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隐德来溪

2、二

　　摇光没有丝毫犹豫，闭上眼睛，从石台上一跃而下，落入风中。
　　下落的过程似乎只是瞬息，又似乎是永恒。在这永恒之间，摇光似乎不再恐惧，终于得到一点了悟，一只脚踏进了星台的门槛。
　　但他并未完全想明白，因此脚下一滑，再次跌落深渊。
　　这时，一只手有力地拉住了他，将他吊在半空，止住下落颓势。
　　摇光睁开眼睛，是苏守琼！
　　随后一阵风吹过摇光脚底，将他裹挟，逆流而上。
　　这自然就是玉衡了。
　　玉衡与苏守琼两人携手，将摇光带入星台的中枢。
　　跨过那道门槛，摇光只觉豁然开朗，耳聪目明。仿佛世间万物都成了他的手脚，他视他们所视，感他们所感。
　　苏守琼恰到好处地撤去一些力量，让摇光也能够控制星台。她维护着三人之间微妙的平衡，保证摇光不会因星台本身的强大力量而被反噬。
　　玉衡就像强悍的老虎，抵住了星台的全部压力。而摇光就像在父母保护下的幼虎，练习着如何猎捕，将风与星挪动着位置。
　　不对，苏守琼又没见过老虎，她怎么会这么想？
　　她摇摇头，甩去奇怪的念头。
　　摇光是个贪玩的小孩，初时他不敢放肆，后来则觉得自己成了造物之神，按照心意肆意摆放着万物。
　　玉衡见此，将自己星力一撤，完全退出星台。
　　于是摇光的压力便陡然加重。几乎是一瞬间，他就再不能让星子移动分毫，他的全副心神，都已放在如何对抗肩上这座沉重大山上了。
　　苏守琼也把手一撤。
　　摇光单膝跪地，额前滴下一滴汗。
　　苏守琼走到摇光面前，以食指点中他的额头，喝道：“醒来！”
　　摇光睁开眼睛。
　　他居然和玉衡一齐站在最初的悬浮石台之上，玉衡依旧是他闭眼之前的姿势，苏守琼也依旧站在结界之内，没有移动分毫。
　　“这就是虚空与真实。”苏守琼道：“若想守护星台，首先便要理解，何为真，何为幻？”
　　“此刻为真，过去数息为幻。”摇光答道。
　　“不对！”苏守琼两手合一，手腕上下倒转，“你好好想想！”
　　摇光再次睁开双眼，自己竟还在星台中枢之中，身上是万顷大山，手上是造神之力。
　　一滴汗珠再次从他颊边滑落。
　　这肩上的触感，这身边的风声，这自由控制星子的力量······难道就不是真实吗？
　　“身所在处，即为真。身不在处，便为幻。”苏守琼说道：“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你可开悟了？”
　　摇光单膝跪地，狼狈抬头，看着突然出现的苏守琼。
　　这个从小到大的玩伴，摇光一直不把她当作长辈，但此刻不苟言笑的苏守琼身上，竟也散发着与天权一样的，甚至更加纯粹的，不容置疑的神性。
　　苏守琼走近摇光，将一指点在他的额头。
　　“上承星官，我赐你永恒的清醒。”
　　苏守琼的指尖并没有像从前施法的时候，冒出淡淡的金光。
　　苏守琼略一歪头，有些疑惑。
　　她将另一手搭在臂弯处，增强了星力，再次喝道：“我赐你永恒的清醒！”
　　还是没反应。
　　就连摇光都睁开了眼睛，探究地看着苏守琼。
　　苏守琼的祝福用不出来，感觉十分没面子，神祗形象瞬间幻灭。于是她破罐子破摔，拂袖撤去了星台内境，两人重归悬浮着的石台，也即星台外境。
　　摇光事先做好准备，捧着肚子，压下了可疑向上的嘴角，等着苏守琼说话。
　　果不其然，不出片刻，就听见苏守琼在原地抓狂道：“谁设计的祝福咒语怎么不好用啊啊啊！我前半段那么拉风后半段垮掉啦啊啊啊！”
　　摇光终于憋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我就不信，我今天还赐不了祝福了！！！”受到摇光的嘲笑，苏守琼便不死心，硬是把他拉到面前，以食指点住他的额头。
　　摇光猝不及防，一边扒拉着苏守琼，一边嘴里说道：“你好歹换一句祝福啊！”
