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3、线索 ...


  •   我约谢妤姝见面。她竟然同意了。

      距离我们上一次相见差不多两年时间过去了。我在咖啡馆等她,这家咖啡馆,我们班高中毕业那天,高考完那天晚上,就是在这里举办的庆祝晚会。那时这店刚刚开业没多久,一切都是崭新的,现在很多设施都有了岁月的痕迹,半旧了。和人一样。

      我远远看见她进来,她过了这么久的正常日子,完全洗涮掉了那几年在病床上积攒的那股子腐朽气,精神面貌更好更饱满了,穿着还是很艳丽。她永远热爱色彩,热爱生活。筱萸跟着这样的母亲,总不会太差。

      家乡气温变化没个定准,这天并不冷。她身上穿一件湖蓝色薄外套,里面是明黄底点缀蓝色小花的垫肩衬衫,配鲜红半身裙,与我一身的黑形成鲜明对比。她坐到我对面,有点赧然。我先开口:“姐姐,你好吗?”

      她点点头。

      “筱萸好吗?”

      她说:“好。”

      我也觉得我们没什么好聊的,就直接把黑皮包里的支票拿出来,递到她跟前,“这个。”

      谢妤姝不接。

      我解释:“不是给你的,给筱萸的。也不是我出卖自己挣来的,是我女朋友自己的财产,她送给筱萸的。留给筱萸上大学用。你先帮她保管。”

      谢妤姝眼睛微微红了一下,她缓缓说:“那天,筱萸上网课,看到网页新闻,哭得好伤心,连作业都没法写了。说那是她的景阿姨,她认出来了。”

      我说:“她们关系是不错,很处得来。”筱萸是小孩子,心实。

      谢妤姝眼圈更红了一点,“小妹,你要节哀。”

      我对她笑起来:“你们都搞错了,她没有死。你让筱萸也别伤心了,她的景阿姨会回来的。”

      谢妤姝又轻轻叫了我一声:“小妹。”

      我认真地解释:“我没疯,你别担心,她真的还活着,她要是不回来我会把她揪出来的。”

      谢妤姝望向窗外,沉默了一会儿,辩解似的说:“我刚从公司下班,不是故意穿得这么艳来见你。你不要介意。”

      我摇摇头:“我穿黑色不是披麻戴孝,也不是装什么未亡人,我就是单纯的穿黑色好看,她也喜欢。你爱穿彩色就穿啊。我为什么要介意。”

      她把目光转回来。

      我将支票放在桌上,人站起来,扶着包带子,微笑着同她道别:“我先走了,我还有很多事要办,姐姐你多保重。”

      离开家乡之后,我又去了一趟东北。蔡烜给我留了电话的。我也顺利约了他出来,这次没再被他母亲追着狂奔几公里。我把支票双手奉上递给他的那一刻,他看清了是什么,即刻面红耳赤,摇头说:“我不能要。”

      有句诗叫,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他被耽搁的一生,从没有得到知识分子的待遇,但还保留老派知识分子的自尊,我懂。

      我简单地和他说明:“不是我这个后辈送你的,是姓景的给的,我跟她说了,当年事情的真相,她真的很后悔。让你这样一个人才,大半生都壮志难酬,闲置一身的本领,实在是一种莫大的浪费。她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也不是不惜才。她是真的觉得你和佟颜对不起她,才出手的。她只是小气,有点记仇,又幼稚。你早跟她解释一下也许就没,不对,佟颜不骗她就好了。”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请收下,蔡先生。”我再一次恳求,语气更加恭敬些,“这个数目也许弥补不了您过去这么多年来受的无妄之灾。但可以当作梦想启动资金。四十岁并不算太大。姜子牙七十多才出山辅佐周文王。您跟姜太公比起来,只能算青春期少年。一切都不晚。您收下来吧。没有人应该为了仗义相助而埋没此生。佟颜肯定也希望您这样做。”

      他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明明没有在他面前哭,也没有透露过一星半点我和景宴具体的关系,他竟也和其他人一样,压低声音跟我讲:“谢小姐,请你节哀顺变。”

      所有人都跟我说节哀。甚至包括温娴在内。有天我们在街上偶遇,她驾着车,看到我后特意停车,从车上下来,拿悲悯的眼光看我,拍着我的肩,开解我世事无常,让我不要伤心过度。

