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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10章 掌心蜿蜒 ...


  •   当晚的狂风骤雨偃熄了蜀西王府后院的大火。
      伏芫披星戴月地赶回客栈时,已临近子夜时分了。
      深夜的锦城道路两旁仅余零星灯火照明,黑得近乎伸手不见五指。这会儿刚刚历经了风雨如磐的档口,她从头到脚都被浇透了,活脱脱成了只落汤鸡,狼狈得不像样子。自城中去往青铜山的路并不顺利,途中她换了两匹马,来回足足花了三个时辰有余。折返路上她暗自祈祷商辰能坚持到回来的时候,摸滚打爬下山弄得满身泥泞,险些由此被店家拒之门外。
      值夜的伙计开门后,她先是去了后院,在房檐下仓促地清洗周身的泥污。粗粝的泥沙在皮肤表面留下许多细小的划痕,手来回揉搓时发出麻木的刺痒。在她腰间挂着的皮馕袋里,塞满了采摘下来的新鲜药草。雨水顺着袋口的缝隙倒灌进馕中,走起路来坠得腰际沉甸甸的,发出咣当咣当的闷响。
      盯着手中药材冲洗时,她的额角不停地渗出细密的汗珠。井水洗过的双手依通红肿胀,她用力地搓洗着指甲里的泥土,悲观地发出一声叹息。现下能够指望的,唯有期盼这把费尽搞来的蜀生蕨草能有奇效。
      自离开蜀西王府后,他们的原本一帆风顺的蜀西之行陡然变得坎坷起来。先是在锦州城中遭遇突袭,再是出城途中遭蒙二轮暗算。其间刀光剑影,对方虽不敌溃逃,商辰却不慎身中暗器。成员已有明显毒发征兆,队伍本应折返回城救治。然则承诺蜀西王在先,姚掌门审慎夺势后,决意留下一名弟子从旁照看,待伤势转圜后再行追赶,其余人等继续马不停蹄地率先赶回雷州,以全天门重诺之义。
      不料,掌门一行开拔不久,商辰的状态就变得非常不好。在他左手的创口急剧溃烂,眼瞅着皮肉渗出腐臭的脓液。黄白颜色的糟污掺杂在紫黑色的粘血里,止不住地向外溢出。毒素的蔓延出奇的快,到了皮下的筋骨已经隐约可见的地步,他们二人都知大事不妙,应付寻常外伤的包扎是远远不够的。带出门的金疮药止不住脓血,他这条小命很可能无法支撑他们等到求救的飞书送达前瞻驿站。到了那时,且不说保全商辰的左臂,整个人的性命凶多吉少也未可知。
      商辰起先一言不发,像是在隐瞒着毒症进展,直到发起热症,才肯道出所中毒素的由来。他说,自己身上中的毒药是五行散。
      五行散是在书中读到过的冷门毒药,传其外表无色无味,由代表五行的五种毒物炼化三月而来,制毒的原料虽算不得珍稀,先后熬制的技法却很考究。传闻中,研制出五行散的空蝉大师,制药初衷是为濒死者缓解苦痛,而后误打误撞提炼出的毒性药粉。可惜的是,空蝉的学徒有个叫宁克南的心术不正,擅将制法秘籍偷了去,最终让秘方落到了臭名昭著的招摇楼手中。
      伏芫听到后先是一愣,紧接劈头盖脸就骂他糊涂:“都什么时候了,你竟拖到了热症出现才讲?!若非毒性发作迅猛,你还要逞能到几时啊?”
