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第9章 巴山夜雨 ...


  •   夜渐渐深了,热闹的人群早因阵雨四散离去,街道两侧的道路变得宽阔。许多人跟他们一样,逗留在酒馆食肆里避雨,凉爽的雨水在外哗声大噪,室内的氛围愈发热络起来。食肆正门前挂了张竹丝编织的半帘,当有人进出时,拴在末端的装饰尾铃就发出丁零当啷声音,夹在食客们的交谈声中,显得特别清脆。
      这会儿,掀起门帘走进来的是一位身穿青色短褐的卖药郎。他肩膀瘦削、个头不高,肤白细眉五官清秀,正一面侧身抖落油纸伞布上的雨水,一面不住地抬眼环视寻人。虽作男子装扮,伏芫心下总觉似有几分面熟,见其身形容貌雌雄难辨,又不大有把握确定。片刻功夫后,对方像是寻到了目标,转身将雨伞放在门栏侧边,步履轻快地绕过了跑堂的店小二,径直前往与等候的同伴汇合——
      原来,这位药郎要找人的正是黄衫少女和董生。
      商辰的视线越过她的肩头,朝对角方向扬了扬下巴,轻声说道:“你好像对他们特别在意。”
      伏芫坦率道:“方才在四合台闹得那么大,难道你不好奇他们是如何顺利脱身的?”
      “这没什么稀奇。”他捏着酒杯,淡淡地说:“凤梧宫仗势欺人,诉状罪名本就牵强。官府介入有点儿棘手,却也不是没法子的。”
      “比如呢?”
      “找个有公职的宗亲出面,事情就好解决多了。譬如时任大理寺正的冯大人,恰巧是公主殿下的表叔。”
      “天子脚下平事,也还是要靠人情世故啊。”伏芫想了想,继续说道:“……我听那小姑娘说话口音不大像京城人士,还当她是临场仗义执言,不曾想竟会跟董生这般相熟。刚刚进门的那布衣小郎君,与他们就像一家人似的……总觉有哪里不大对劲。”说着,她期待地朝他眨了眨眼:“看你这泰然模样,是不是早知道些什么?”
      商辰递给她一个颇有肯定意味的眼神,手中又端起酒杯来。
      “——别光顾着吃酒,”伏芫侧耳左手以双手收拢:“跟我说说?”
      就在这时,鼻底蓦地传来股淡淡的幽香。她转过头去,同一双明眸大眼四目相接,与那来人的视线刚好撞了个正着。他们谈论的黄衫少女正好奇地朝他们这儿靠近,被她冷不丁地这么一瞧,随即眉眼弯弯地乐了起来,落落大方地主动同她问好。少女说记得彼此在四合台打过照面,能在这儿碰见像是有缘,就想着来打个招呼,顺势又夸赞伏芫的宝石钏子花样新鲜,想打听能在哪里买到。
      说话间,随少女灵活的身姿扭动,她从头到脚各种配饰金石撞击发出轻微的脆响,十分清晰悦耳,伏芫感觉对方天真可爱,心底有些愉快,将手钏的出处一五一十地据实答了。商辰则对这种不请自来的寒暄像是不大满意,全程阴沉着面色,沉默得没有打算半分理会的意思。
      少女同行的两位男子就驻在十几步开外等待,朝他们这边不断投来关切的目光。二人并肩站而立,个头相差不足三寸,俱着棉麻素服,均是肤白细眉、轮廓柔和,莫名有些相似之感,就像一对儿清秀的搪瓷娃娃。
      “董先生自觉对不住诸位前来赏光的老爷们,特地托我再向二位赔个不是,希望您跟先生大人大量海涵,欢迎改日再来四合台消遣。”说罢,小姑娘双手奉上一枚吊尾金铃的手打璎珞,语调甜甜地说:“姐姐生得好看,当以金钗钿合相赠。只临时没什么准备,雕虫小技还望莫要嫌弃。”
      “这怎么好意思……”伏芫不好意思地看向董生:“今日如何情状,我们都是明了的。戏院也是倒霉。”
      后者也正瞧着他们这边儿,客客气气地微倨身板点头行了个半礼。
      “左右是手作的小玩意。”少女笑嘻嘻地劝道:“姐姐便收下吧,实在不合心,转赠他人也可。我受人之托,总不好送不出去又灰溜溜地拿回来。”
      于是那枚璎珞就暂且留在了他们的桌上。
      伏芫想了一想,压低嗓音附耳问道:“或许有所冒犯,还想请问姑娘,他们四合台惹上的那起官司,眼下境况如何了?董先生既能自由出入,想来当时的困局已解了罢?”