      这世上仿佛只剩小马,和我有相同的观点。他发现疑点,亲自来找我。

      我当时请了两个慈善机构的负责人来做客,打算把景宴给我的流动资金全都捐出去。我不是什么圣母,我有我的算计。在我们老家,有很玄乎的说法,世间能量是守恒的,要想收获,必须先付出。捐出一大笔财产的话,搞不好就换来一个好消息,比如景宴给我打电话道歉,说不好意思啊谢妤桐,跟你玩这么大的恶作剧。我就是这么功利地在做事情。

      马烁进来以后,坐在旁边等我与那两位聊完,眼看他们给我留下几大本文件,非常富有礼节性地告辞之后,才过来同我搭话。

      他可能很急,单刀直入地质问我:“小桐,你真的觉得景总她没了吗?”

      我把眼睛瞪大,像找到人生中第一大知己那么激动,拉着他的胳膊,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你也觉得她还在,对吗?”小马的双眼内闪出泪花。

      我说:“我不止感觉上她还在,我觉得要说她被害了,有些事情逻辑上也说不通。”

      小马和我一样激动,我听说他得知噩耗的那天也在办公室爆哭了。职场上有几分真情,我觉得很难得。他拉着我在沙发上坐下,“你说说,哪些逻辑不通。”

      我这么久以来头一回觉得四肢百骸的力气在恢复,有了点温热在胸腔游走,我慢慢跟他细数:“那个出来举报盛钧铭的匪徒就很奇怪了,如果事情真的像他所说的那样,整个事件都是姓盛的指使,他们干脏活的人没得到分赃,就算怒到极点,也犯不着跑到警局自曝,按照犯罪分子的习惯和天性来说,多半会实施更加快速直接的报复,比如,有一就有二,他们能绑景宴,当然就能绑盛钧铭,那样还有机会拿到巨款,盛家家底也很厚那时候。就算豁出去不要钱,他们有的是办法伤害一个酒囊饭袋纨绔子弟,犯不着搭上他们一个自己人,不讲底线的人,可能悄无声息就把事情给摆平了。可如果说是景老先生安排他出现,来陷害姓盛的,他短时间内确实没那么快联络上这种云贵川地区流窜作案的坏蛋,他多年不出京,也不大管事了,景家早年也不是做灰色生意发家,不会认识这种人,就算认识也不熟,况且这样的团伙一旦沾上后患无穷,无端授人以柄更加没有必要,妨碍司法公正这一条,随时会被拿出来威胁勒索。可以排除是景老先生这边做的手脚。我亦不认为绑架案真跟姓盛的有关,他想借刀杀人不假,但他没那个胆量做局,他只是顺水推舟,他没有做大反派的格局,他只是个落井下石的小人罢了,一开始的绑架肯定是真的犯罪分子做的,但后来走向变得奇怪,反转过来,我觉得一定是从团伙内部出现了裂缝,那,是谁说服这些犯案人员帮景家一个忙呢,我觉得这个人除了景宴没有别人。”

      小马眼镜后的眼睛亮起来:“继续说!”

      我点点头:“我认为她不仅没有被绑她的人杀害,我觉得她可能还反过来利用了人家,也许是提出某些许诺。甚至当场给出了证据证明自己,也许她会这样讲,‘你们太没有眼光了,我才是最有钱的那个,你们绑了我问姓盛的穷光蛋要钱?盛家是空壳子,早不行了。你照我说的办,我能给这个数。’她可是个不择手段的人啊,根本不介意工具人干不干净,就算她痛恨绑匪,也先用完了再整死,而且她那么记仇,盛钧铭跳出来对她使阴招,还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她不给他点颜色瞧瞧那就怪了。”

      小马微笑了一下,“很有可能。”

      “还有景宴的爷爷,在案子发生后,姓盛的被带走调查,盛氏股价大跌之后,还找我吃过一次饭。”自从那次见面后,佟夫人几次三番邀请我去她家散心,遭到我婉拒以后,还上门来探访了我两次,“他的状态,完全不像至爱的长孙女下落不明的样子,精神太好了,绝不是在强撑,让我起了疑心。最开始他可是很伤心的,还把姓盛的爆揍了一顿,手都受伤了,回到家更是哭不出来那种追悔莫及。这前后的转变,让我不得不怀疑,其实他有景宴的消息。老年人很多愁善感的,要是景宴真的彻底失踪,那次吃饭,他一定会流露出哀伤的情绪,不可能吃得那么心定神安。”

      小马默默听着,等我说完轻轻拍了拍手,“这是你那边看到的。还有吗?”