      “都一样。”比起她的焦虑,商辰反倒出奇地淡然,病恹恹地扯着嘴角:“五行散难解,非你我能力所及。早晚知道又有什么区别呢。只是你运气不好,被指派留下来给我送终,前后估计有得忙了。”
      “呸!净说丧气话。”伏芫瞪他一眼,径自转身整理行头,背对着他说道:“商辰,我不跟你深究何以对它如此了解。既已肯定是五行散,那我再信你一回,现在就去想法子。而你,必须坚持到我回来。”
      她的声音很冷静,登州祖传的方子虽被称作百解千金方,理应能够化解上百种毒素,可谁也没拿五行散试过,是否生效还是未知之数。然而,商辰已出现惊厥之兆,无论如何是等不得了,死马作活马医也好过坐以待毙。对于她的决定,商辰没有提出异议。他安静地躺在塌上,面色很难看,也不说答应还是不答应。伏芫在临走前瞥了他一眼,见对方双目紧闭,死气沉沉的,便没再张口,反锁房门后匆匆快步离开了房间。
      锦城是首府,她跑遍了内城的几家医庐药馆,都没找到适合做药引的蕨草。蕨草本是秋天疯长的植物,锦州闷湿的气候不利生长保存,药馆里有的都是晾晒后的干叶。如今仲夏时节,想要新鲜的叶片,只得去山里碰碰运气。于是她将希望寄于了城外的青铜山。
      离开锦城时天色已晚,急着出城的只剩零星的贩夫走卒,城门口的队伍排得稀稀拉拉,她却还是遭遇了好一阵盘查。原来,白日拜访过的蜀西王府在傍晚竟突发大火,官府急急勒令严查进出人员,试图锁定可疑的嫌犯。她站在城楼下回望蜀西王府的方向,远远看去冲天的火光将晚霞映得又红又亮,就像发生了火神天降的神迹一般。
      短短半日光景,他们一行与王府的变故接踵而至,即便再如何不谙世事,也能瞧出其中关联,绝非偶然。蜀西王与天门前脚达成秘密约定,后脚就召来了杀身之祸,这令人不禁好奇,天门远在雷州,是有什么必须在驱使他们一定要来蹚别人家的浑水呢?然而,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这些。她知道自己但凡早回一刻,商辰生还的希望就奔赴多上一分。伏芫无暇细想其他,出城后立即跨上租来的灰马,扬起长鞭朝着青铜的方向奔袭而去。
      进山路上的雨越下越大,簌簌的雨水掉到灌木的叶片上,蓄满后又倾泻般地砸落到泥土里。暮色之下的山林雨夜,让孤身行进的山路显得格外幽怨凄凉。她强忍住心头的不安,专心致志地寻找药草,终于在悬崖下方的阴暗角落里找到了几株蕨类。雨天山体湿滑,她不得不手脚并用地抓紧岩石,攀住缝隙里的强韧野草,才能克服地形上的困难……
      待到她艰难地挺到山脚,夜幕已至,泥泞的小路表面散发着土腥味,潮湿阴郁得叫人难受。马跑起来后身上感觉冷飕飕的,好在雨势终于和缓了下来。在原路折返路上,她不住地在心里祈祷,希望商辰命大,还能有一口气在。

      =

      暂住在二楼的旅人不多,今夜走廊里静悄悄的。她打开房门,一股厚厚的脓血气味窜了出来,混合着浓重的金疮药味儿一起扑到脸上,十分恶臭刺鼻。她当即捂住口鼻,险些呕了出来。房中一片黑寂,安静得仿佛了无生气,她心底咯噔一下,顿觉有种不祥的预感。
      伏芫来到塌边把油灯点燃,短短的灯芯力不从心地闪烁了几下,还是亮了起来。在昏暗的橘光下,商辰饱受折磨的青脸,看起来异常平静。他右手持剑,阖闭着双目,吐息气若游丝,以僵硬而扭曲的姿态撑坐在塌沿,似乎陷入了沉睡。
      当她端起油灯靠近查看时,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原来对方并非静止不动,而是在微微颤抖。商辰的躯干不住地在发出一阵阵颤栗,持剑的右手也在发抖。他的脸色比离开时更加苍白了,乌青的眼底变得黢黑,本身黝黑的皮肤上已经出现小块小块的尸瘢。他的额角不断渗出大颗大颗的汗水,四肢紧绷得发硬,面颊却异常绯红,躯体在冷热交替下,显然已是强弩之末。此刻,她留意到,他正缓缓地眨动无神的双目,像是有些彷徨。
      伏芫怜悯地打量着他,在胸膛里翻涌出一股心酸。她很快就察觉到了商辰身上另一桩变化。她将手掌放在眼前摇晃,他的眼睛不会随之转动;改换在耳边弄出声响、呼唤姓名,他转头的动作也出奇地迟缓。他还勉强活着,但已经目盲失聪,比苟延残喘好不了太多。她猜测商辰古怪的姿态,是在做最后的防备,那副随时准备自我了结的模样实在可怜。
      伏芫不知此刻是该欣喜还是悲伤。她屏住呼吸,偷偷抬手把眼角的泪珠蹭在了脏兮兮的袖边,心里难过极了,甚至塞满了委屈。他们这趟本已踏上返程的蜀西之行,何以突然就到了这种地步?如果找来的药草没用,她又该怎么办呢?