      “多谢姐姐关心,所幸大理寺来的老爷肯给主持公道,可惜这出戏是不能再唱了,据说……朝廷不日就将有法令颁下。”
      少女的回答点到即止,伏芫却还有不少问题想提。且不说她一个状似出身富贵、豆蔻年华并出手不凡的小姑娘,怎会和所谓下九流的这班伶人相熟。官府里的大人再是明察秋毫,也少不了流程过场,如何在一两时辰之内解决了事,委实令人心生好奇。然而,不等她问出口,对方已做势要告辞了。
      “我还有事,就不多叨扰了。”少女轻笑着摆摆手,同她道别:“没准儿,下回咱们在四合台还能再见呐。”
      “姑娘,”伏芫说:“我还不知道你的芳名呢?”
      少女俏皮地扇动着羽睫,眨了两下:“我姓朱,朋友们都叫我玉麟。”说着,她朝董生他们二人挥了挥手:“姐姐,我们就此别过啦,有缘再见!”
      三人先后撑伞离开了酒家,消失在了凉飕飕的夜色里。
      伏芫一边把玩桌边那枚璎珞,一边问商辰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商辰不动声色地耸肩:“什么?”
      “啧。”伏芫嗔了他一眼:“表面上是一女二男,实际却是三位女郎。你在京中做事多年,以招摇的实力,不说了如指掌,怕也是多少都有些了解罢?”
      “哦?这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我是坏了脑子,又不是傻的。”她将红彤彤的璎珞挂到胸前,低头欣赏似地说说:“不谈那后来的小郎。就说董生罢,他唱的是生角,扮起文弱男子来炉火纯青。下了戏台,撤去了那些垫肩鞋靴,身形纤弱的特点便更加明显了,一举一动间虽还有些男儿做派,却也不多。她跟朱姑娘很亲近,是要好的小姊妹那种,撑伞遮雨也互相都很体贴。但是,他和那买药小郎都犯了个大错,就是不该在我盯着他们看的时候,始终都跟朱姑娘一样泰然自若,态度反而太坦然了。”
      商辰似笑非笑地扬起唇角:“如果他们粗野无理,不懂什么男女避讳呢?”
      “强词夺理,他们比多数男子都斯文。快说说嘛,你都知道些什么?别又要搪塞说是我不能听的。”话毕,她召唤店小二过来,伸出一根手指:“请再打一壶温酒来。”
      “这事儿知道的人,确实不多。”
      实际情况与她的猜测相差无几。
      七年前,京城典行傅盛号的老板接了起高达万金的生意。就在他携仆前往蜀地赴事主会面途中,一伙人马二十有余,不知为何突逢巨变,一夕之间蒸发似的音讯全无,至今仍是生死下落不明。
      当年,傅老板膝下只有两位千金,大女儿恰已到了出阁的年纪。两个姑娘的外祖出自小有名气的杏林之家,姓董,往上数家族里还出过一位太医院院判。傅董氏乃弱质女流,不通生意场上的事,丈夫突发意外生死未卜,长女出阁在即,本就承受着哀思和连日的操劳。不料屋漏偏逢连夜雨,自己娘家兄长因误诊命案被抓下了大狱,不久便因心力交瘁患了重病,苦熬了几日后,竟就撒手人寰去了。傅家在京中没有其他亲眷,两个姑娘又指望不上自顾不暇的外祖舅家。长女无奈之下替自己做主,主动退去了先前定下的婚事,草草变卖了经营不善的产业,带着妹妹离开了原来的大宅。自那之后,京城里少了两位傅姓的娇娇小娘子,多了一个天资优异的梨园学徒和一位自学成才的市井大夫。
      “他们竟是亲姊妹?!”伏芫听得来了精神,给自己也斟了满杯:“难怪长得有三四分像。欸,那跟傅家结亲的是什么人啊,董姑……她们就没想过投靠婆家?”
