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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原形毕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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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郎,有一小娘子强闯,似是商人泰安的女儿,说要见李将军。”
灰白长眉下的眼眸微微抬起,静默半晌后,“请。”
西敏走进房间,按照之前见过的唐朝商人模样,叉手作揖,抬起下巴,尽量神色自若地看着二人。
“竟是尔?”方才一身布衣的少年,此时换了身绛色泥金对孔雀纹水波绫长衫,面露讶异。
西敏没听懂他在说什么,朝向李景猷,兀自开口,“李将军是否有意相救父亲?”
说罢,又补充道:“无人泄密,我自己猜的。”
“哈哈,我说过,小娘子果真有趣。”李景猷捋了捋胡子,“不错。”
她收在身侧的手指掐到一起,“请助我和他们见上一面,否则如何知道将军真有把握救人?”
“或许你不知道,有筹码的,才叫谈判。”
一旁的李玄正欲开口,忽然进来一仆人禀报道:“阿郎,郎君,有一娘子在楼外徘徊已久,如今坐下点了道菜,向鄙人打探消息,是否赶出去?”
李景猷摇摇头,“尔命底下人警醒着些便是。”
她不明对话何意,只得捕捉神情语态,心里暗自猜测。
这会儿,一阵穿堂风掠过,西敏倏尔嗅到一缕熟悉的气味—— 楚王瑶台?怎会出现在此?
楚王瑶台是她因为不喜麝香欲俗浓烈,捣鬼打趣配的香,后来随手送给了拉勒。脑海中瞬间闪过几种情形。
“大概是兄长的未婚妻,来寻我的,请勿伤她。”
“如此,便一齐请上来吧。”
西敏正要出言阻止,仆人已应承着往楼下跑去。
一女子走进来,怯怯地打量起那两位衣着华贵的大唐人,递来一个担忧的目光。
果不其然,西敏心中苦笑,不解拉勒跟来这凑什么热闹。
她点头回应,示意拉勒安心,继而对李景猷说道:“我父亲耿直,兄长更是一根筋,将军的指示,无根无据,即便关系性命,他们也未必会照办。即便愿意照办,也容易编不圆,漏了陷。”
她声音愈发坚定,“唯有我亲自劝说,分析利弊,方可帮助将军计策无虞。 ”
跪坐在塌上,沉默已久的李玄终于等到说话的机会,“本来差人传话已经困难,怎可能将你这豆大的小人儿混进去?”
西敏看着只比自己高一头的少年,心想简直是五十步笑百步,可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理。
方才一直低着头的拉勒,骤不及防地向前一步,大声道:“我想……不,我能去,望将军允准!”
西敏愕然,一时间无言以对——惊讶于一向柔顺细弱的拉勒,方才气势汹涌,说出那样一番话。可看见她手将衣摆搓成了一团,又分明是以前熟悉的样子。
一炷香后,管家高达将两个女子引去梅禾的房间,一边走,一边低声嘱咐。
望着她们离开的背影,李玄问道:“阿翁果真有把握将商人父子救出来?”
李景猷轻轻吹凉杯中的茶汤,饮下一口,“吾有把握,将二人之新口供拿出来。”
“啊?可伊……可那父子究竟无辜。”
“人各有命,生来皆罪,非凡力可改。”
少年本欲追问,看阿翁捧起经书,知道这是要开始祷告了,遂行礼告退。可心好像被一根绳子牵着,悬挂在断崖边,不上不下。
一辆马车停靠在月涯酒居后院外,三个女子端坐于内,其中两个穿着军服。
“你和姆姆怎么没走?”
“你们都还在呢,姆姆怎么肯离开?”
“此行太危险,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没人会怪你。”
“呵,有什么好反悔的。我本是没有家的人,遇见亚兹丹,便有了家,有了家人。西敏,不必再多说了。”
“可是……那便拜托你了。” 趁梅禾探头出去和马夫交谈时,西敏以迅雷之势,往拉勒手里塞去一张布条,用力握住她的手。
拉勒疑惑,“这是?”
“你要和帕帕、达达说的话,记得避开梅禾。” 西敏凑过去耳语。
她撩开帘子,往车外钻,一脚刚落地,却停了下来,转过头朝马车说道:“或含赞(嫂子),千万保重。”
马车内的拉勒有一瞬愣神,转而喜逐颜开,“哎,一定!阿卜几(妹妹)也要保重。”
西敏健步如飞,朝家奔去,心急如焚,只恨自己没长一双翅膀。
看到梅禾手中字条的一瞬间,她豁然贯通,此前猜想纷纷应验 —— 果然,里柯一开始就是冲着她来的。
那夜小巷中,应该是无意间撞破了里柯和摄政王的人通信。而里柯知道自己经常出入王宫,很有可能认出另一人,然后告诉家里大人,于是想着杀人灭口。正巧需要一个谋害国王的替罪羊,便顺势栽到她家。
如今,自己仍安然无恙,是因为父亲根本不知那晚的细节,里柯自然审不出来。于是这恶徒便暂时放下心,没有赶尽杀绝。
但是,万一他为了日后不留把柄,索性越过明路,暗下杀手……那现下,独自在家的姆姆便危险了。
西敏跑到家,来不及休息,从狗洞钻了进去。上气不接下气,干燥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划割嗓子,疼痛不已。
姆姆倒了两杯葡萄酒,往里掺了少许从大唐带回的羊踯躅花粉末,将那两个士兵整得浑身酸软,靠在墙边犯迷糊。这还多亏了以前西敏乱吃东西,拿着花就啃,结果上吐下泻,昏睡了一整天。
她带着姆姆,骑上肉脯,朝城外绿洲疾驰而去。
月牙卷着暗紫,悄悄攀上天空,一步一步,缓缓吞噬西边烧得正旺的火霞。
那火烧云却顽固得很,几经拉扯不肯褪去,始终留着一束耀眼的残红。
同一时间,安国法司监狱内,两个士兵提着食盒,行走在黝黑狭长的走廊。
“傍晚刚移进来两个,一个在那,另一个在左转最里面,记得送去。”
“哎,放心,头儿去歇着吧。”其中一士兵低着头,沉声应道。
拉勒悄悄凑到梅禾耳边,“我和丈夫有些体己话要说,你先去找泰安?”