      她放下油灯,摸向商辰握紧剑柄的那只手腕。他的大臂剧烈地抽动了一下,不知哪里的关节,随之发出了咯吱咯吱的怪响。从他胸膛里冒出呼呼的噪音,仿佛有东西在里头摧枯拉朽。所幸他此番只是虚张声势,并未真的拔出剑来劈头盖脸地朝她砍去。伏芫紧张地停顿了一会儿,才敢试着去触碰他的额头。
      商辰的皮肤表面有点儿冰冷。伏芫的手摸上去后,他谨慎且僵硬地转动侧脸。他似乎是在犹豫,姿势停滞了片刻后,才小心翼翼地将虚弱的气息喷向了她的掌心。人手心的皮肉很敏感,伏芫感到手心发痒,猛然间,就像某种紧弦断开了似的,在心口积滞了许多的隐忧,竟顺势松弛了下来。
      很好。
      他平静了下来,且还不至于神志不清。
      她想,他应该是能认出她来的。
      伏芫用手轻抚他的肩膀,学着哄睡稚童的动作,一下下打着拍子,希望能够让对方卸下防备。事实证明她的举动奏效。在她的安慰之下,商辰缓慢地松开了剑柄。无铭剑哐当跌落到地板上,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闷哼。剑柄脱手后,他在黑暗中虚空地抓挠了两下,捉到了她的手腕,嘴巴一张一合地,费力地吐出了两个字来。
      她俯身上前,借着灯光辨认他的口型,听到一个微弱沙哑的气声:
      “……伏……芫?”
      伏芫连连点头,反托住他的右手,用手指在掌心写下了两字:
      ‘是我’。
      随她指尖掠过,商辰僵直的脊背忽而变得松懈不少。在昏暗的灯光,他的脸色变化很大,先是如释重负,紧接着又浮现出了直白的苦痛,然后重重地向后仰倒了下去。他瘫在床板上剧烈地咳嗽起来,失焦的双眼漫无目的地眨动了两回,很快便没有了生息,变成了更糟糕的样子。
      伏芫被吓得人一激灵。她慌张地确认了脉搏,给他脑后塞了只麻布包稻草的枕头,然后飞快地转身跑去楼下开始起火煎药。客栈的火房连通着后院,距离他们的房间不远,她动作麻利,火急火燎地把头汤弄了出来。
      武火煎出锅的药汤颜色很深,浓郁的黑色液体表面不断冒着氤氲的热气。她把做药引的红皮老参和蕨草碾碎,丢进药汤里搅和了几下,汤水的气味明显变得古怪起来。她把药汤放在窗边扇风,摸着碗缘不算烫手,便急不可耐地捏着商辰的鼻子给他硬灌了下去。
      药汤下肚不久,商辰紧闭着双眼挣扎起身,趴在床沿哇哇大吐了两回。他吐出来的黑血里,裹着苦味的药汁及肠胃黏液,脏兮兮黏糊地连成一片。伏芫用布条捂掩口鼻,俯身清理榻缘地板上的脏污时,眼底都能感到一阵火辣辣地刺痒。
      催出淤毒虽是好事,可商辰情形却不乐观。他的四肢仍是冰冷打颤,头和躯干却热得发烫,较先前愈显严重。在他青黑眼底浮出了不同寻常的绯红,人神志不清的状况也愈发厉害起来。伏芫思来想去,总觉还是不行,便果断又将多出来的半碗药汤,提溜着给他填灌了进去。
      她擦掉商辰嘴角的药痕,听到他口中含糊着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毒性发作的苦痛,让他整个人几乎变了样子。
      等待天明到来的这段时间好像格外漫长。