      “算不得好。”商辰瞥她一眼:“傅董氏刚去不久,尸骨未寒,她们家后脚便被以孝期和舅家的事为借口刻意为难。”说着,他手底将伏芫的酒杯挪到了自己面前。
      “既是如此,定然是要退的。她还带着妹妹,勉强来的亲事,未来有的是苦吃。也难怪她们要改名换姓,扮作男子谋生。”伏芫钦佩地说道:“两个姑娘年纪轻轻,能有胆识当断则断,已算很有魄力。”
      商辰蔑然一笑:“这还没完。退婚不出三月,那家就因在宫中办事不力,被安了罪名,全家锒铛入狱。董家姊妹塞翁失马,借此倒是躲过一劫。”
      “嗯~”伏芫抚掌称快,心道天子脚下最不少的果然还是这些个三长四短:“那位朱姑娘是哪家女娃?看她年纪还小,主意却大,娇滴滴的还挺讨人喜欢,举手投足竟透着江湖意气,不像京里养大的姑娘。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真是潇洒快意,自在得紧。”
      “关于她,我目前所知不多。”商辰摇头闷哼了声:“通身的行头虽昂贵奢侈,言谈举止却非司空见惯的宗室贵女。京里确实有几个大户姓朱,看那副模样,大抵是哪个武林世家的小女儿,放出来到这儿探亲访友来玩耍了。”
      伏芫赞同地点了点头。至于朱姑娘与董氏姊妹的金兰情谊,她也承认,在摸清三人都是女儿身的底细后,这层关系仿佛忽然褪去了暧昧光环,变得不再那么引人生奇,似乎没有什么必要深究到底了。
      “嗯……总觉得在这儿的日子有意思起来了。得多出出门才行。”她喃喃自语着将手伸向窗外,指尖接触到冰凉的雨水,很快又迅速且孩子气地缩了回来:
      “今天的雨,可真凉啊。”她感叹般地说:“天色这么黑,好像太阳永远不会再出来似的。”室间四散的酒气爬上她的脸颊,偷偷漾出了点儿淡淡的桃色:“印象里,上回遇到这样的雨天,还是在锦州。也恰巧是相近的时节。商辰,你还记得吗?”
      商辰耐心地等她用手帕将指尖拭干完毕,缓缓露出一抹笑容:“当然。”
      锦城之难,他永志不忘。

      =

      那已是七年前的事了。
      窗外雨声越是淅沥,回忆涌现得便越是凶猛,胀得他脑壳发痛。
      当年在蜀西,是同样一个昏沉的雨夜。
      长夜的煎熬几近令人崩溃。
      在他浑噩的脑中混沌如沸,起先是嘈嘈切切,而后化作了轰轰巨响。他战栗着,独自忍受着,等待终点的来临。数度昏厥的反复折磨,没有催出向往生的愿望,几乎只剩下濒临崩溃的绝望。蚀肌刻骨的剧痛敲打着每一血肉,焚身般的苦痛似乎永无尽头。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忍耐多久。他在心中止不住地怨恨,愤懑同伴自说自话后的径自离去,同时却又矛盾而殷切地企盼她能一去不回。
      皮肉腐烂所带来的肢体痛感早已麻木。游走在他骨骼肌理中的毒素自腕部丝丝蔓延,就像是有毒虫在皮下伸出四张触角,破坏式地不断攀爬。包扎伤口的纱布早已被紫黑的脓血浸透,表面黏答答地又凉又腻,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散发腐烂气味的深色黏液。
      该死!
      真该死!
