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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葬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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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衡没有见过萧景的父亲。
他称呼萧景的母亲为姑母,他只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姑母,同家族闹得十分不愉快,但他一次也没有见过真容。
直到一周前,他的姑母带着骨灰出现在了庄园的正厅里。
一同回来的,还有她的儿子。
多像是一场预谋啊,在他将要通过选拔入职财政部,他的表兄偏偏在这时候回来了。
他其实是不在意这些的。
可是顾衡听到了。
女仆们说,萧景是回来争家产的。
她们还说,萧景会成为艾伯特家族未来的继承人。
顾衡对谁都很好,对下人们也是谦和有礼。
他从不会拘束他们的交谈,毕竟,言论自由。
顾衡信奉这一套。
可这仅仅只基于,他们不会威胁到他的地位。
萧景的到来,令他感到了危机。
一种此生从未有过的不安萦绕在心头,恐惧的情绪如惊涛骇浪侵袭而来,占据了他绝大部分的空余时间。
顾衡害怕了。
他不会让任何人夺走属于他的东西。
绝对,不会。
葬礼很隆重,即便生前再怎么不对付,毕竟死者为大,艾伯特给了萧景父亲最大的体面。
葬礼上来了很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来吊唁。
萧景在葬礼中显得十分突出,倒也不是因他的穿着有多引人注目,病愈的萧景身体十分虚弱,顾衡记得,他那时倒在地上,一声不吭。
说来奇怪,顾衡见这个曾引起巨大争议的姑父第一面,竟是在他的葬礼上,严格来说,是他的骨灰。
他们没有举办婚礼,姑母与家族决裂后,再未向家里寄过一封书信。
冷情心狠,怎么会有人绝情至此。
有啊,那人是顾衡的姑母,他是萧景的母亲。
没有人知道决裂后他们搬去了何处。而现今他们回来了,好像那场争吵只是一个一时兴起的玩笑,和解来的莫名其妙却又无比合情合理。他们理所当然的住了回来,还是在姑母未出阁的闺房。姑父什么都没有留给姑母,有时顾衡觉得,除了一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姑父在这世界的痕迹干净的像是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顾衡甚至有些恶劣的觉得,如果没有他的表兄,也就没有人会知道这桩丑闻。
他把那场决裂称为,一桩丑闻。
此话恶俗,却不假,那场刊登在报的决裂,还扯出了一桩当年的旧事。
一段不堪的恋情。
萧景立在他母亲身旁,看上去驯服而柔弱,可是他一直轻喘不止。
其实顾衡知道。
那早吃了加过一袋盐的面包,萧景就昏迷了,他便觉得有些奇怪。
顾衡从艾伯特那得知,姑父身体生前就不大好。
其实用不着他说他也能猜到,萧景的身体恐怕都不如他的父亲,身体实在不好到仿佛风轻轻一吹便能倒。
他的口袋里带着一个蓝色药瓶,葬礼未开始时,萧景就倒出了一大把,看也没看全往嘴里塞进去,一口闷下。
顾衡就在一旁看着,他应该出言嘲讽的,这才是他的惯常操作。
但这次,他什么话也没说。
顾衡闷声不吭,就那么静静看着,那一大把药顺着萧景并不明显的喉结一路滑下,萧景开始咳嗽了。
萧景的身子骨太弱了,他的母亲怕他见风病情又重,在他耳边小声道:“你若觉得撑不住了,便回房歇着吧。”
她又道:“这里有我。”
萧景不愿。
顾衡在他身旁站着,看着他一把又一把的往嘴里塞药。
姑母急得眼睛都红了。
快要入座了,萧景还在喝药。
顾衡此生从未见过那么多药。
那么多的药,他要怎么才能喝完?
可他从小喝到大。
喝那么多,会死人的吧?