      伏芫早已疲惫不堪,却无法生出困意。高热的商辰像是被困在了梦魇之中,循环往复地经历着惊惧和阵痛。她用湿布不住地擦拭对方的额头和手臂,希望能分担减轻他的痛苦。商辰的胸膛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噪声,时而大开大合地喘息,时而陷入死寂般的沉静,随后又发出野兽般的□□。
      她凑近时能听清那些絮语,都是些“母亲”“杀了你”“我不能”“娘亲”之类的囫囵片段,反反复复地重复着同样的内容,无法表达完整的意义。混沌的只言片语,既像是无意中的真情流露,也像是在魔怔地自言自语。
      商辰的娘亲吗?过去他甚少主动提及自己家中的事。在她印象里,母亲是他偶而提到时会有笑容的亲人。
      伏芫用小刀剪开他左手包裹的黑软纱布,开始小心地清理那些深色的脓血和痂块。已经溃烂的腐朽皮肉被银钩一点一点清除下来。新药粉覆换到黑洞洞的创口表层,马上就变了颜色,新的脓血慢慢渗浸了边缘。即便口鼻处有布条遮挡,她总觉还是能嗅到血肉腐化的那股特有的腥味。
      她摊开自己的手掌,在当中默默比划了一个圆圈。她抚摸掌心上那些被棘丛造成的细碎伤痕,感受着从皮肤表面传来的刺痒。就算他能挺过这关,在那掌中怕是也得留下这么鸡蛋大的一个疤痕吧?她缓慢地搓着手心,不合时宜地想着。不论男女,手里落下个这玩意,都是不大好看的。好在万幸的是,那枚毒钉正中于此,而不是在旁的别处。四肢末端距心脉较远,处置起来还不是最难的。
      汗水顺着商辰的鬓角淌到脑侧的黑发里,隐约氲散着热气。他眉头紧锁,面色苍白似纸,口中又开始了念念有词。这回他口齿更清楚了些,断断续续地说着“都是我的错”“都怪我”云云,气息听上去非常脆弱。
      “说什么呢?”伏芫握住他的右手,不自觉也跟着皱起了眉:
      “商辰,你在跟谁道歉?”
      对方听不到她的发问,只翻来覆去地复读。
      “希望这方子能有用。”伏芫抓紧他的手,无奈地长舒了口气:“真不知道你们都在藏着什么秘密……”
      不知过了多久,商辰的温度终于开始下降。他的身躯停止了颤抖,整个儿人平静了下来。伏芫想办法给他灌了几回糖水,仍是不断地更换了潮湿的汗巾。他不再发出胡乱含糊的呓语,脱离了高烧带来的梦魇。少年的呼吸终于恢复了平缓,她伏靠在他的胸膛,仔细辨别那里跳动的节奏,确认胸腔里的律动还在。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
      夜已深了,楼下聚众饮食的人群早在她回来前就都散去了。楼板下偶尔传回店家伙计起夜走动的声响,然后就归于了茫茫寂静。
      精疲力竭的倦惫感最终还是裹挟着困意朝她袭来了。
      伏芫和衣趴守在塌边,沉沉地睡了过去。

      =

      漫长的雨夜过后,锦城上空仍是阴云不散,天色终日灰蒙蒙地不见骄阳。
      直到第三日的晌午,才难得放晴出了明朗的太阳。
      这三天里,商辰常常处在半梦半醒间,跌跌撞撞游荡在鬼门关前,数不清已历经了多少次复热。他晓得自己是仰仗他人才得以存活,心中感激之余,自是有些沉郁。眼睛是他身上最后一个恢复知觉的感官。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子倾进薄薄的床帐,即便这光亮已温软柔和,却还是令他的双目顿觉刺痛不已。商辰索性合上眼皮,通过听觉展开对周遭的感知。耳边传来伏芫碾制药草所发出的窸窣轻响,嘎吱嘎吱一下一下地很有节奏。