      我摇头:“暂时这么多。你呢?你也有线索吧?”

      “我是觉得后来凭空冒出来的西部那家公司太诡异了。我深入了解了一下来龙去脉,发现这个叫‘思予’的小公司方方面面透露着古怪。”他扶扶眼镜。

      我这时候想起来,他也是个高材生来着,足可以做高管的。做助理说实话有一点屈才。只不过他说过,景宴给的报酬丰厚,远远超过普通公司经理的待遇。

      他接着说:“思予恶意收购盛氏的股票,那可不是一般的资产能玩得动的,它巨额资金哪里来的,一查,原来是它把自己个儿抵押到银行借的贷款。它那么年轻一个小玩意,居然让它贷到上亿,然后对因为舆论已经出现颓势的盛氏发起了资本攻击,看起来很疯狂,好像志在必得,可它把水搅浑,引起盛氏大乱之后,它又突然收手了。而那时景董事长已经从各种渠道收购了盛氏百分之四十几的股份,后来不知道他又用什么手段,说服盛氏的第三大股东佟家出售部分股权,一跃成为盛氏最大控股人,导致盛氏易主。思予干这种费力不落好,为他人做嫁衣的事情,好像有点不合商业逻辑。除非……”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要么是他们脑子瓦特了,要么背后主使的就是景氏自己人。他们景氏祖孙俩将计就计唱了一出双簧。打开这个思路的还不是别人,就是盛钧铭那一通朝匪徒喊话,明面上让他们投降,实际上催着他们撕票的记者会。”

      小马对我的总结表示赞同,临别给了我他查到的思予公司负责人的联络方式。

      我坐在重新安静下来的屋子里,感到销魂蚀骨的寂寞。盛氏的失败不能说是自找,也许盛钧铭不窜出来试图害死景宴,最后景家也还是要对他们下手的。一山不容二虎,两家重合的领域太多,靠商谈让步换取的和平并不是长久之计。

      如果景宴与盛钧铭真的结成秦晋之好倒也罢了,景氏与盛氏也许有希望在未来的某一天真正意义上的合二为一,融为一体,而不是通过如今这样你死我活的方式决出高下。可惜那场婚姻只是一种障眼法,只怕在好多年前,布局就已经开始了。毕竟在生意人眼里,不是你吃掉我,就是我吃掉你,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景宴肯定很累。周旋在那些事情里面,肯定很累。也许最开始,她也是天真活泼烂漫的少女,爱下棋,找到棋逢对手的人,会很愉快,会和心仪的女孩子在夜晚言笑晏晏地压马路。后面发生了很惨烈的事情,导致她放弃了人生里温情脉脉的一切,自愿做祖父手里最冷酷的一把剑。

      我在出发寻找景宴之前,再次去到包祀医生的心理工作室。因为我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回来。所以我想搞搞清楚,景宴那些年,心里在想什么。她作为咨询者,和包祀聊天,肯定会透露蛛丝马迹。

      再见到我,包医生的态度比第一次友善很多。因为他们那个圈子隐隐约约有在传,景宴意外出事之后,她名下大部分个人资产送给了一个叫谢妤桐的年轻女的,这个不知道打哪冒出来的二十出头的捞女,不知道给景宴灌了什么迷魂汤,运气恁地好。

      小说里常说,酒馆,饭店,酒吧,会所,这些地方是信息发生密集交换的场所,小道消息和八卦都流传很快;其实还漏了一个信息大户,那就是,心理咨询师的工作室。

      身为咨询师,他们能听到很多别人在其他场合连提都不会提的秘辛,并且还不是他们主动出击,是别人花高价请他们听。他大概率已经知道,我得到了景宴的青睐,与她的关系并不一般,我来求看她过往的治疗记录,不单纯是为了满足自己变态的窥私欲,也许是像我之前宣称的,真的有在关心她。

      我再次对他提出请求,并且在他面前放下一笔现金。我说:“就当我是借来做研究。你相信我,我也不可能往外传她的私密往事。”

      包祀点点头,“现在都没关系了。”

      我眼圈热了热,鼻腔发酸。这世界上,十个有九个,都认为我的恋人不在了。

      顺利拿到景宴相关的资料,既有文字记录,也有语音材料,我把它们全部搬回家,到家就如饥似渴地翻阅起来。原来她真的是从2002年1月19日之后开始看医生的。佟颜逝世后三天,她第一次到诊所。她说是家长安排她来,她不想来的。