      在间歇清醒的时候,他不止一次深深地懊悔。
      那标志他见过,以前分明曾见过的。况且钉上淬毒是他们的惯常作风,何以当场竟没能辨认出来?大抵真是天门安逸的日子麻痹了神经,叫他居然忘乎所以了……明知那人早存了要他死的心思,就该千防万防,必须小心些,再小心些!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百密一疏的错漏,便是给予对方的可乘之机。
      而他没有任何机会可以重头来过。
      他咬紧牙关,后悔自己鲁莽的挺身而出,更愤恨于对方的阴险狡黠。他大可以明哲保身,将自己放在首位。便是旁人受到牵连暗算乃至身死——也不过是人各有命罢了。他如浮舟入海,本就自顾不暇,没有能力,更没有本分。
      然而如何反省为时已晚,他的一念之差已经铸成,伤势溃烂得异常迅猛,很快就恶化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更糟糕的是,他当时犹豫不决,没能果断地自断左臂,贻误了最佳的时机。即便是断臂的代价,也值得搏出一线生机。说到底这一路向下的结果,终究都是他自己的过错。
      他胡乱地想着,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迷。四肢袭来阵阵抽痛,他的天灵盖就像被斧头从当中劈开,生生裂成了两瓣,又被石碾一遍遍地反复粗暴碾过。浓重的挫败感堵在他的心口,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将眼睑撑开,眼前不断冒出旋转飞舞的火星,看到天旋地转、飘忽扭曲的房梁,数个奇怪的小人跌跌撞撞地四处摇摆,舞动的姿势怪诞又引人生厌。一楼觥筹交错的热闹透过天花板灌进了他的耳朵,人声时远时近,耳道里头却像是闯进了顽虫,正在内放肆地冲撞,叫嚣着要大快朵颐食啖他的脑浆。皮肤火烧火燎似的,灼灼地发痒,他竭力转动着脑筋,千方百计地盘算,随即又是苦笑,发出了难看的自嘲——
      这般狼狈就死,不该是他的终局。
      可是,留给他的时间,真的所剩无几。
      眼下他的确走到绝境了。
      他甚至想象着,以招摇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作风,大概已将此处围住,直到确认他的死亡。他们这会儿正躲在什么地方暗窥着,看他这只无能困兽的笑话罢。
      说不害怕是假的。
      他很害怕。害怕极了。
      他无法预测自己身上的哪一块会被切走。
      或许是手指、鼻子,也可能是眼睛。
      能让他选择的话,大概会是手指罢。不过,那贱人可能会更想破坏他的面容,他嘲讽地想到,她始终最介怀的,就是他的这张脸。
      他长得实在太像顾问之了。他憎恶自己的血缘,命运却开玩笑般地,以出其不意的方式,逼着他去接受。多年来他必须倚靠着相似的五官,去假意博取那一丝丝可以忽略不计的亲情。他的脸越像顾问之,个体的存在就越难以被他们忽视。相像的容貌无时无刻都提醒着他,这是他留下的血脉,错误结合下的产物,一个被谎言制造出来的废弃品,一枚见证他卑劣行径的见证。假若可以,他情愿自己这件罪证不曾降生,只可惜没有如果。他的存在成为了既定事实,本身就成为了意义。
      不论那女人想要什么,顾问之都会毫无保留地给予。他和母亲只是碍眼的蝼蚁,不再被需要的工具,少了他一个多余的儿子,又有设么关系呢?他只想自己的顾希城能手握九章剑谱,未来出人头地,继承他偷窃来的基业罢了。什么两情相悦、生死相许、山盟海誓,换到这对狗男女身上,比鬼魅罗刹更加面目可憎。
      不过,现在这些似乎已经不再重要了。
      钻心的疼痛从骨缝里渗出来,他扭曲地抽动着,强忍住放声大叫的冲动。他止不住地思念母亲,眼前开始出现脱胎于记忆的幻觉。母亲她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她的处境过去就很不好,便是看在他在天门的份上,顾问之也不大可能善待于她。距离他们上次通信,至今已有两月了。实际近况如何,他是不敢想象的。
      他恐惧母亲的死亡更甚于自己的。每次收到她的亲笔家书时,即便寥寥数语,也总能松口气。吊在他胸膛里的那块巨石,便稍稍往下沉一寸。此刻他恍惚地看到了母亲那张忧愁的脸。她还是满面病容,身上的素布衣衫很旧了,就安静地坐在那里,好像跟他辞别时的模样没有任何改变。然后她向他招了招手,缓慢地释出了一个苍白温柔的笑颜。
      他想知道母亲的身体有没有恶化,是不是有哪里还在疼痛,也想好好地问她吃的好不好,他不在的日子里,有没有被他们为难。这些话卡在喉头,此刻竟一字一句都吐不出来。其实他心中有数,他在时母亲过的什么日子,离开后又将是怎样的艰难,答案自然不言而喻。他不指望没有心的人的良心,却不能因此就什么都不去做。他必须抓住祖父的遗愿,为他们母子拼出一条出路。
      他不甘心,太不甘心了。
      他承认自己曾经嫉妒过顾希城。是他的出现,让自己意识到,他和母亲的世界不曾有过真正的片刻光明。母亲被欺骗陷害,他的人生被他人窃走。凭什么卑鄙无耻的小人洋洋得意,受害者却要蜷居在不见天日角落,怎能教人不恨?