      在他昏睡期间,锦城发生了几桩大事。就在他受伤当日,蜀西王府突发纵火一案震惊蜀西,乃至整个西南州府都有所听闻。据说,事发后京中亦有传来关切,上称要派官员人等前来协助彻查,后不知是何缘由,竟被蜀西王刘璧陈情上书婉拒。借此,有人猜测蜀西王藏有不臣之心,故而不愿叫皇帝派来的人进蜀;也有传言称,蜀西王府内后院藏污纳垢,火灾之祸并非有外贼,盖因后宅腌臜而起,为保尊贵的亲王颜面,所以不欲大张旗鼓广为人知。
      昨日伏芫出门带回了最新的消息。锦州府宣称王府大火案已得重大进展,四处公开张贴通缉令,追查稽捕一男一女。通缉画像上的女子面容清秀,姓赵,曾是王府侧妃。与其并排而列的尖脸男子其貌不扬,被写作是跟赵侧妃私下勾结的姘头,于开明十五年曾考取过举人功名,又被人揭发舞弊除名。公榜书称二人狼狈为奸、计划纵火,欲借火势之乱偷盗王府财宝,再大胆相携逃离锦州,共计列出所犯罪名合计二十七条。
      “官府说那男犯身高不足七尺,獐头鼠目,容貌不堪,且不说举人功名的事儿,就单论如此外貌,怎堪做王府侧妃的相好?”伏芫将手底研磨药粉的臼杵捣鼓得咯吱作响,细细分析道:“咱们前脚刚离开,后脚王府就被出了这事,未免太巧合了些。我看眼下流传所谓的后院阴私龃龉,反像是掩人耳目的借口托词。火势来的离奇,却也没伤到人,细想之下疑点重重。究竟是不是真的丢失了珍贵宝物还两说呢,恐怕只有蜀西王自己最清楚。你说呢?”
      商辰躺在纱帘那头一言不发,只静静地听着,没有搭话。
      伏芫耸耸肩,倒不介意自说自话。自他醒来后,便没开口说过一句话。她推测或许是五行散的毒性未消,商辰的五感影响尚未全褪,反倒对他有些同情。她每日在屋里说说话,并不是要他有所回应,只是想替人解解闷罢了。
      她想起日前随行入王府拜访时,他们几个末位弟子都只是在会客厅小坐,并不曾有机会见到蜀西王本人,更没见过王府后院的诸位女眷。因此,被通缉的这位赵侧妃,完全是她想象不出来的人物。蜀西王府门高庭阔,内饰风格极尽奢华,大小陈设铜器雕梁多以金箔贴面,厅室地面平铺藏地或博莱花毯,踩上去细密无声,光是用眼看就知道是凝聚了各类工匠的心血巧思。她还没去过京城,只觉蜀地喜好金器的风俗与东部腹地诸州大为不同。王府如此富丽堂皇,她想,这里的主人,定然是位鼎铛玉石、挥金如土之辈。
      当时,同蜀西王正式会面的只有姚掌门跟大师兄柯逸风两人。离开时她着重留意,发现对方也不像是交付了什么金银贵物给他们。想来也怪,蜀地距雷州有千里之遥,回溯历史不曾有过甚密的交情,不知是怎么搭上的联系。姚文君是掌门苏言的伉俪妻子,亦是前任掌门之女,到了他们这代,除去掌门夫人的身份之外,她还身兼了副掌之职。故而,门中苏言的亲传弟子尊称其为师母,其余弟子皆唤其姚掌门。此番她率队入蜀,说是应蜀西王亲笔书柬之邀,足现代表天门亲登到访的诚意。不过,姚掌门始终没向诸弟子透露此行所为具体何事,只有口风严谨的柯逸风知晓内情,他们这班随从,暗中揣测是不是天门有求于蜀西。
