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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章 寻溯逐忆 ...


  •   在卧床静养的这段时日里,伏芫感悟到,原来被无微不至地照顾,比想象中要更加枯燥平乏。起初的头几天,她总是心情很差。岁月弹指之间翛然而过,五年说没就没了,从脑袋里被凭空挖走一块儿,头是渐渐不怎么痛了,心底却不大好受。她忍不住各种猜忌,也曾希望上述种种都是发生在脑中的一场古怪噩梦,多疑多思,将自己折腾得敏感伤怀。都说人随年纪渐长,拥有得越多,便会越发怯懦胆小。她夹在中间进退维谷,未知如何能不叫人胆怯,遗忘又怎能不教人苦闷呢?好在身旁还有个若姜。
      此番内外伤得不浅,尤其左肩的创口又大又深,休养尚需很多时日。她边养伤边重识周身人事,比起一开始的心怀惴惴,慢慢地懈下了几分心头的负担。若姜平日里爱笑,总是笑眯眯的,提到擅长的话题,人也健谈,两人日常作伴,相处的越发融洽。在蹒跚步入康复正轨的这段时间里,她梳理了几次现有信息,那些能确定的和不可信的,都反复整理了多回,一颗浮躁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
      终日干躺是躺不住的,过了没几天,她就惦念着活动筋骨,醒着的时候,常常翻阅医书,想多找找偏方,说不定能尽早治愈坏掉的脑子。若姜哪里都好,唯有一点就是盯人盯得紧,这也不准那也不许,几乎时刻都围在身边,凡事都要赶在身前替行代劳,将伤员当做瓷娃娃对待,书都不能看得太久。
      “夫人口渴么?方才泡了莲子茶,味道清苦了些,要是不喜欢,再添些红枣桂圆……”
      “久坐累腰,要不您侧身,我给按按吧?”
      “厨房刚熬出来的粥,还热乎呢,香甜可口,要不再配两道爽口的小菜?”
      “傍晚有雨,这会儿房中虽然闷热,等下就冷了,我这就去关窗子。”
      “……夫人,楼主昨儿拿来的老参,孟先生说可用。食汤趁热,咱今晚就拿去炖了?听说交州来的广肚最补精益血,您再多用些才好。”
      “今日夫人想来个什么样的发髻?尽管开口,我会的种类很多呢,京中时兴的那些,都难不倒我……。”
      “玉容膏得每日都用,您别犯懒,我这就准备水去……”
      她一面感激她照拂上的体贴入微,一面又头疼对方过分的尽心尽力。若姜似乎自己负责的这项任务十分热忱,完全感觉不到疲惫。在自己欲言又止时,若姜又总是率先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巴望地等着倾听,实在是个老实可人的姑娘,每每见状如此,她便不大好意思张口了,总不好当面打击人家一片好心。毕竟,若姜的照料事无巨细,再没有比她更用心的了。虽然不熟,好歹她还是分得清的。
      京城以前在她心里,是个有神秘感的地方。她生长在登州,虽然父母不幸早逝,却也有幸在几位长辈亲眷的爱意下长大,曾经有过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童年。待到十一二岁年纪,只身奔赴百里之外的雷州拜师求学,跋山涉水,一路上吃了许多苦头,最终像母亲当年一样,做了天门的弟子。认真说来,直到记忆戛然而止的开明九年,除去曾随师长到过蜀地一游,她都不曾离开过雷州。大楚完整地继承了前朝全部疆域,幅员辽阔、物产广博,而传闻中京城的繁华盛景,她都是靠着文人墨客们的歌颂描摹认识来的。
