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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红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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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衡不再去学院了,艾伯特得知此事,什么话都没说。
但是他的态度暗戳戳表明了一切。
譬如,顾衡有时见他从身旁经过,艾伯特一句招呼也不打。
顾衡会主动向他示好,即便不会受到太热情的回应,艾伯特会礼貌的报以微笑。
那才应该是他的惯常动作。
但他直接无视了。
顾衡举起未落的手站在原地,分外尴尬。
令他无比恼火的是,艾伯特对萧景的态度,开始有了明显的变化。
有时艾伯特会起很早,而萧景通常不会睡懒觉,像彼此心照不宣那样,无需多说一句,他们会平和的共进早餐。
没有争吵以及诡异的气氛。
他们看上去才是真正的家人。
真正的,一家人。
艾伯特甚至为他请来了宫里的御医,萧景身体时常抱恙,再不能耽搁下去。
那二十余年的不闻不问像是一个笑话。
顾衡记不清了,从哪一刻开始,萧景的身体渐渐有了好转。
那么多的名医,那么多次束手无策,他的身体在肉眼可见的慢慢变好。
可他喝的药丝毫未见少。
还是那么多,多到一个大收纳箱都装不下。
顾衡不再过问这些,不再念书之后,他常流连烟巷,逐渐染上瘾。
谁都不知道,顾衡自己也是偶然发觉,他是一个很容易上瘾的人。
如他痴迷逻辑几何,能在房里解上整日,着魔一样,极致的偏狂,他永远找不到那个适可而止的度。
要么立地成佛,要么坠入无间阿鼻地狱。
最近,他染上了名为红光的瘾。
顾衡以前从来没有觉得,红色那么迷人过。
他有过很多次出席宴会的经历,往往走个过场,闲聊几句,谈笑都在酒水间。
顾衡不去刻意关注环境,他尤为喜欢观察人。
观察那些前来谈笑的官员,他们脸上的表情足够精彩。
各式各样的。
顾衡迷上了红光,就最近几日。
他有些遗憾自己此前从未发现过,会厅的红光竟是那么美,美的让人移不开眼的一种色彩。
他热衷于找寻红光。
没有了学院各种条约的束缚,顾衡变得愈发肆无忌惮。
他开始经常出入各种纸醉金迷的场合,为了能够找到梦想中一束完美的红光。
女仆们着实不能理解,此事被传到了艾伯特耳中,逐渐变成了顾衡不思上进,自甘堕落,常出入于烟花柳巷之地,女子大都很吃他这一套。
艾伯特派萧景去接人的时候,顾衡看上去已经半醉。
萧景的身体撑不住那样的场合,艾伯特有公务要忙,派谁去成了一个最头疼的问题。
艾伯特看着萧景,陷入了沉思。
如果萧景是个正常人,事情就会好办许多。
可他那弱不经风的身体,让人不敢放心。
但顾衡的退学申请事宜,是萧景在着手办的。退学的后续问题,他也应当负责到底。
萧景是顾衡姑母的儿子,他是顾衡的表兄,于事于情,都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
枢密院传来的文书桌上又积了一沓,艾伯特定了决心。
萧景对此没有表露出任何异议,也许他心里极度不满,但他面上没有显出分毫,艾伯特也就理所应当的认为他默许了。
只是萧景的身体,他爬不到二十层的阶梯都会轻喘不止,他真的可以吗?
艾伯特又有些担心。
终决放任不管,他有太多事要忙,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顾衡身边坐着很多人。都是他的好友,其中不乏比他还显赫的家世。
萧景一个都不认识,但他一猜就能猜到。
他曾在每日都会放上餐桌的早报上看见过首相的照片,记不得是哪一日的早报,总之是有的。
首相的儿子,与他有着如出一辙的眉眼,就坐在顾衡右手位。
顾衡今日穿着黑色夹克,他的头发又长了许多,盖住了他的眼睛,他松懒地靠在沙发椅背上,灯红酒绿的光落在少年身上,衬得他整个人阴郁又沉闷。
他手里拿着一个酒瓶,从包装上看便知价值不菲,那造质简直都可以算作一件工艺品。
而萧景,他站在那群人面前,十分格格不入。
萧景径直走到顾衡位前。
半侧的阴影挡住了视线,顾衡不悦的抬头,他没带眼镜,看不清来人。
顾衡愣了几瞬,继而露出一个轻蔑的笑。
“这种地方,表兄你的身体吃得消吗?”