      赶了大半个月到锦城,他们王府里却只逗留了一个时辰。杯中的蒙顶甘露刚刚见底,姚掌门就回到了会客厅,柯逸风随行在其身后。跟他们出来的还有两位家臣模样的蓄须男子,还吩咐美貌丫鬟们奉了些糕点布匹来,客气地说是聊表谢意。如今算来,姚掌门一行离蜀已三日有余,应已达甘州附近。伏芫抱怨着,不知在甘州驿站,他们能否收到二人传去的飞书。
      “能捡回条命来已是喜出望外。”伏芫露出恹恹之,色略有不满地说道:“回信是不指望了。只不过,咱们这边如何惊险,他们也该知道知道。”
      半晌,商辰突然沙哑开口道:
      “天门重义,掌门既已向蜀西王许诺,必会全力以赴不负所托。若因我一人耽误了脚程,到雷州的时间定要迟了。”
      “终于肯开金口了?”伏芫纳罕,掀开床帐端了杯水给他:“能自己坐起来喝么?千金一诺不假,可什么要比人命关天更重要?掌门真的看不出你中的毒性有多大?你说他们有约定,具体是托付了什么?”
      商辰没有喝水,摆手拒绝了她,重新闭紧了嘴巴,慢慢地翻了个身。
      伏芫没好气地瞥他一眼,没再言语,径自返回桌边继续用力碾着手底的药石。
      此行队伍中,唯他二人资历最浅。
      商辰所言非虚,虽然不知个中具体,但单从姚文君的态度便可窥测一二,蜀西王多半是将什么贵重无比的东西托付给了天门。八成是要他们代为运送保管,而且既不得耽搁时日,亦不容得丝毫闪失。至于天门为何与蜀西王交好,重要的委托又是为了什么,则是桩暂时无解的谜团。
      事发时他们将将离开锦城走出去了二三十里,茶寮歇脚的档口遭遇了一波古怪的埋伏。对方人头只有五六个,皆着黑衣蒙面,拳脚功夫路数陌生,却招招不落下乘,显然有备而来。姚掌门与柯逸风分列两侧,率队众人以鹤翼阵型,形成攻守兼备之态。他们训练有素,对面人数的劣势很快显现出来,不一会儿便落了下风,在有两人负伤后,竟毫无留恋地遁走离去了。姚掌门认定穷寇莫追,当即命弟子们原地启程,连夜兼程赶往下个驿站。
      然而,商辰在方才的混乱中遭暗器偷袭负伤,伤口已有发黑溃烂之态,急需找郎中祛毒,一路颠簸恐怕贻误治疗。带着负伤的弟子日夜兼程,自是难以两全,柯逸风做主商量分头行动,姚文君点名了伏芫留下帮衬。安排二人即刻返回锦城寻医,计划确保伤势性命无虞后,再沿路追赶与众人汇合。
      “五行散的厉害,你是清楚的。咱们平日习武,身体康健,还有内力做底,它却不足一日便能要了你的命去,不是一般凶猛。”伏芫将药粉倒入陶碗,侧过脸来盯着他瞧:“它这么罕见,普通行医的江湖郎中,一辈子也见识不到几次,你是怎么判断出自己中的就是它呢?别想着搪塞我说是书中看来罢?你是不是早看出了那伙蒙面人的身份?书上说,五行散的方子,最后是被招摇楼拿去了……”
      “……”商辰摸了摸蒙在眼上的白纱,淡淡地回道:“你能将五行散解了,本事比我大。何必还要问我呢。”
      为避免恢复视觉期间光线的刺激,伏芫搞来一条纱巾,裁给他做了一块两三寸宽的白纱带。
      “不是我有本领。”伏芫缓缓摇头:“千金种可解百毒,我只拿来搏命一试罢了。如它无用,我也束手无策,恐怕……也只得斩断你的手臂来碰碰最后的运气了。要是断臂后仍恶化不止,那……”
      多半只剩好生准备等着替他收尸了。