      那会儿,当朝还是开明帝的天下。现已由他的第三子刘珣即位,年号由开明改为永安了。雷州天高皇帝远,天门洁身自好,独善其身,对朝廷官府的事鲜少关注。而在她遗失的这五年里,山下的世界似乎发生了不少变化。刘珣系开明帝元后次子,即位时已前前后后做了十二年太子。新帝登基后,一改往日低调作风,勤政爱民,行事果决,大刀阔斧地推行了数条革新法令,并下旨调用十几位先帝贬谪过的能臣回京,为过去被冤入狱的忠君廉臣平反……雷厉风行操作之下,竟较其父更有盛世明君之相,如今声誉正隆。
      商府外观是一座正儿八经的京城大宅,伏芫现在住的是府中正院,别称望月居。望月居内布局方正,正房由她暂住,商辰偏居东侧书房,因人口不多,每个房间都很宽敞。主院的拱门上方,悬挂着一块刻有‘望月’二字的木匾,据说是工匠按商辰亲笔凿制。京城建筑风貌与雷州风格迥异。大抵是受天家气象影响,这边的房梁普遍更为高挑,院落形状方正,庭中留白空间开阔,太阳好的时候日照很足。因此,望月居的院落四角都栽植了北方常见的绿植,方便靠在两侧游廊里遮阴纳凉。待到盛夏,蓝天澄澈,白云缱绻,荫蔽之下很是安逸。
      因身体尚且虚弱,伏芫只能每日窝在院中行走几趟,于是她在那几棵树下消磨了不少时光。院中一草一木皆是陌生,寻不回丝毫熟悉的线索。自己如今处境尴尬,且商辰经常不在府里,在此养伤就像坐牢,长吁短叹的落寞之后,还得强打精神坚持振作,日子是有些难熬的。不过,若姜心细如发,连她这等自己跟自己较劲的变化也察觉得出来。每待伏芫回到房中静卧,若姜就搬小板凳凑到榻边来,挑些京中大小趣事讲给她解闷。借着若姜口中的描述,伏芫开始在脑中重新勾画商府之外的京城模样,对痊愈后的未来,默默地有了些期待。
      近日她身上的皮肉伤已恢复得七七八八。孟秀岩每隔两日来望月居为她看诊,巳时提药箱进门,大约停留一炷香的时间。这位曾在道上名噪一时的神医已今年逾不惑,气质内敛,外表可谓其貌不扬,身形中等,五官周正,是一旦混进人群便难以辨识的类型。如今的他是很难跟鼎鼎大名的金针圣手联系起来的。尽管孟秀岩不苟言笑到了冷淡的地步,伏芫对他的印象却还是不错,他内外伤瞧得都很细致,还数次严谨地增减调理药方,有关服药的各项叮嘱,也在药方里注脚得密密麻麻,诚见医者仁心。不过,她当场对他表示感谢时,孟秀岩依旧板着张脸,谦称不过分内之职,手下笔杆划拉地飞快,都没正眼瞧她。
      十年前,孟秀岩毫无预兆地人间蒸发,彻底在江湖上销声匿迹。求医的人去求教百草堂,得到的回复是人已经没了,系因醉酒失足落入池中溺亡。尽管也有人号称见百草堂低调地为他办过丧事,人们最关注的,却还是传闻中最戏剧性的版本。不知哪里传来的风声说,百草堂此举是为掩盖家丑。孟秀岩是江堂主的继子,却与同母异父的亲生妹妹生出了禁断之恋,甚至秘密筹划为爱私奔。江岐本就轻视继子,且早将女儿许给了某皇亲攀附高枝,得知儿女做出此等丑事,盛怒之下直接就将孟秀严了结。而就在孟秀岩被宣告身亡之后不久,百草堂公然办了场白事,下葬的对象竟是那位即将出嫁的江雪垠。两人前后关联的死讯,似乎印证了在大众口中流传的说法并非空穴来风,自此,百草堂闭门谢客,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故事主人公就在眼前,伏芫也好奇传闻中的情节究竟几分真假,然而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最后还是放弃了开口打听的念头。
