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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小少爷 ...

  •   学宫的大门第三日才得以打开。

      门槛上的血都干了,裂成一块又一块,刘生和其他人一同飞奔进了学宫。

      奇怪的是,前来寻人的人没有一个恐惧或迟疑,哪怕满地的血凝成了一尺高的胶状血冻,哪怕空气中漂浮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味,都没有一个人离开,他们只是匆匆忙忙,手忙脚乱地翻开一个个残肢断臂,寻找着熟悉的面孔。

      有人找到了半截身子,有人找到了一颗头颅,刘生找啊找啊,明明平日里小少爷是那么显眼,粉雕玉琢的小脸,穿着织金的红色衣裳,风风火火,像匹小马驹,走到哪里都能被他一眼认出来,但现在,刘生找不到了。

      刘生找了一夜,在灌木从里找到了小少爷,他还睁着眼睛!刘生被狂喜冲得想吐,他把少爷抱在怀里往外冲,但蹲着找了太久,腿已经麻了,他只好把少爷背在背上,双膝跪地,手揪着杂草,在血污里一步一步地往前爬。

      地上全是尸体和血液,他爬出了学宫,学宫外聚着好多人,他抓住其中一个人的脚踝,满脸血污,说:“救救……救救他……”

      那人挪开了脚,他又去抓别人的,但人群全都躲开了。

      刘生不知道为什么没人帮他,是不愿意吗?于是刘生“哐哐”磕了几个头,这一磕,背上的少爷就掉了下来,刘生忙不迭去拉,却看到少爷织金红衣下空荡荡的。

      少爷下半截身子没了。

      自那以后,刘生就疯了,晏家主心慈,竟没有发落他,留他在晏府。

      夜里,他一边喊着“少爷”,一边在晏府晃悠,晃着晃着,他到了书房。

      刘生走到门前,听见一个陌生人的声音。

      “事情完成得很好,三千多人,再不必去寻了。”

      晏家主笑道:“还要感谢道长的符,否则不会这般顺利。”

      “只是晏小少爷,可惜了。”陌生人状似惋惜。

      晏家主冷漠道:“他既然要去,这就是他的命。”

      命。

      这个字如一把大锤,猛然将痴傻的刘生砸了个清醒。

      他握紧拳头,如同化作了一尊雕像,晏家主的声音揭开了丑恶的面纱,刘生失魂落魄,不敢置信。

      怎么会这样?刘生还记得晏家主对这个孩子是多么宠爱,锦衣玉食,有求必应,当年晏茂的满月宴,摆了整整一月的流水席,喝不完的酒水倒入河中,如今桥下都泛着淡淡的酒香。

      那日后,刘生发了好大一场烧,他一闭眼,全是少爷睁大的眼睛,蚊蝇停在他散开的瞳孔上,像一个烂掉的果子。

      刘生梦见少爷没有转世,他被关在了一个黑乎乎的地方,不见天日。

      刘生醒来后,不顾他人劝阻,入了恩慈寺做僧人,他耗尽全部家财,为少爷供了一盏最大的供灯,夜夜为供灯添油。

      也许是他的诚意感动了上天,一夜,他看到佛塔门口聚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他大着胆子上去了,发现是一团黑雾。

      刘生心里猛地一颤,无端地,他叫:“少爷?”

      黑雾停住了。

      刘生不敢置信,又叫了一声。

      黑雾飘了过来,贴在了他的脖颈上,看不清的黑色中伸出两根触须,环住了他的脖颈,慢慢收紧起来。

      少爷是要来索他的命吗?

      刘生一怔,没有反抗,反而释然地闭上了双眼。

      触须缠在他脖子上,逐渐收紧,当整团黑雾都贴在了他的皮肤上时,触须停下了。

      刘生疑惑地睁开眼,只见黑雾亲昵地贴在他的后颈,轻轻地晃着。

      就像曾经,年幼的少爷将双手挂在他脖子上,荡秋千似的晃来晃去,冲他撒娇。

      刘生的眼泪夺眶而出。

      黑雾晃了一会,又流了下来,流到门前,很焦急地撞。

      刘生连忙掏出钥匙,打开了佛塔的门。

      黑雾一路流到了二楼,殿堂正中,一束雪亮的光晕笼罩而下,黑雾沐浴在光下,发出“嘶嘶”的声音。

      从那时起,黑雾时不时就来找刘生,刘生发现那片光似乎对少爷有些益处,每次照完,少爷的颜色就会浅上一些。

      为了能让少爷进入佛塔,哪怕住持要他换个住处,他也从来不应,如此便过去了许多年。

      “轰隆隆——”

      一声惊雷打断了老僧人的思绪。

      木鱼声停了下来,老僧人放下木鱼,往外走去。

      他看不见,却能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闻到潮湿的雨水气息,刘生伸出手,密密麻麻的雨点打在他手心,冰凉中,好像有一阵凉风吹过他的指缝间。

      纷繁而杂乱的雨声间,老僧人听见一个缥缈的声音。

      “刘叔,我走啦。”

      老僧人不可置信地抬头,只有冰凉的雨点石子般击打着他苍老的脸颊。

      “少爷?”