梅禾打趣道:“还没嫁呢,一口一个丈夫,去吧去吧。”看见对方羞红的脸,一阵窃笑。
路过三个,四个……直至数不清的蓬头垢面、骨瘦如柴的人,拉勒终于看到日思夜想的亚兹丹,眼泪喷涌而出,却不敢出声抽泣,死死咬住下唇。
“你……你怎么来了?我明明……快走!”
“别说话,吃。” 她掏出一个羊肉馅饼,堵住他躁动的嘴,纤细的手不可察地微微颤抖。
“听好,里柯叛变摄政王,毒杀国王,如今都嫁祸到你们身上。”
“呵,猜到了,那个道貌岸然的。”
“好好吃你的。”她尽力不去看亚兹丹身上的血痕,否则心一抽一抽地疼。
“如今大唐使臣想让你和帕帕写口供,指认是摄政王和里柯指示你们下毒,他以保护人证为由救你们出去。”说着,递过去一杯他平日最爱的桃浆,“但是,西敏说,不要写。”
“西敏?”
“对,西敏。她设法周旋,我才得以来见你。”
“这死丫头,竟有这么大胆子。”
“说正事,你怎么想?”
“那便不写。她虽向来不经事,却有几分天生的敏感和灵性。”
“嗯,我也相信阿卜几。” 她一根一根放开他的手指,“我还要将信传给帕帕,她也真是的,竟用血来写。”
拉勒走了一两步,又转回头,“你……你一定要保重,我等着你。”嘴角流进一捧又咸又辣的滋味。
斗转星移间,残月高悬,寒气弥散,转眼已是深夜。
野原上有一座简陋石头屋,墙缝透出微光摇曳。
此处原本是西敏小时候,泰安为她过家家建的“城堡”,只能装下两个成年人。后来她经常骑着肉脯在附近晃悠,闲着无聊,没事就添几块石头,建成了现在这个勉强能住人的小屋。
西敏靠在姆姆怀里,盯着火堆发懵,一动不动。
“想什么呢?这么入迷。” 马纳里翻动着木炭,“姆姆觉得,这几天,西敏都不像西敏了。”
“哪里不像,一样喜欢发呆,猪鼻子还是一样灵,一样喜欢瘫在姆姆怀里。” 她噘起小嘴。
这时,拉勒风尘仆仆地推开粗陋的门—— 一大片临时找来的枯木树皮。
“他们……”
“一切都好,偷着送了好些吃的。”
“好,好,辛苦你了。” 姆姆眼里的疲惫中,多了一丝丝光彩。
“帕帕他们可有说,里柯手中的认罪书从何而来?”
“嗯,起初,里柯想利用姆姆和你,威胁帕帕认罪。后来士兵误抓了亚兹丹,里柯就计,将两人分开逼供。他们为了保护彼此,分别都独自将罪顶了下来。”
西敏双目渐渐失焦,轻声说道:“或含赞和姆姆早些休息吧,累了一整天。”
二人面面相觑,会心一笑,起身收拾床单被褥。
她侧身蜷着,指尖反复揉捻一缕漏进来的月光,冥思苦索着怎样将帕帕、达达救出来。
一开始看见梅禾手中密信,她确实欣喜万分。可后来回过味来,直觉那个白胡子老狐狸并不可信,一脸慈眉善目,实则冷漠疏离,深不见底。
否则为何不直接救人,而是先要一份口供?难不成是看她年纪小好骗,还是算准了监狱中的父兄走投无路?
“西敏,睡不着?要不要姆姆给你讲故事?”
“啊,不用……我就……”
等等,故事?
神话故事!
一语惊醒梦中人,忽然她灵光乍现,一匹白色小马在心上来回奔腾。
遂闭上眼睛开始推演。想着,想着,便睡着了,只是在梦里也没停下来。
不久,幽微的晨光流进小屋,传来一阵阵肉脯蹄声,听起来十分迫不及待。
西敏走出门,伸了个懒腰,深吸一口气,清冷的泥土香气钻进鼻腔。
“哼,换做以前,要是闹我起床,非得把你变成真肉脯不可。”
“哼哼!” 肉脯鼻孔喷出两股热气。
“走嘞!”
辽阔平原上,红衣白马呼啸而过,少女乌黑细密的长发在风中散开,留下一抹柑橘和雪松的气味,暖中带冷,陈中出跳。
她远远瞧见,平时常躺的古树旁,有一人骑着黑马,漫无目的地晃荡,瞬时心中一紧。
“原来是贵人啊,为何来此?” 西敏歪头看向少年,有些疑惑。
李玄一袭月白色水波纹缺胯袍,透出几分清朗,“有些烦扰,出来散心。”
“每日换的华服都挺好看,不必为此烦心。” 她揶揄道。
少年闻言,面露愠色,“我分明刻意找了最不起眼的庶服来穿,由得你讥笑?”
“见谅,唐礼繁复,是我孤陋寡闻。”
她这一退,对面的人一时反倒不知该驳什么,大概在疑惑今日怎如此温顺。
“正好,我原本也想去月涯酒居找你,有事相商。”
“我?不是找阿翁?”
“对,就是你,大唐豳王之孙,李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