      毕竟她这儿泥菩萨过江,正是自顾不暇之际。
      她实在太想了,巴不得明日就能恢复原本的身体,找回完好的脑子。只要可以好得快些、再快一些,但凡是能有所助益的法子,都叫她试了个遍。
      可惜天不遂愿,伏芫懊恼地发现,随着伤口的痊愈,她的离魂之症,却似乎未见一点起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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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伏芫原本有些担忧,商辰来得勤,从身份和处境来说,她应对起来不大自在。不曾想对方倒很是体贴,见她表示调理需时,便真的没再坚持频繁探望。说是探望,其实也就十几步路的功夫,白日里,商辰要么待在书房闭门不出,要么就压根不在府内。有回她坐在西侧游廊晒太阳,正赶上商辰穿着件墨绿色的缎绣螺纹长袍出门,对方不过抬眼朝她点了个头,便步履匆匆地离开了。总之,在望月居庭院中,他们几乎碰不到一处,维持着微妙的距离。
      到了傍晚时分,商辰都会出现在正房探病,顺带在屋中稍坐一会儿。两人一起喝水吃茶,不远不近地坐着说说话。这主人正房本是他们二人共住的,因她伤情特殊,商辰移到侧厢书房暂居,无非是特别顾虑了她的感受。他甚至将自己在这儿的旧时痕迹收拾得干干净净,几乎察觉不到他曾在此久居的气息。有时伏芫甚至觉得,若以夫妇的角度看待,商辰表现出来的种种,似乎有些过于冷静。
      数日相处下来,伏芫清楚自己私下心里,是存着些矛盾的。正因商辰是她眼下唯一的故人,他每次的出现,其实都是在为她带来某种慰藉。她既不想日日都能见着商辰,却也怕哪一日见不着他。而她必须不断说服自己习惯商辰身上的改变,重新学习适应新的环境。想要将一切归还正轨,大抵离不开彼此相向而行的努力。
      他二人相处时的氛围平和,总是商辰在说,她在旁静听,多是一言不发。而那些从商辰口中倒叙出来的往事,在她听来,也总像是发生在旁人身上的故事,潜意识里以为那事不关己,因此她在面儿上的回应,就看起来出奇的客气。商辰很快就意识到了她的局促,便主动改谈以前在天门山上的旧事。
      过去在天门山时,同门之间不说朝夕相对,也几乎是日日得见。当年,因入门拜师时间节点相近,且二人年龄相仿,门中许多功课都是一起学的,共度了不少枯燥的时光。虽然商辰入门晚了整整一日,却不曾称她一声师姐,彼此间向来都是直呼其名。毕竟初入师门那会儿,谈不上有什么交情,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直到一年后,他们才因意外契机熟悉起来。
      天门派有门中内门外弟子之别,临近期满一年时,不知哪里传出了末位淘汰的说法。他们这班少年少女大老远来雷州拜师,自然没一个甘于人后。商辰师从个性乖僻的温道求,平日里就吃惯了师叔给的小灶,在入门资格的竞争上,视她为劲敌,私下里数度相邀切磋过招,大有搞针对的意思。伏芫不是怕事的性子,数次回合皆坦然赴邀,并非每次都能叫对方得了便宜。几番你来我往之下,二人竟阴差阳错地培养出了些章法上的默契,还真互相揪着弱点狠狠弥补了不足。