      半梦半醒间,他奋力去捉母亲的衣角,终究只抓到两手空空。
      事实是冰冷的。
      母亲不在身边。
      他也没有回到京城。
      蜀地的夜雨湿冷,周遭弥漫着将死之人的沉寂。
      他异常艰难地张开眼皮,漫无目的地环视四周。
      他不清楚伏芫已经离开多久了,只真心地感觉她已是将自己抛下了。倘若身份互换,他会这样选择,没有丝毫犹豫。聪明的决定本就是无可否非的。
      只不过,他也是人,这个念头随着时间流逝,在翻江倒海的脑壳里逐渐膨胀,慢慢逐渐化作了怨毒的愤恨。他明白自己心里有种声音是怨的,恨同伴的自私自利,同时又蓦然生出两分慰藉,因为他由衷不愿将厄运分享,矛盾的心理简直要将人撕裂。
      也好,他想。
      这样也好。
      他的情形不好,明眼人都看得出是油尽灯枯,何况她仅是略通医理,并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蜀西之地荒蛮,她只身一人,能去哪里能找来灵丹妙药?能够从旁照料至今,于她而言已是勉强。如果她脚程赶得快些,兴许还能在明天傍晚之前,赶得上与大队人马汇合。不论如何,总好过陪他死在这远离家乡的凄凉之地。说到底他们这班师兄姊妹,非亲非故,大可不必受到牵连。
      如此,便也算不得被他连累。
      也好。
      他囫囵地想着,迷迷糊糊地只觉得,这样便很好。
      而就在他思绪纷乱之际,房中油灯忽然开始上下明灭。
      他本想要撑着躯干坐起身,不料转瞬功夫,黑暗便先一步地翛然袭来——
      恍惚间,他的双目竟已不能视物,察觉不到任何光线了。
      这不是失明。
      他镇定地告诉自己,人到临死之前,最先消失的总是视觉。视觉之后再是其他五感,直到最后全部消失。招摇楼的五散毒乃初代掌事亲手炮制,侵皮蚀骨后再将蚕食脏腑,在死前半个时辰之内将会夺尽人体的五感。即便是个中高手,没了知觉内力,便是生前如何坚毅,终将沦为无知无觉的鱼肉而已。许多人不堪死前受辱,拔刀自尽却是求而不能。
      他或许会走的十分安静,但绝不安详。
      这时,从门外传回的动静里,突然出现了一种目的明确的脚步声。
      眼睛失去光感后,他的听觉就变得异常灵敏。任何一个轻踏楼梯的细微声响,都能被耳朵感知得十分清晰。
      他克制自己冷静下来,全身仍在止不住地战栗。他费尽全力抓着剑柄,勉强地支撑自己坐了起来。躯干在控制不住地发颤,脏器发出被灼烧般的痛楚。
      现在已是山穷水尽,他别无选择。
      温道求说过,困兽之斗固然狼狈,死时却总要体面,这是野兽都拥有的自尊。
      此刻,他已不再去纠结,那伙人的行动时来自他本人的授意,还是那女人的擅作主张。在绝对的仇恨面前,二者的区别已经相差无几。
      他徘徊在地府门前,恨极了自己的无能,恨不得直接去问阎罗,上天若真有好生之德,又何以将苦难之人弃为刍狗,视之无物?当真是苍天无眼!他恨恨地赌咒,如果死者皆入地狱,他定要做鬼,做那最恶罪恶的鬼,誓要他们血债血偿!
      无声的誓言话音未落,吱呀一声,房门猛然被从外推开。
      木门板发出声响的瞬间,在他耳边的世界,戛然而止地沉静了下来。
      不同寻常的寂静让他即刻清醒过来。
      就在刚刚,他失聪了,耳朵不再能听到声音。
      他失去了听觉。
      无妨,倒不打紧,他想。
      值此关头,他反倒异常镇静。
      不论来者何人,手中的无铭已出利刃出鞘。有关自身的性命,虽无法选择降生,却不会任由他人了结。他将把命运,握在自己的手中,直到最后一刻。

      TBC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