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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上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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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与景老先生分别半个月后,我接到了他的来电,他邀请我过去吃饭,说有要事相商。我按时赴约。
我以为和景宴有关,所以火急火燎往屋子里面赶。然而进了景家祖宅,方才发现前来赴宴的不止我一个。另有一对约莫五六十岁的男女,看举止是夫妇无疑,他们比我先到。
而我刚一进门,其中那位女士目光堪堪落在我身上,便捂住嘴尖叫了一声,接着泪如雨下。
我正诧异她为何见到我像见了鬼一样,景武德出现了,他穿着极为正式的黑燕尾服,从二楼扶着扶手下来,满头白发梳得极熨帖有型,整个人看起来,精神饱满,满面红光。对比我的形容枯槁,我觉得景宴的爷爷最近没有为她太伤心。
我不由得心里一动。
“佟夫人,这位就是我跟您提过的小桐。”他过来揽着我的肩,微笑着把我带到那位哭泣的夫人近前。
听到“佟夫人”三个字,我恍然大悟,这恐怕是佟颜的亲人,母亲、婶母一类。
“我可以抱你一下吗?”哭个不停的女人对我说。她眼眶和鼻头红透,原本精致的眼妆哭花了,整张脸格外狼狈。
我小声说:“可以。”
得到应允她即刻把我抱住,下巴搁在我肩头,压抑地低声抽泣。她身上的贵妇化妆品散发浓郁香气,脖子上挂的硕大珍珠链则硌着我的锁骨。我轻轻揽住她的背。
等她情绪平复我们才过去落座。
景家的阿姨带佟夫人去洁过面,她重新补了妆,我们四人分宾主坐定以后,我的位子恰好在那对夫妇对面。他们四只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我,片刻也不从我所在的方位挪开,仿佛一旦看到别处,我就会凭空消失。
“佟先生夫妇膝下有很优秀的麟儿,龙驹凤雏,个个都异常出色,然而我深知,在你们心中,永远不会忘记佟颜。”景武德侃侃而谈,“我也是在景宴被盛家的恶徒构陷以后,才得知他们婚姻出了问题,我的乖孙女和你们二位长辈一样,从来没有忘记过她,见到这位跟昔日恋人长相如此神似的女孩子,当即沦陷,景宴要为小桐跟盛钧铭离婚,才导致盛家的兔崽子醋意大发,对她做出不可饶恕的罪行。我对此人的所作所为,将永生永世不予原谅。”
这顿饭我食难下咽。景家人不会做没用的事。景武德绝不是为了成全佟氏夫妇对已故女儿的想念,才把我召来。要是他有这么好心,他早干嘛去了,他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重点肯定在于,他这么做,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席间佟先生总抿着嘴给我布菜,完全不像他的长相那样充满防备疏离,先给我夹了好多虾,我告诉他:“我会过敏。”他很紧张地擦擦汗,立马换了别的菜式给我添上。
饭后,佟夫人坐到我身边来,拉着我的手喝茶,说我太瘦,要多吃饭,让我得空去她家玩耍,“介绍弟弟妹妹给你认识。”
她大概忘了,我不是真的佟颜,他们的孩子,大概率还是比我要大。从年纪来说,不会是我的弟弟妹妹。但我不去拆穿他们了。我的父母亦早亡,我隐约知道那种思念但又无能为力的滋味。假如有人跟我爸妈长得一样,我也会爆发一些怪异的情绪洪流,亦真亦幻地把他们当成昔日的亲眷。人之常情,何必苛责。
等他们逗留得够久,依依不舍走了,我才去景武德面前提问:“为什么?”
聪明人就是这一点好,闻弦歌而知雅意属于必备技能,不用你把话说得特别直白,就能懂你意思。
他点点头:“小桐,不好意思,利用了你。”
我非常反感,摇头拒绝:“不要叫我小桐。”
他再次点头,“好,小谢,佟夫人是盛氏第三大股东。你还需要我和你详细解释我的用意吗?”
我抿着嘴不说话。
“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上策,不能达成上策,减少流血与牺牲,也是佳策。”他说得隐晦。
他们的商战我不感兴趣,我也不想管。无意之间成为了棋子,非我所愿,但我也没法让时光倒流,况且真给一个机会做选择,我未必一定拒绝帮他。能让盛钧铭家付出代价也是好事。就算了。
我只问我关心的:“你有没有景宴的消息。”
他不做声。
“她联系你了吧?”我说出我的怀疑。
景武德垂眸:“小桐,要是有她的讯息,我会告知你。”
我回去继续等她。阳光很好,阿姨提议晒被褥枕头被我拒绝了。哪怕这样小心翼翼地保护,残留在枕席间她的气味还是越来越淡。她再不回来,我又要睡不好了。
有一天,是周六,我听到有人敲门,两只猫猫和我激动地冲到门口,我认为父亲母亲听到了我的祈求,把我的爱人送回我身边了。我叫着她的名字打开门,却见到外边站着位穿银西服、打同色领带,戴玳瑁眼镜的男士,他手里提着黑色公文皮包。他就够严肃的了,身畔还有一位比他更严肃的女士,与他装扮差不多一致,只除了眼镜是无框的。
布偶妹妹很失望地迈着猫步回了它的窝。
男士说:“请问您是,谢妤桐小姐吗?”