      后来有一天,小师妹委屈巴巴跑来同她质问,像是着急得不行。原来他们跑后山对垒拳脚的事儿,被苏程程视同傍晚私会,小姑娘气势汹汹地跑来要她说个明白。伏芫听完才知闹出了乌龙,连忙阐明原委,实际与这毫不相干。苏程程听她这么说,顿时难掩欣喜之色,小女儿心思溢于言表。当时伏芫心想,师妹是掌门独女,从未迈出雷州一步,对她而言,来自京城的商辰,大抵算是某种程度的见识广博了罢。印象里程程的确对山外的世界非常向往,喜欢跟在他们几个身边,撒娇要听雷州外的见闻。只是一来二去,竟还生出了些青春少艾的仰慕之情。
      然而大家都知道,掌门独女将来注定要承继天门正统,继续在雷州稳做一方守护,程程与他们的未来注定有所不同。且商辰随他师父的脾性,有些孤僻善变,对小师妹的这份懵懂心意,似乎不曾有过动摇。
      再后来,她和商辰双双顺利通过考验,被接纳为十七位门内弟子之一,正式成为了天门嫡系。此后,又经三年苦修近达小乘,他们开始随师长下山行事,在蜀地曾历经几番波折,经年日久地累积起了同门情谊。而天降雷火邻碣峰、掌门遣散门中弟子下山、他二人结为伉俪等等皆为后话,在不完整的记忆中,伏芫很难捞取找到更多伏笔。
      回想两人初见时,商辰还是个稍显瘦弱的少年。在伏芫印象里,他身量不高,皮肤晒得黝黑,一双英气剑眉下的丹凤眼熠熠生辉,很有神采。他容貌清俊,大颗的汗珠顺着鬓边流到利落的颌边,笑起来时,薄薄的褶皱藏进那细长的眼角,左颊还浅浅地露出一个秀气的酒窝。上山时,他背了一只丝绸做的包袱,腰间还挂着做工精美的双鱼碧玺带翠佩,玉佩末端褐色的穗子垂到膝间,走起路来随之左右摇摆。他的外表乍看之下雌雄难辨,嗓音却略微细哑,反差不小,还操着一口京城人士特有的官话腔调。
      大楚建国后,不少朝中文武都有把族中身强体健的次子幺儿送往名门正派修习的做法。这样的孩子学成归来,加之出身背景加持,不论是从军或是考取武举功名,皆是如虎添翼。商辰进门那天,门中众人皆当是京师来的哪家少爷上山来了,也许都撑不过头一年的门外修行。只纳罕温道求这位特立独行的长老,竟有主动点名纳徒的一日。
      当日,伏芫随在大师兄身后,跟着一起迎新人进门。彼时,也才进门不久的她在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颇为紧张。师兄将带领新人熟悉山门地形的人物交给了她,便尽力完成得从容不迫。天门弟子多数来自大楚各地,本就各具形色、彼此包容。初见时她对商辰的印象相当流于表面,只晓得这位新进与己同龄,勉强作为先入门的前辈,她需以身作则出个合格的表率。却不知这位少言寡语的少年,在之后能给她带来多少烦恼,更无法预料的是,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会忽然摇身一变,成为自己的丈夫。

      =

      这天傍晚,伏芫坐在西廊檐下欣赏晚霞。
      若姜出现在她身后,贴心地为她披上了一件棉纱外衫。
      “虽已入夏,傍晚开始却有风呢。夫人现在纸片儿似的,得小心着凉呀。”
      “多谢,贴心小棉袄。”伏芫邀她同坐,笑着打趣说:“你是从地里蹦出来的吗?走路悄没声息的。”
      若姜依言坐在了她的右侧,半撒娇地抱怨道:“夫人又开玩笑!”