　　苏守琼觉得很有道理，于是试探说道：“上承星官，我赐你人间花不完的钱。”
　　祝福念出，两人身边却还是静默。
　　摇光终于挣开苏守琼，拍拍袖子，安慰道：“看来是你的祝福失灵了，况且你也没去过人间，别说胡话啦！”
　　苏守琼也十分纳闷。
　　突然，两人头顶传来轰隆轰隆的闷响。
　　摇光疑惑抬头，“打雷了？”
　　似乎有好些黑压压的东西从天而降，苏守琼看着那些东西的轮廓，越看越觉得熟悉。
　　终于，她猛地想起来这是什么，忙和一边的摇光说道：“快跑！！！”
　　摇光不解，站在原地歪头看她。
　　苏守琼想起来这是什么啦！这是人间的钱啊！好多好多铜钱白银黄金啊！掉下来会砸死人的吧！！！
　　下一刻，摇光被从天而降的钱山淹没了。
　　摇光好不容易从钱山扒开一个口子，大口喘气，问道：“这什么破东西啊！没把我砸死真的算命大！”
　　一旁无辜路过的开阳君“啪”地一下打开折扇，狡黠答道：“喏，这可是好东西。”
　　就此，摇光算是学成，正式加入了玉衡与开阳君的队伍，轮流镇守星台。不过他尚不熟练，所以每每都是苏守琼在侧帮衬，以防万一。
　　这日，摇光正在守卫星台，苏守琼在一旁若有若无地打盹儿，突觉心中一悸。
　　她蓦然睁开眼睛，正与摇光对视。
　　“你也？”
　　摇光点头。
　　苏守琼看向天上万千星子，天权星黯然失色。
　　天权怕是不行了。
　　但星台不能无人守卫，若星力撤出，星台崩塌，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此时，玉衡走进星台外境，将摇光驱赶出去，自己镇守星台。
　　“天权时日无多，你俩快去看看他吧。”
　　说罢，她便闭上眼睛，看似入定，不再理会两人。
　　摇光思兄心切，不发一言，略一点头之后便飞奔着离开了星台。
　　两人到时，开阳君扶着天权倚在榻上，后者气息奄奄。
　　苏守琼挽起天权的袖口，往日若隐若现的银色星脉已然消失不见。
　　她换下开阳君，自己用手捏住天权手腕，为他持续注入星力，维持生命。
　　开阳君与她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默契地闭口不谈，妄图如此就能掩盖天权命不久矣的事实，安慰伤心欲绝的摇光。
　　摇光伏在天权的怀里，天权用手摩挲着他的发顶，目光饱含不舍。
　　“世间万物，有生有死，此乃常理。”天权轻声说道：“来日，我在轮回的尽头等着你们。我们终将重逢，我看到了。”
　　天权的目光渐渐失去光彩，他似乎超脱了当下的情境，灵魂升入了另一个地方，身体却被禁锢于此。他反手抓住了苏守琼，看着她的眼睛，却好像又在透过她的眼睛看着另一个人。
　　“我看到她了，”天权喃喃道：“师父。”
　　“你说什么？”苏守琼抓着天权问道：“天权？”
　　天权没有回答。
　　苏守琼手上一空，天权的身体在一瞬间化为万千银色粉末，散入天地间。
　　摇光伏在榻上，忍着没有哭出声来。开阳君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他的胎毛。
　　而苏守琼还在回想方才一刻的触感。
　　天权究竟看到了谁？
　　他叫那个人师父，他难道看到了那个寸京师尊？
　　苏守琼记得民间似乎有一种传说，说人在将死之际，能够同时看到生死两界的景象。但天权不是人，这里也不是人间。
　　想到这里，苏守琼抬头望向天穹，天权星暗淡无比，却依然存在。
　　她意识到了一个以前她从未想过的问题。
　　天权死了，天枢、天璇、天玑更是早就凋亡，但北斗永远是七星，并没有因任何星子的陨落而变化。
　　而倘若他们便是北斗七星，苏守琼抬头看到的七颗星子，又是什么呢？
　　倘若这里已是天穹，天穹之上，怎会又有一个苍穹？
　　突然，四周大地开始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