我说我是。并询问他们的身份。
来人是律师,男士姓聂,叫聂文文;女士姓余,叫余念。
他们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把一份接一份文书往桌面上摆。
我不知道他们有何贵干,倒完茶之后就一直没出声,等着他们把要拿的东西都拿完,全部铺陈在茶几上,似乎是停下来了,我才问:“请问聂律师和余律师你们二位来做什么?”
聂文文说:“根据景宴女士生前在我们律所公正过的遗嘱,遗赠给谢妤桐小姐以下财产,齐悦小区27栋四楼401房产一套,海棠别墅区平层别墅一间……”
他开始说的我还能听得见,但随着我脑子里轰地一声巨响,我便只能看到他的嘴唇在无意义地蠕动,他嘴里吐出的词句,一个字也听不到了。过了不知道多少时光,他终于闭嘴了。
我在剧烈的耳鸣中尖声喝骂他:“你胡说八道什么?什么生前?什么遗嘱?我以礼相待,你为什么要来人家里下诅咒?”
他满脸尴尬地扶眼镜:“谢小姐,我没有诅咒人的爱好,我只是拿到死亡证明,履行我的职责,执行景宴女士的遗嘱罢了。”
我捂住耳朵,默默坐在地上。他眼看我坐在那,没做声,等待着。过了会儿我抬头跟他说:“你弄错了,她没死,她好好的,我知道。你太不负责了,怎么能在人还活着的时候,就跑去执行遗嘱呢?你还说这不是诅咒。”
他摇头,“谢小姐,您不知道?绑架景女士的匪徒已经承认撕票,并明说用很残忍的方式处理了她的遗体,云贵交界一带的警务人员缉拿凶犯的过程中,在山谷发现了带血的耳环,证实属于景女士家族传承的蓝宝石耳饰,上面的血液经过DNA测试后亦确认属于她,从旁边所留下的血迹推测,失血量那么大还能活下来的,不属于人类。景女士的祖父,景氏集团的董事长景老先生也已召开发布会,承认她的离去,表达了沉痛和哀悼,景氏集团已选举新任总裁,不日即将上任,来接替景宴女士成为掌舵人。我不是来传达噩耗,我不喜欢这种差事,但既然您不知悉,对我发生误解,我就顺道告诉您一声。请您节哀。”
我呆呆的,他叫我节哀,他错了,我并不觉得哀痛,所有的体感都告诉我,她没有死,我非常确定。
“这是清单,请您逐一过目。”他指指摊了一桌子的文件。
我没搭理他,我跑出门,再一次去往景家找景武德,我想问问他怎么能那么随便就发布景宴的死讯。他听说我登门,并没有拒之门外,还是把我请进去了,让我坐下谈。
“你找到她了吗?不论她是活着还是故世,你找到了吗?”我直视他,“没有找到怎么能下结论?”
景武德颔首:“我年老了,实在承受不住,找到足够多的证据就可以,我看不得她破碎的遗体。”
我双腿打颤,站不稳,跌坐在地,“那你的意思,假如她真的遭遇不测,你就让她曝尸荒野吗?”
景武德说:“我没有放弃寻找。只是还没有找到。”
“没找到就是没死啊,你到底胡来什么?”我无法理解。
景武德看着我,“你这样认为也好,有个信念方便活下去。”
我摇头:“不是我认为,她真的还在,你不能就这样放弃她啊。你是她的……”
他沉默了。
“你怎么能把她用完就不管了?”我嘶吼起来,我无能狂怒了,怒到极点不知道怎么反应反而笑出来,“你选了新的总裁啦?”
他没反应。
“我不要她送的东西,我不要遗嘱,我不要遗赠,你收回去,你马上撤回。”我指着他的鼻子。
面对我的无礼他不为所动:“她给你的,你就收着吧。是公证过的,我无权过问。她是为你做了很多打算的,不要辜负她的苦心。”
我摇头:“我不配,你知道吗,我一直想告诉你,那天景宴挨的那一刀,是我捅的。不是别人,没有什么暴徒。肯定是我捅了她,她伤得太重,身体虚弱,所以才没有跑掉,才被绑架的,才被……你把我送去警察局,定我的罪。我才是始作俑者。我是这一切的源头。我才该死。”
景武德居然一点不惊讶,他点头说:“我知道是你。”
“你知道是我。”我茫然重复。
“当然是你。”他摊了摊手,“景宴的父亲是终极格斗赛冠军,景宴跟着她父亲,从五岁就开始练跆拳道,练散打,空手道,有天赋又勤奋,早就是黑带选手,她只是不声张,普通暴徒哪里近得了她的身?除了你,这世上单个的暴徒,没谁有本事让她挨一刀以后还全身而退。绑匪,也许持枪,也许人数众多,她才吃亏。”
我眼泪哗啦啦涌出来。
“回去吧,孩子,好好过下去。”他挥挥手,下了逐客令,“她给你的,你就收着,哪怕捐了也可以。那是她给你最后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