      千金种他是听过的。登州伏氏的百解妙方曾经很有有名,都说它的配制方法材料繁杂异常。虽说是号称能化解百种毒素的起死回生灵药,却没有人明确它具体对哪些毒素能够起效。
      他知道的伏氏一脉是登州大族。他们代代做的是走镖生意,曾以一套蓬莱剑法闯出响亮的名号。传闻改朝换代的动荡期间,伏氏曾鼎力襄助登州府,竭力护州府百姓免遭战火屠戮,因此在当地民间积下美名。大楚新朝初立,伏氏急流勇退,彻底弃武从商,改为经商油盐,一度垄断三州盐道。直至退出商场江湖隐居之前,伏氏行事风评历代颇佳,鲜有恶闻传出,素有仁善之名。随着伏氏率族低调隐居,他们家传的百解妙方跟着也成为了颇具神秘色彩的神药。相较实际功效,倒不如说围绕在它身上的附加光环更引人向往,正所谓灵丹妙药,千金难求,这才有的别名千金百解方。
      在登州姓伏的人很多,其实伏芫的姓氏和出身都对应得上,且她比起刀法更擅剑术,只是他迟钝地不曾往那方面想过。能持有‘千金种’的人,只有当初那支伏氏的嫡系。即便当年弃武从商入世,大抵他们本家也还保留着修习的做法。商辰突然意识到,尽管已经在天门山共度了很多时光,但他们彼此之间的了解,实际上并没有多少。他沉默地躺在哪里搜刮肚肠,最终也只是回忆起二人相谈时,她提起过在老家有个关系很好的妹妹,以及那首好听的登州童谣小调。
      “又在琢磨什么呢?”
      在他发愣的功夫,伏芫已从楼下一趟小跑回来了。
      她从篓中取出温热的药汤,催他自行起身,然后把碗塞进了他的手里:
      “不烫了,快喝吧,苦得很。”
      为了帮他排出体内余毒,伏芫每日都借用客栈的后厨,熬煮一种有鞋底怪味的药羹。这汤药的味道十分奇异,说不上哪里特别,比不上其他的药方苦涩,却莫名令人出奇地难以下咽。有一回,他在汤水中还喝出过类似甲虫残肢的碎片。不过,自她拿出过千金种后,商辰对其端来的药水属于来者不拒,每次都老老实实地喝了个干净。
      他低头捧起药碗,临到嘴边却没有喝,抬头反问说:“你手怎么回事?”
      碗底被放到手里时,他清楚地摸到了她手上的皮肤,那里布满了细密的划痕。
      “野草划的。”伏芫轻描淡写地把手缩回了袖笼,边说边把他左手包裹的旧纱布剪开:“蜀地这会儿的蕨草长得细弱,新鲜的嫩枝甚少被拿来入药。跑了几家店都买不到。药引不能马虎,当时又火烧眉毛耽误不得。好在锦城外有山,我就去那采了几棵。害得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所以你一滴也不能浪费。”
      她指的那座青铜山距城中约有十里。
      商辰听罢,低头没再说话,猛地仰头一气儿把碗中汤药喝见了底。
      现在,他的掌心已重新开始长出新鲜的血肉。原本能看到筋膜的窟窿已经被粉红的新肉填满。
      伏芫捏着银钩在烛焰上挑了一挑,用尖锐那头把早在新肉边缘的脓痂刮下来,然后在涂抹过金疮药的创口处,撒了层薄薄的生肌粉。连日来的疼痛已逐渐变得麻木,勉强能够忍受。皮肉恢复生长的速度很快,药粉洒在裸露的红肉上,商辰感觉到一阵酥麻,不由得抖了一抖。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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