      “若姜。”伏芫拍拍她的膝头:“就叫我姐姐吧!承蒙你照顾这么久,也怪不好意思的。”
      “诶,您也晓得的,”若姜摆摆手,头头是道地回说:“我领着府上的例银,是做工的,怎能跟您姐妹相称啊?这不合规矩的嘛。便是您不介意,叫楼主知道了可怎么好?既拿着工钱,就是职责所在。不怕您消化,我弟弟是读书人,以后考功名这些都要花不少银子。这两年年景不好,田里收成跟不上,我得多给家里补贴,决不能丢了饭碗。”
      这话也在理,若姜说的拿钱做工,其实并非单纯雇佣。商府坐落在寸土寸金的京师一隅,混在众多朱门大户中并不打眼,实际却另有名堂——乃是道上赫赫有名的招摇楼影宅。府中人员皆为招摇楼人,虽外表与其他府院的护卫仆从无异,内里却是以上下级别相称,自有一套严格的规矩。而在商府众人中拥有最高权力的,正是招摇楼的现任掌舵商辰。若姜平日里就常将楼主挂在嘴边,不论何时提起,都是一副唯他马首是瞻的模样,可谓又敬又畏。严谨来说,她目前负责照料自己的日常起居,明日也可能被遣往别处办差,一切不过是听从上级调遣罢了。
      最初了解到招摇和商府的关系时,伏芫在心底发出过不小的惊叹。招摇楼的名号,是她在登州时就曾听过的。熟知武林各路派系是天门弟子的必修课程之一,尽管招摇被划入的是末等流派势力,学堂上师父也提过到过几句。
      招摇楼是随新朝初立萌生的一股灰色势力,恰因行踪诡谲、作风招摇而得名。他们的行迹往往穿梭于晨昏昼醒之间,雷厉风行地犯下杀孽之后销声匿迹。在江湖中有名气不假,却俱是恶名骂名,可以说在名望方面一片狼藉。曾有传言称,招摇楼人在行动时,均以白色七芒星为记,行凶后会在现场留下白星图案,特以此申领罪名,彰显狂妄无情。而死在招摇手下的那些人往往非富即贵,又或被谣传知晓了不可外道的秘密,总带些神秘色彩。甚至,道上还有他们与朝廷关系甚密的猜测,说招摇是被钉在民间的一颗暗桩,伺机而动,伸出利爪,专司为上峰铲除异己。也有人说,招摇信奉的是东瀛邪神,之所以大肆接受买凶杀人的阴损生意,不仅为图财而已,背后还有非常人所能想象的目的。
      总之,因行事手法阴狠毒辣,举止毫无江湖仁义侠骨之风,招摇早在数十年前就被公认蔑称为不入流的刽子手。不仅在道上口碑奇差,其自身也始终被怪诞邪恶的猜测所笼罩,既叫人人唾弃,也令人人畏惧。不少人单是听到名字就不寒而栗。然而,百闻不如一见,传闻终究只是传闻。譬如,招摇楼人人都是武林高手,杀人如麻背负血案的说法,眼下就不完全成立。若姜虽身体强健,却不曾习武,甚至手无缚鸡之力,连剑柄也不太会拿,但她仍算是招摇楼的成员之一。
      两年前,若姜为补贴家用,在亲戚引荐下进城寻工,在街边救下了一个差点被马车撞倒的娃娃。小娃娃的外婆正巧是西城有名的掮婆,为表谢意,把她介绍给了正在招杂役的商府。商府里男多女少,她本来有些害怕,但能签活契,给的也多,壮着胆子还是留下了。至于入府后的花名,是商辰给取的。她读书不多,按照规矩,就请主人家给帮改个名字。商辰说那就叫若姜罢,并令念九为她说明了楼里的规矩。那会儿她听完了手脚冰凉,眼直发晕,虽是一知半解,却感觉入错了门,怕不是以后可能要大祸临头。
      “那后来,怎么又不害怕了?”
