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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抽丝剥茧 ...

  •   李玄跟在李景猷身后,低着头,却始终不动神色地打量着众人。

      他向来在五湖四海间驰骋惯了,最喜虎穴狼窝中冒险,虽也偷偷进过长安几次,但都避匿于大秦寺中,从未见识过朝堂波云诡谲。偶尔遭遇一番,也颇有些意思。

      一阵寒暄过后,场上一攻一守,你来我往,李玄便将大臣的身份、派系、性情都摸了个大概。唯独始终一言不发的摄政王,叫他难为无米之炊,捉摸不透。

      这时,消失已久的里柯缓缓走入大殿,手捧一摞纸,递给丞相苏累。

      “此乃谋杀国王之罪人泰安、亚兹丹供状。父子二人来往于大食、安国、长安之间行商,被大食总督屈帝波收买,下毒谋害国王。屈帝波意图挟制小王子,以统治安国。”

      原本面无表情的阿翁,却蓦地露出一抹玩味的神情。

      史鲁杉接过纸,“人证物证俱在,都移交给法司吧。如今屈帝波已率军离开安国,没了威胁,我们应立刻举办继位大典,碰巧大荣使臣也在,更添荣耀。”说罢,他向阿翁投去期待的目光。

      阿翁默不作声,微笑回应,透出些客气疏离。

      “无知守财奴,怎知战场险恶!万一屈帝波去而复返,你这是要害死小王子,断了安国气运吗!”于参白沫横飞,指着史鲁杉骂道。

      “慎言!”里柯突然铿锵高喊。

      史鲁杉原本提起肩膀,正要抬腿朝于参冲过去,闻言收了回来,紧紧攥住的拳头也放开,属望着里柯——

      里柯取来一个手臂长的白银人形雕塑,摘下人像脖颈处的十字项链,其细细拆开,取出一个蜡封,将其融化后,又取出一小卷牛皮纸条。

      大臣们神态各异,或疑惑,或慌张,或严肃,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格外清晰。

      他将牛皮纸摊开,一字一句地念道:“我,安国之王耶浑,年逾花甲,喜得一子,然,操劳政事,日渐疲惫。特谕,若升天之时,幼子尚未成年,则传位于幼弟库巴苔,以护安国万世绵延。”

      史鲁杉双目圆瞪,视线可以将里柯给刺穿,抬腿冲上前,一把夺过牛皮纸,繁复摩挲,又对着窗子漏进来的光端详。

      此时早已被众人遗忘的丞相苏累“噗通”一声,伏跪在地上,语气前所未有地笃定,高声唱道:“恭贺新王继位。”

      于参紧接着跪下,“恭贺新王继位!”

      其余众人面面相觑后,纷纷拜服。

      “恭贺吾王!”

      独自萧瑟的史鲁杉,咽了咽口水,双腿一软,也伏了下去。

      李玄本以为,一直面如死灰的摄政王此刻会谦虚推拒,或悲恸大哭。谁想,他脸上露出一种极度扭曲的表情,发出断断续续的笑声,回荡在幽森的宫殿—— 嘲讽多过酣畅,凄厉多过哀伤。

      恰似那梨园曲,只肖惊堂木一响,凭他口蜜腹剑,凭他首鼠两端,凭他困兽犹斗,皆成雨前粉墨,云散烟消。

      李景猷并未多言,带着李玄离去。

      心思各异的众臣不久后也尽散去,有人欢喜有人忧。

      “泰安毒杀国王之物证已收集好,并无漏洞。待法司复审后,按照律例,五日之内便会处死。”

      摄政王库巴苔慢慢悠悠地走向王座。

      “传我令,恢复古法,于每月庇护神节举行死刑。”他缓缓抚过座首巨鹰浮雕,“另外,堤防着李景猷,他比看起来难对付。”

      “遵王命,那便是十日后,五月七日阿莫尔达德节时行刑。”里柯继续低头躬着身子,“王后和王子如何处理?”

      库巴苔闭上眼,感受那座位的寒意一丝丝渗进他的骨肉里,连声音也变得冰冷,“注意你的身份。”

      片刻后,又道:“准备车马,将大祭司、安国最好的医者和武士,王后的贴身奴仆,和他们母子一并送往天竺,即刻启程……不,明日启程。”

      里柯应下,恭恭敬敬地退出去。明明炎热异常,双腿、双手却止不住冻得发抖。他被迫接近了一个安国最大的秘密,渗人的秘密,一个随时可能让他付出生命的秘密。

      空旷的宫殿中央,形单影只的新王点燃沉寂已久的祭台,双手交叉在胸前,埋头默诵,“伟大的善界神主马兹达,请原谅无奈的谎言。虔诚的正教徒将用余生引领生灵,净化尘世,追随诸善神,荡涤恶界痕迹。”

