般的光源。男孩的头发都结块了,经此一照,更显肮脏。
      “我要,要回去了。”不知不觉徐成义也结巴起来。
      男孩闻声,再次伸出手紧紧攥住了他的衣角。他有些急了,去掰他的手指,可牛肉饼此时全消化成了力气,他掰开两根,男孩旋即又握紧。
      “那你跟我走吧!”徐成义破罐破摔道:“你知道龙池军吗?朝廷驻扎在芥渊边塞的军队,终年苦寒,春夏极短,你去了只能挨冻,会长不高的。将军也不会要你这么小的孩子,你这样矮,站起来还没刀高,砍柴烧水的活都做不了,没用的人只会被扔进芥渊的深不见底的暗沟里……”
      男孩一声不吭地听着,但始终不肯放开手。
      他沿着徐成义的脚步,小脚印踩在前面的大脚印里,听着徐成义平稳但清晰的呼吸声,忽然感到安心。他们走了很久,久到他觉得自己的手汗浸湿了那一小块柔软的衣角布料,又被风干,捏在手心里,滑溜得像握了一条鱼。
      徐成义无可奈何地把他带回了龙池。
      芥渊的龙池军大营守卫森严,每隔数里便会设卡,有持刀披坚的铁甲军巡岗。面对这一切,他都感到很好奇,徐成义和一个高大的络腮胡交代了几句,两人又对他指指点点了片刻,最后络腮胡点了点下巴,似乎是应允了。
      那一天徐成义用热水给他洗了澡,没有适合的衣服,他披了件徐成义的里衣。
      睡在大通铺上,紧紧贴着男人,没有狼母皮毛腥臊的气味,他太累了,很快晕了过去。这一夜睡得很好,第二日一早,钟鸣声在校场昂扬,他睁开了眼,如获新生,徐成义说应虏,今后这就是你的名字,我会教你用龙池刀。

      他得到了属于自己的名字。

      在捡孩子这件事上,徐成义有着异于常人的天赋,他想,师父同意拜热丹同行是不是也印证了这一点。
      他对那个聒噪的女孩充满敌意,尽管他明白拜热丹很快会离开他们,可他出于本能地抵触和人共享徐成义。
      “我只是觉得很蹊跷。”徐成义喃喃自语道:“留着她也许有用。”
      他看了一眼陷入沉思的师父,将疑问吞了下去。客房内的气氛十分凝重,可以确认的是徐成义很反常,当他的右手拇指无意识地掐住食指指节的时候,意味着此时他正为什么事感到亢奋。掐着指节的拇指非常用力,指甲边缘都隐隐泛出了白色。

      窗外的街道上倏忽爆开的哗闹打破了应虏的忐忑,他扶着窗沿朝外望去。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破开了人群,看清为首男人的一刹,应虏浑身的血液瞬时都凝固了。
      顷刻,血管里如同煮开的沸水,腾跃起来。
      那男人跨在一匹血统纯正的健硕黑枣上,身侧跟了位身骑白马的女子。仅剩一个轮廓坚实的背影,足够了。他不会认错,即便烧成灰,他也能从骨骼的残末中辨出这个人。

      是钟守骞。

      他僵直的脊背被徐成义尽收眼底,徐成义在他身后压低嗓哼笑了两声:“他来了,对吧?”
      应虏的关节僵硬,他缓缓回过身点了点头,竟不知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师父。不止是徐成义,他们的老相识也来了,钟守骞的义子薛祠,年长应虏几岁,二人的身份境遇却已是天差地别。

      这方戏台搭得真真是极好,什么角儿都到齐了,只等好戏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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