顾衡的右手边,是首相的儿子,他戴黑色棒球帽,帽檐压的很低,他将手臂横搭在沙发后背上,闻声抬头,对着萧景微微一笑。
那是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他的眸子很黑很黑,像浸透了的墨汁一样。
平常人的眼睛,澄明的时候,可以看到倒影。
萧景看不清这位眼里有没有倒影。
这双眼睛,是黑夜。
无尽的黑夜,永远等不来黎明。
萧景开门见山道:“顾衡,我是来带你回去的。”
他声音静的出奇。
“好啊,”顾衡一笑,他指着桌上的酒,“喝完我就跟你走。“
萧景没动。
他在吃药啊。
那会死人的。
萧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们在看他。
他知道。
他不动,有人绕到他旁边,举起了酒瓶,递到他跟前。
那人的手就那么举着,丝毫没有放下的意思。
顾衡在一旁静静看着,没出声。
萧景耐性很好。
他的耐性一向很好。
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他受到很多人的白眼,若没这点耐性,他早草革裹尸,尸体不知被扔哪去了。
萧景咬了咬下牙槽,仍旧没接。
气氛僵持不下。
那人冷冷一笑,忽然松手。
溅起的玻璃残片落在萧景脚背。
清脆的一声巨响。
液体洒了满地。
褐色的,冰凉的,鲜活流动的。
萧景后退了几步。
顾衡站起身,拿起手里的酒瓶仰头一饮而尽。
像是挑衅。
萧景觉得那是一个空酒瓶。
即便是玻璃材质,他看不到酒瓶所盛液体的余量。
顾衡喝的是假酒吧。
顾衡笑,他的食指摩挲着瓶口的印花,低头若有所思道:“皮埃尔,我表兄的画也是一等一的好。”
萧景摸不准他是什么意思。
皮埃尔的画是宫廷画师亲自教的,王子尚幼,国王点名要首相的儿子做伴读,皮埃尔在宫廷度过了他的童年。
画师年过花甲,花白的头发微卷,那是皮埃尔的第一幅画,他拿在手里仔仔细细看了一会,霎时红了眼眶,慨叹道:“天选之人。”
画师右手的画作,是年轻的王子所画。
比之皮埃尔,略有逊色。
王子善嫉,国王问他,“选皮埃尔陪你上课,你后悔吗?”
属于王储的锋芒,他的光环,被一个首相的儿子比了下去。
王子摇头,他说,皮埃尔是个应该画画之人。
他是个生来,只能画画的人。
皮埃尔用手扶了扶他的帽檐,懒懒斜靠在沙发上,他看着顾衡手里的酒瓶,笑道:“来日定是要讨教一下的。”
顾衡轻笑,“就今日吧。”
皮埃尔叹了口气,“画可不是这样比的。”
顾衡将手里的空酒瓶放到桌上,朝皮埃尔一扬下巴,“可我想看,皮埃尔,”他声音有些沙哑,许是饮酒的缘故,“可是皮埃尔,我想要看你作画。”
“很久以来,你再不曾画过一副了。”
顾衡看向皮埃尔,语带试探,“为什么?没兴趣?”
听起来像是这样,可他对皮埃尔的私事,一向没有那么强烈的窥探欲。
皮埃尔知道,他是无心之过。
可他也知道,他不是单单只想问上一句。
皮埃尔站起身向外走,“艾伯特顾衡,别太为难我。”
皮埃尔很少会喊他的全名,那意味着他是真不喜欢。
顾衡遂妥协道:“好吧皮埃尔,你知道的,我很在意你的个人意愿。”
他真的没有那么在乎这件事,皮埃尔幼年见过一幅顾衡的画作,虽然他不想中伤顾衡,可不得不说,顾衡的画技,真的烂到了令人作呕的地步。
因为没什么能力,所以后来,他就不再画了,他从一开始,就对绘画没表露过怎么强烈的兴趣。所以他一开口,皮埃尔就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可是皮埃尔忽然停住脚步,他转过身,对着顾衡颇为无奈地笑了,“只这一次。”
“什么?”
“就这一次。”
国王几日前勃然大怒,王子被画师厉声训斥,他逃课了。
十几年前的皮埃尔小有名气时,曾有大臣拿此事做过文章,王子还小,他并不善画。国王力求找到他的天赋所在,多年过去,一无所获。
王子有许多授课老师,各行各业,或是业内精锐,或身居要职,他的天资,实在太过平庸了。
许多年的尝试告知了世人一个不愿接受的事实,他们的王子,是个一技之长都没有的普通人。
王子的周辰宴会,他选了画笔。
他真的很爱画画。
他心中所想,他画不出。
几日之前皮埃尔画了一副蓝鲸,他的底图用红色染料构成,他的画笔,画出了宫廷画师所不敢想象的大胆。
红色深海的蓝鲸,落下了一滴血红色的眼泪。
那么耀眼,那么夺目。
那么……让人难过。
没有那一滴眼泪,它什么也不是,它就是皮埃尔众多作品当中一副平庸的画作。
那一笔,足够大胆,而且在挑战权威。
皮埃尔为其题名为,最后的朋友。
此画在艺术界引起了轩然大波。
昨日旧事又被重提,年幼的王子经历了一段很长的成长期,世人在等,他们也愿意去等,等待他们的王子能够真正独当一面的那一天,多年过去,眼看着他们都已成年,甚至王子已经订下婚约,但他仍旧没有任何出彩的表现,而一直陪伴着他的皮埃尔,他的光芒远远盖过了王子的平庸。
王子的伴读,首相的儿子,他拥有着比王储还要出色的才能。
功高震主,这个道理,他懂。
首相惧了,他要皮埃尔撤下画作,避其锋芒。
皮埃尔在花园旁的小径烧毁了那一副画作,那是皮埃尔最得意的一幅作品。
他看着火光渐渐燃起,皮埃尔的脸上,面无表情。
火势愈来愈大,直到他的眼睛里反射出两个红点,他的视线变得模糊。
皮埃尔亲眼看着那副画烧啊烧,烧的最后灰都不剩。
他眼里的悲伤浅浅流露。
一幅画而已罢了。
美玉无错,怀壁必诛。
那夜之后,皮埃尔推掉了所有画展邀约与学术研讨,声言暂时不会再触碰画笔。
皮埃尔需要消失一段时间,至少,躲避正盛的议论。
倘若国王忌惮,他甚至,这辈子都再也不能触碰画笔。
顾衡的提议实在愚蠢至极。
他不该应允的。
至少,这个档口不该。
但那时他脑海里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一个堪称完美的构图。
皮埃尔想,他会接受这个提议无非只是因为,他还是想画。
他想一直不停的画下去。应是这样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