      王宫隔着八条街的花巷中,西敏正四处张望,活似一只被架在炭火上烤的羔羊。

      她听月涯酒居的仆人说,梅禾正在花街采买,便匆匆赶来。如今不好抛头露面,于是用巾子裹脸,从家里掏了一篮枣椰,装作卖货的。

      一个时辰前,她爬到房顶上瞭望,等待亚兹丹回家。谁成想突然又冲出来一队卫士,直奔家里而来。

      亚兹丹恰巧也往家赶,于是跑上前拼命拦住那些人。

      她本想大喊,却怕惊吓刚从外面回来,一身疲惫、方才躺下的姆姆。于是只得伏在房顶上尽力侧耳听,紧紧攥着手边能寻到的所有石子。

      隐隐约约,她听见:泰安勾结大食,拒不认罪,所以要抓走泰安的妻女一齐审问。

      亚兹丹几番争辩无果,最后大喊一声,“是我干的!你们只需抓我便能立刻向上面交代。”

      西敏一怔。

      士兵们面面相觑,随即派了两个人守住西敏家地大门,剩下的押着亚兹丹返回王宫方向。

      她看见达达朝她摇头,微笑着安抚的眼神,心脏好像被一片片撕开,脸上顿时没了血色,手脚发麻,踉跄着摔下房顶。

      “连达达也被抓走了,就只剩我和姆姆……如何是好?”

      忖量许久,西敏还是如实地告诉姆姆和拉勒方才所见。令她意外的是,二人听后都十分平静,连眼泪都没有多流,仿佛已有预料似的。

      她有些发蒙,心里一股酸楚蔓延开来,随后变得发苦—— 原来只有自己天真烂漫,想着倚靠达达便好。

      姆姆拉起她和拉勒的手,“家里有个狗洞,你们俩身量小,能出去,先到史国等着。我还有些相熟的大臣夫人,再去求见试试。日后,接上爷俩,一起去找你们。”

      拉勒摇摇头,生生把泪水憋了回去,咬牙道:“一起走,亚兹丹嘱咐过我,如有意外,要照顾好姆姆和西敏,不要让他有牵挂。”

      西敏看着眼前的场景,静默了很久。脑海中不禁闪过无数个日日夜夜—— 家里每每商量正事儿,无需她参与,却都以她为先。

      平日,达达挂在嘴上那句“被宠坏了”,此刻像魔咒一样回响着,却不那么刺耳了。

      细细回想起来,其实,大漠的风沙,从未停过;只是,她一直住在透明的琉璃杯中,用新罗产的玫瑰装饰,却遮挡了视线。

      “姆姆不会骑马,但认路;拉勒马术不错,带着姆姆走吧。我或许知道谁能帮忙。况且,骑着肉脯,没人能追得上我,你们知道的。”

      姆姆欲言又止,沉默了许久。好一会,声音有些发颤道:“西敏,试试吧,切记保护自己为上。”

      拉勒脸上起初满是讶异,不过一会便松弛了下来,“对,不用担心我们。”

      “嗯,我去了。”

      神思飘回到此刻,日头渐渐西沉,西敏仍然无法在花巷中搜寻到梅禾的身影。

      “给我装一斤枣椰。”一道清亮的嗓音传来。

      西敏正过头一看,分明是前几天遇见的讨厌少年和白胡子老者。

      “傻儿,伊没带称,如何量一斤?”老者微笑着看向西敏,“便将一篮子都卖给我们吧。”

      “啊……哦……”
      “不行不行,你们给我留点。” 她反应过来,还没找到梅禾。

      老者掏出几枚铜币放到她手上,“小娘子倒是有趣。”

      冷不防地,西敏发觉老者的声音很熟悉,并非只是听过一次的熟悉……分明……分明是梦中的声音!

      霎时间,脑中一道闪电劈过—— 若正如梅禾所问,那天她的确听到了什么呢?

      梦里的情形……方才士兵抓人时说的话……昨日帕帕和达达的谈论……思绪纷至沓来,许多线头交织,一时间有些杂乱。

      祖孙二人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索性自己从篮子里装起果子,津津有味地边吃边走。

      西敏缓过神,见二人将要走远,连忙小心地缀在后面。

      没人知道为何此次大唐使臣不住王室别院或唐馆,却挤在一个鱼龙混杂的客栈。

      “月涯酒居?果然是这里!”