      “进府以后,我一门心思老实干活儿,反正给有老爷家做工,手脚得干净利索。在府中做事,跟其他人家的那丫鬟婆子们干的活儿也没什不同。府里白日里的人是少些,清净了点,但只要不行差踏错,便能得厚待。楼主和夫人都是良主,我哪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最初她主要被安排做些洒扫碎活,后来又被调去了后厨帮忙,在那认识的伏芫。在那之后不久,她的月例被涨到了两钱。两钱是城里国公府大丫鬟的水平,对她而言是相当一笔厚薪。伏芫问她可知商府他们是做什么营生的,若姜说她明白这些自己不需知晓,了解得愈少越好。
      商府与招摇内外一体,即便姜实则位处边缘,没有资格参与了解到楼中的正经本务,期满前的她也是不能擅自与外界联系的。谈及家中的父母兄弟,小姑娘有些局促地笑了笑,说她每年被允许与弟弟通一封无字书信,信封里装着贴补家用的银两,家中来的回信里,则会写几句单向的问候。
      对于若姜的加入,伏芫至今仍深感意料之外。或许,这就跟笼罩在孟神医一样,越是离奇的传闻背后,藏着的面貌反而异常朴实无华。毕竟,这世上难以断言的奇事委实太多了。
      除京中逸事外,若姜也常把出事前伏芫跟商辰在府中的日常讲给她听。伏芫以为,若姜这小姑娘,在讲故事方面确实有些天分。她讲起故事来声情并茂,陈述情节绘声绘色,假若有朝一日转行去做说书先生,必然也将混得风生水起。不啻如此,若姜还将以前她穿戴使用过的衣服首饰一一摆列整理,期盼着伏芫能从其中找回一两分的灵感。
      伏芫站在长镜前,身上套着一件粉色纱绣海棠纹的单氅,新奇地打量自己在镜中的模样,发出古怪的慨叹,直言简直像是偷穿了旁人的衣服。
      这些漂亮衣饰的风格鲜明,巧妙地结合了行走的轻快便利与京城的富贵风流,用料考究、剪裁合身,穿在身上特别服帖,恰如量身定制。样式美观不说,活动起来也又轻又快,十分舒展自在。她试着拿起那些过去受自己钟爱的发钗手钏,有模有样地打扮起来。她盯着镜子瞧了一会儿,茫然地摇了摇头。
      就在今晚用饭前,伏芫在找到了自己三年前的婚书。
      这纸婚书被保存在精致的亮面漆盒里,由暗红绒布细细包裹了两层。红纸上以墨书写,字迹工整,行脚处隐约还带着三分飘逸。
      她双亲早逝、商辰亦无亲眷在世,当初大约是摒弃了许多繁文缛节,婚书上的三方的见证,也仅是官府的一枚红泥印鉴。婚书内容颇有几分江湖儿女的潇洒意气,遣词用句十分简洁,只有两句短短的誓言:
      “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这话起来不怎么喜气,仿佛眷侣即将分别,有些莫名的悲戚之感。
      伏芫微微扬起眉角,找来笔墨纸砚,将这两句话誊抄了下来。
      他们两人的字迹都算好认。
      她小心翼翼地用指腹触摸婚书上的文字,感受到纸张表面轻微的褶皱纹理。在另找来的纸上,她重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将它与婚书平行摆到一处,静静端详了一会儿。它们看起来就如双生花一般别无二致,几乎毫无差别……
      半晌,眼前的纸面上已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大小字迹。
      若姜当时见她坐着不动,还探头好奇问说:“夫人在临摹呢?”
      “倒也不算是。”伏芫盯着笔尖,不置可否地轻笑着回道:“闲着打发时间罢了。”
      她将婚书仔细地收回了盒中,谨慎地恢复原状,又把方才涂写的纸张草草攥了两下,一并交给了若姜:
      “不知今儿是怎么了,还不到傍晚,就有些饿了。”
      说到吃的,若姜来了精神:“今晚有鲫鱼汤,我这就去瞧瞧。”话音落地,人就已一溜烟儿地小跑了出去。
      少女轻快地脚步声消失了。伏芫欠身坐回案边,随意摆弄了两下台面上的陈设。摆放在桌案右侧的端溪砚造型古朴优雅,再其同侧的圆形陶瓷水孟光滑溜手,而那乌黑的笔架上浮雕着的梅花、竹根笔筒外侧的花草纹样,无一不精致绝伦,散发着京城特有的低调奢华。
      伏芫浅浅低着头,单肘倚在桌缘,空虚地蜷起掌心。盯着面前空白的绢纸,好似陷入了沉思。不一会儿,在她的唇角处,忽然翘起了抹似是而非的弧度。似笑非笑的肌理走向,令她的面容气质变得有些微妙。紧接着,她又像是猛地抓住了什么愁郁似的,沉重地垂下眼帘,从鼻底悄悄淌出了一声五味陈杂的叹息。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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