浅蓝色的药丸萧景能一把倒进嘴里,一口闷下。
液体沿着一点也不明显的喉结一路冲向胃里,萧景眼睛都不眨一下。
顾衡想,如果是他,一定会苦的眼泪都要掉下来。
太苦了,想想都苦。
所以萧景嗜甜如命也不是没有道理。
然而这样柔柔弱弱还要强装无事的萧景,终究没能撑完一整场葬礼。
悼词是在礼堂念的。
位子上坐满了人,许多都是从小长于艾伯特家族的顾衡都不曾见过的面庞。
就连国王也派了宫里的人来。
可任谁都知道,国王绝不是在给姑母面子,他是在给艾伯特面子。
萧景的手里有一张纸,那是他自己写的,待会要上台念的稿子。
台上正在站着的,是艾伯特安排的牧师,牧师还在讲话中。
下面的人面露痛苦,当中还有那么一两人在小声啜泣,顾衡回头,那几人他都未曾见过。
牧师快要结束他的开场词时,萧景忽然就不省人事了。
下一个,应该是他的。
葬礼照常进行,萧景被抬出去了,本该由他进行的发言换成了姑母。
下面开始议论纷纷。
“是哀伤过度了吧?”有人问他身旁的人。
顾衡想,那人应是不识萧景的。
别说外人,就连他,也是几日之前方才见到这位名义上的表兄。
“哪里有的事,身体不大好你没看到吗?”另一人回他。
他接着又说,“他父亲便是那样,一整个病秧子。”
姑母开始念稿了。
顾衡觉得不对劲,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悲伤,但她看起来并不感到难过。
真是惺惺作态啊。
他忽然没有想听下去的欲望了,即便是一场葬礼,顾衡不抱歉自己竟抱有这样的想法。
他还是高估了艾伯特的心胸与忍性。
所有人都说死者为大,死者为大,可看看在场诸位就会明白,艾伯特怎么可能,他岂会让一个与他长达二十余年保有紧张关系的人,拥有一场完美的葬礼。
顾衡忽然就想起了什么。
葬礼开始之前,他去后间取水,看到女仆将一杯满杯的水换了下去。
现在想来,理当是艾伯特的意思。
葬礼开始后,那位女仆对着艾伯特点了点头,露出一个非常标准的微笑。
很标准的,得逞一笑。
其实顾衡看到了,但他愚钝的认为毫无意义。
而属于萧景的那份稿子,不知被谁换掉了。
无怪听到一半的顾衡有了想要离座的想法,那份被换掉的稿子,听的让人想吐。
萧景的稿子实在是太烂了,而且煽情,又长又烂,姑母的情绪并非发自内心,读到一半多一点的时候,她读不下去了。
姑母被搀扶着走出了礼堂。
其实倘若没有来凑热闹的,倒也算是一场完美的葬礼。
后面的事宜变成了艾伯特主持大局。
这场葬礼就是一个笑话。
它就像是响亮的耳光,打在了姑母的脸上。
艾伯特接下了那份换过两人还未读完的稿子,更准确的来说,是艾伯特另外准备了一份发言内容。
事情开始变得有趣了,直到走出礼堂前,顾衡脸上还挂着不易察觉的微笑。
他当然可以放开了笑,但这个场合,他不想那个死去男人,连葬礼都不得安宁。
有一个死都不愿认可他的岳丈和一个在葬礼上并不悲伤妻子,他的儿子,又是那副鬼样子,顾衡真的十分同情他的这位姑父,发自内心的,为他不值。
艾伯特换掉的稿子,还不如原来那份又烂又长的。
那哪是一份悼词,那简直就是一份批判书。
一条一条细数着死者生前的过错,艾伯特把自己对于死者生前的所有不满,发泄在了这份情比纸薄的稿子里,发泄给了这场葬礼。
他就是要那个男人,连死也不得体面。
座椅上的人面面相觑。太难堪了,这个局面。
顾衡悄悄从后门离座,后面的事他不知道,也不必再听下去。
葬礼的事很快就在大臣们之间传开了。
顾衡听到过最好笑的说法是:艾伯特庄园的少爷顾衡出于嫉妒,于是设计陷害了他的表兄。
真真可笑,他顾衡可曾在葬礼上有过多言一句?
顾衡想也没想一拳揍在那人脸上。
一块青紫,渐在脸上浮现。
他被叫去了校长室,连同那位造谣的少年一起。
顾衡指着挨了他一拳的少年,给出了一句不算解释的解释,“我口袋里带着刀,其实我本来想毁了那张脸的,但我忍住了。”
他看着那个少年,摸了摸自己的脸,笑道:“可能我还是比较善良的吧。”
那个少年发出了一声冷笑。就像是,一个嘲讽,或者不屑。
顾衡眼神就变了,他望向那人的眼神狠厉地像要将人生吞活剥了。
校长见他毫无悔过之意,令他明天带监护人来学校见他一面,谈他今后的就学问题。
那一刻的少年顾衡心里真的好委屈好委屈。
他不是没有过平生一次被冤枉的时刻,但如果那事是因他的表兄而起,他宁可死磕到底,也绝不想善罢甘休。
顾衡不想息事宁人,四起的谣言根本经不起推敲,可是这个愚蠢的少年他不愿多想。
凭萧景那副孱弱的身体,能不能平安活过今年都是个问题。
顾衡一拍桌子,站起来道:“不必了,尊贵的校长,十分抱歉,我选择退学。”
校长很憨厚,憨厚又老实,留着花白的胡子,是个老头。
老头面相看上去十分和蔼可亲,他一定不会是那种经常将恼怒的语气挂在嘴边的人。
但是校长生气了,他生气的时候胡子一抖一抖的。
校长对着顾衡吹胡子瞪眼,“你如果还想要考入财务部,就不该做出这么草率的决定。”
顾衡莞尔一笑,语里含笑,“我完全可以,”他朝他放开了笑意,“凭借自己。”
校长觉得他在自寻死路。
可顾衡就是这样,越是心里藏着滔天的怒意,越是不动声色,笑容灿烂。
顾衡转身,留下一个浅笑,竟真的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那天之后,因那个少年而起的谣言,彻底在学院销声匿迹。
也没有人,再见过那个人。
或者,死了。
顾衡不知道,但确实是他动的手,只是那种动刀子的事,他一向不会真的露面。
这事他谁也没告诉,奇怪的是,半个月来校长没有采取进一步的行动,事情好像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又一日,天气大好,万里晴云。
萧景在喝药,至少顾衡进门前他是在喝的。
他去萧景房里取书,姑母未回来时,她房里那些好多藏书顾衡常看,只在她房里看,不会带走,每天如是。
顾衡最先看到的,是他床前柜子上一大袋药。
萧景他真的……
喝非常多非常多的药。
顾衡信了,他的表兄身体是真的差劲到不像男人。
他的身子怎么会能差到这个地步呢。
萧景将空杯放在了桌上,躺在床上假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