      西敏解开面巾,掏出铜币,示意后门相熟的仆人放自己进去。不方便走正门,她便轻车熟路地从外墙爬上二层,翻进梅禾房间。

      透过门缝,看见那祖孙二人正往三层上去。

      她随即翻出一套梅禾多年前的衣服换上,大小正合适,打算装作侍女混上去。许多人曾说过她长得和梅禾小时候颇有些类似呢。

      可当她换好衣服,却发现通往三层的楼梯皆有人把守,根本无法靠近。因不想打草惊蛇,只得悻悻回去,等待梅禾回来,查问一番,再做打算。

      与此同时,楼上一间房内,李玄喉头滚动,饮下一杯冰酪浆。

      “阿翁在读甚?”

      他从高达手上又抢过一杯,嘴中念念有词,“国王分明昨夜去世,里柯作为心腹,一直负责联系阿翁,却今日午初 才派人来报,实在怪异……还有人证物证俱在的下毒之人……”

      “嗯。”李景猷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推开窗子,凭栏远眺,胡须随风飘动,视线循着那蜜水 ,探向尽头的天山之巅。他挥挥手,示意李玄继续。

      “……阿翁留在屈帝波身边的细作并未提及下毒一事。即便是有所疏漏,屈帝波本意反攻大食都城,此时谋杀安国王,实乃节外生枝……而安国人大概不知道屈帝波谋反之事,更不知道人已死,便以伊筏子……”

      楼下的西敏正好从窗中探出头,估量是否有从外墙爬到三层的可能。少年的声音隐隐约约飘进她耳朵,以前只觉得这声音烦人,现下却是欣喜悦耳,只有听不够的。

      偷听许久,脖子僵得酸痛不已,可恨那二人说的是她听不太懂的大唐官话,费了好大劲才捕捉到“里柯”、“摄政王库巴苔”、“屈帝波”等只言片语。

      不过仅仅这些,加上近日种种,却如一连串石子投掷到湖面,挑起她心中波涛翻涌,一副丑恶的画面由残缺变得逐渐清晰。

      “……密旨一事,只有里柯知晓……而那蜡丸,外层看着坚固,内里却融得极快,根本不似一年之久的蜡封……”

      “……所以,里柯必定早已叛变,才能里应外合谋划这一出戏……可,既是国王心腹,库巴苔能给的,国王都能给,缘何如此?”

      李景猷:“年十二,如此不算太过愚笨,勉强能向尔阿耶交差了。”

      李玄一口气憋了回去,咂了咂嘴,“儿何曾愚笨,不喜读之乎者也罢了。”

      他摊开李景猷方才读的字条,面上浮现一团阴云。

      上面写着:十日前入城之突厥商队领头已查实乃苏禄帐下铁蹄都尉。

      “突骑施苏禄!?”这便通了,库巴苔里通外贼,突骑施原打算攻打大食,占领安国。里柯不是求贵,而是保命……“

      “……可如此一来,阿翁此行种种,竟都为人作了嫁衣裳。”

      “大郎可还记得,万变不离其宗。”

      李玄云里雾里,只是觉得阿翁表情变得愈加严肃——并非如临大敌的压抑,更像是做出一个艰难决定前的最后挣扎。

      “宗,便是敌我之底牌。”

      李景猷回过头,又道:“高达,遣人去给下毒的商人递话。”

      这时,梅禾风尘仆仆地回到房间。

      还没等西敏打招呼,她便马不停蹄地打开衣柜,从深处夹层取出一套士兵样式的衣服,正要换上。

      “梅禾。” 西敏从屏风后面探出脑袋。

      “啊!”梅禾正在脱短袄,结结实实被吓得一跳。

      “又来!你疯……”她似乎是想到什么,脱口而出的话又咽了回去,“你还好么?泰安和亚兹丹的事我听说了……”

      “达达刚刚才被抓,你这么快就知道了?”

      “我客人里有许多王宫大臣,你知……”

      “我懂,所以站在这里,求你帮帮我。”她死死盯着梅禾塞回衣柜的士兵软甲,“或者,至少告诉我内情。”

      “这不是你一个小孩能插手的事情。”

      “那是我帕帕和达达。”

      “你没法想象有多危险,别天马行空了。”

      “天马行空?是啊,我一直如此。可我刚意识到,躲在家人身后,才是异想天开。”

      “倒是和以前很不一样。” 梅禾眉头紧锁,咬了咬下唇,“我只能告诉你,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喏,看这个,光说你肯定是不信的。”

      她递给过来一张指甲盖大小的纸条,蚂蚁般的小字写着:
      摄政王勾结突骑施,派商人泰安、亚兹丹毒杀安国王及大唐使臣。使臣为查真相,防灭口,救之。

      西敏紧紧攥着纸条,目光如炬,“我要见他。”

      “别说笑了,我都没……”

      没等她说完,西敏夺门而出,一阵狂风似的,直奔楼上而去,朝身后抛下一句 “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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