      老僧人连忙握紧双手,那道细弱的风却如流沙般离开了他的掌心。

      这一日,玉城内大雨倾盆,恩慈山上钟声不息。

      老僧人圆寂了。

      ——————————

      没了伞面的遮挡,没了伞骨的庇护,三千恶灵毫无顾忌地冲出,要将害他们枉死的人吞噬殆尽。

      汉遥撑着白伞,乌黑的死气自她伞上流过,丝毫未沾染到她的衣裙上,信步走过漆黑而腥臭的雨幕,汉遥走到了晏昼跟前。

      晏昼此时已经醒了,无数黑雾严严实实地包围着他,露不出一丁点原本的皮肤,汉遥走至他身边,亭亭的伞面投下一小片白色的光晕,有她伞面遮挡的地方,黑雾一消而散,露出晏昼狰狞的脸,光滑的皮肤仿佛被泼上强酸,腐蚀出内里的血肉。

      汉遥并未转头,只是问:“你是不是缺一副肉身?”

      晏寒仿佛知道她想说什么,直接道:“算了。”

      晏寒不说还好,一说,反倒让汉遥来了兴趣,“怎么算了?你要,我就给你。”

      晏寒蹙了蹙眉,“肉身之事,我可以自己解决……”

      汉遥却罔若未闻,上前一步,伞面罩住了晏昼大半身体,道:“只是我的离恨天不够大,头和脚只能保一个,你保大保……哦不,保头保脚?”

      许是反应过来汉遥是存心的,晏寒抿了抿嘴,不说话了。

      此时的晏昼却没有这般轻松,他正被千万恶灵啃噬,痛不欲生。

      恍惚间,他看到了一小片白色的光晕。

      许是临死前的走马灯,在这一片如梦般的光晕中,晏昼看到了很多,他看到自己的童年,哥哥晏茂穿着热烈的织金红衣跑出府,回来时却变成了半截死不瞑目的尸体,他感到恐惧,不敢再看,却有一双手紧紧钳着他,不让他逃离。

      是晏家主,他的父亲。

      晏家主逼迫他仔仔细细地看遍哥哥的每一寸伤痕,每一处血迹,腐臭的味道直逼他的大脑,年幼的晏昼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醒来后,晏家主坐在他的床边,冷漠地告诉了他一切。

      包括祀塔,包括成仙,包括泽洋学宫三千条活生生的性命,包括给他无辜横死的哥哥。

      晏家主说,这是命。

      晏昼觉得恶心,想吐,他也确实这么干了。他吐了三天三夜,清淡的小粥变成了腥臭的血,甜软的糕点变成了撕裂的肢体,什么东西刚进嘴里,就被他连肠兜肚地吐出,一丝不剩。

      但他还是挺过来了,一夜之间,判若两人,晏昼决意接受这沾满血腥与恶孽的事业,决意从心底里接受,他哥哥的死,是命运,是活该。

      鬼不能变成人,人却能变成鬼。

      慢慢地,晏昼也可以毫不犹豫地熬出一碗又一碗的精血,毫无顾忌地炼化一个少女的身躯,他承诺一生一世,给她写“除却巫山不是云”的诗句,却也给她玉簪,引她入祀塔,一剑将她钉在地上,一面光风霁月,一面冷漠无情。

      晏昼抬眼,临死前的最后一眼,是朦胧而纯洁的白色光晕下,恢复原貌的汉遥持着伞骨,眉眼间似乎带着笑意。

      晏昼很像从中看出一点过往的记忆,最后却只能听见汉遥的声音,如淡淡清风。

      她说:“看吧,头和脚都没保住。”

      看着晏寒吃瘪,汉遥心情好了许多,转身,收回离恨天后,无数恶灵倾泻而下,他们不再被禁锢,平息怨气后,便会重入轮回。

      青天慢慢恢复了原貌,流云溶溶,天光滟滟,雨水洗过的玉城,有一种出尘的清新美丽。

      而在白昼漫射的日光下,织娘和文斐静静伫立,他们用过汉遥很多精血,怨气早已稀薄,周身的黑雾变得越来越淡,仿佛下一刻就会化为清风雨水。

      文斐对汉遥拱了拱手,慢慢淡去,织娘冲汉遥笑了笑,鬓上的银光微微一闪,隐入了晓畅天色。

      汉遥侧过头,晏寒在他身侧,她思忖片刻,握住了晏寒的手。

      晏寒冷石一般的眼瞳罕见地露出些意外之色,神情不变,掌心却绷紧了,他顿了顿,下定很大决心似的,刚想要开口,就被汉遥却打断了。

      汉遥并不知晏寒心中的惊涛骇浪,但就算知道了,也是懒得管的,她晃了晃手,漠然道。

      “灵力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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