      她跟医生说:“我没病,是我祖父不放心,让我来和你聊聊。我没什么想聊,你收钱不干事,偷着乐就行了。你放心,我不会戳穿你。”

      前几次对话记录都是空白,档案里说,景宴呈现出来的模样是冷漠抗拒,任医生如何耐心地引导,她都坚称自己没事,让对面的人闭嘴。

      直到有一天,不是她的预约时间,她自己要求临时加塞一场咨询。

      她不意去到某个熟悉的约会地点,忽然流泪。

      她对佟颜的感情很复杂。得知她坠机,死无全尸,第一反应竟还是悲伤,心疼,她因此对自己感到深深的怀疑,她告诉医生说:“我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为了父母哀伤可以理解,哪怕爸爸看重母亲多过于我,宁愿追随母亲也不留下来陪我长大,我原谅他了。可我不能原谅自己,我竟然会为了这样一个女的伤心,难过,深夜痛哭。她一点都不在乎我。这样一点都不公平。”

      医生问:“这样一个女的?她是怎样一个女的?”

      只有十六七岁的景宴回答医生:“自私自利,水性杨花,朝秦暮楚,声称喜欢女生,却也和男的谈恋爱,好像一只蝙蝠,见了鸟说自己是鸟,见了兽又说自己是兽,其实她两者都不是,她只是恶魔派来人间的使者。自称是我的女友,却在我父母接连去世之后,不给我安慰,反而送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喜,告诉我她劈腿了,她喜欢了别人。做人怎么可以,残酷到这种地步?就算是普通朋友,也不会在别人刚刚失去双亲的当口,急着炫耀自己的幸福。她为什么,可以那么残忍?”

      医生问:“她知道你的状况吗?也许她不知道。她没有想那么多,她只是自由惯了,在做自己。”

      年少的景宴回答:“她太知道了。她甚至还告诉我,不要怕,没有了爸妈,我还有她。可她的许诺有效期不到一个月,比一包垃圾食品的保质期都还短。很快她就背叛了我。她是不是嗜血的恶魔?她起初不装得柔情蜜意,我也不至于抱太大的希望,也就不会有那么深的痛苦。她是不是就是故意的?她是不是想看我死?”
      这是初期,治疗的第一阶段,她对人之初性本善这件事产生了重大的不信任。

      第二阶段,她说佟颜“死得好”,“就该死。”“苍天有眼。”

      第三阶段,她陷入迷乱的回忆漩涡,回忆起童年和父母不多的共处时光,回忆起她和佟颜甜蜜的部分,对医生诉说她们的相识相恋。说乌龙事件一样的告白,却被彼此当了真,说她们在外都无人理解,但恰好被对方看到和欣赏的性格特征。说她们的棋艺对决,说她们的智力比拼,樱花树下手拉手的羞涩的初吻。说她生病时,佟颜给她送到家的小米粥。

      她说的都是狂乱的,没有时间线串联的细节,她问会不会太琐碎了。

      医生告诉她:“不会,我作为旁观者,认为你们的确有过很多美好,不可否认。我听着你的倾诉,好像也跟着你,和孤僻的天才谈了一段绝美的花季之恋。你不需要为了结局的不美满,就否认掉过程里的一切。你还是可以允许自己怀念她,比如怀念好的时节,温暖的时光。”

      但是再过了一段,她又恨她恨到牙痒痒,这是第四阶段,她跟医生的对话中,反复出现一句,“她怎么可以就这么死掉?死成那副支离破碎的样子,是要跟谁装可怜?要死也该死在我的手里。她不该这么死,她应该等着我亲手将她挫骨扬灰,这个叛徒!”

      录音里医生的声音显然有点意外,但他继续顺着她的情绪,不让她暴走:“你可以允许自己怀念,也可以允许自己恨她。都是很正常的人类情感。你没有问题。但不要长期停在某一种情绪上。那样容易郁结。试着让自己的心念流动起来。想象你的思绪像水一样流经你的大脑,你的愤怒像风一样吹过了你的皮肤,但不要让它们留下任何痕迹,也不要阻拦它们的流动,不要抗拒。接受,然后放下。”

      医生略显文艺的开导看起来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因为最后一次的接诊记录,她也差不多只说了这句。她冷笑着:“太便宜她了,应该由我亲自将她挫骨扬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线索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