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草》温浅

8、三 缥缈惊鸿影

　　沈则励口中的所谓公司，是沈氏集团旗下的一家五星酒店。说起来虽只是不大不小的一部分，沛饶摸滚的人却都晓得，当年沈家老爷子沈铎正是以这居焉酒店起家。现下沈铎虽已年近古稀，逐渐退居幕后，各行业放任沈家长公子二公子以及三个宝贝孙子慢慢磨砺，这酒店三十三周年庆却还是以自己名义广发请柬，对酒店的情感可见一斑。沈家如日中天，平素追着赶着要沾点关系都难以下手，现下大好的机会谁会放过？所谓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居焉的酒会，大约也是个现成注脚吧。
　　沈则励从顶楼电梯里迈出来时恰好十七点整，一分没有迟到，一分没有提前。蓝若挽着沈则励的胳膊，隐约嗅到各种各样的香气，四处望去，密密匝匝的人影，不由得微微有些打晃。沈则励觉得臂上一重，回头看时，蓝若正微微靠在自己肩上，眼睛半睁半合，脸色已比出来时白了二三分，忍不住轻声道：“你怎样，要不去楼下给你开个房间，睡一会再上来。”蓝若闭眼睛靠了会儿，脸上绽开一个快活的笑容，轻轻一跳，直直立在沈则励身侧，挑眉道：“这么热闹，你还就赶我，我好几年没这么玩了，才不要下去。”言毕拖着沈则励，一边走一边道：“是不是要先去找你父亲打个招呼？”沈则励一边快走几步追上蓝若，一边笑道：“嫣嫣，慢点，没必要的，等六点老爷子发言结束过去就好。”
　　蓝若左手挂着沈则励，右手随意捏了杯苏打水，时不时遇到沈则励认识的和认识沈则励的，在身边沈三公子的介绍下一一微笑打招呼。趁着间隙，蓝若低声叹道：“真是陌生又熟悉，我十六岁之前就是这种日子，十六岁之后在没有过。”正慨叹着，觉沈则励右肘微微一动，扭头看去，“人才”沈默之恰手握一杯红酒过来，身边女子高挑端庄，月白色晚礼服，配了一套酒红色玛瑙首饰，明明不太搭调，在她身上却和谐得很，仿佛本该这样穿戴。那女子见了沈则励，几米之外便绽开一个灿烂笑容，待走到身边，更嬉皮笑脸调侃道：“哎呀，三叔，稀客稀客。”沈则励也不恼，微笑道：“茹茹，这几天谦之不在家，你可真是没人祸害。”那被叫茹茹的一挑眉，不再纠缠，回头望向蓝若道：“这位小婶婶是怎么被你花言巧语迷了眼拐来的？前几天老爷子还说给你安排相亲，原来是白操心。一会带过去给老爷子说下，省了多少事……”一番话说的蓝若又羞又惊，唬的沈默之忙忙扯她胳膊。沈则励倒是见怪不怪，坦然得很。一边带过蓝若，一边说：“来认识下，这是我学生蓝若，才从美国过来，带她出来见见世面，了解一下中国的风土人情。这是白茹，我二侄子沈谦之的未婚妻，平时风风光光牙尖嘴利，其实人还是表里不一的。”白茹含笑撇嘴，白了沈则励一眼不再发话。蓝若举杯微笑道：“才从国外回来，好些规矩也不懂，以后还得姐姐多指教。我属兔，以后叫您茹茹姐可以么？”白茹也笑道：“这敬词用的，别您啊，你就可以了，一说您，我总觉得我是店里看机器的大妈。以后叫我茹茹就好。早听默之说过，三叔的新学生又漂亮又机灵又有气质，果然，闻名不如见面啊。哎，什么时候方便，姐姐带你逛街去，购物也是民众心理学的一部分，是吧，三叔。”沈则励撇嘴道：“茹茹，那叫社会心理学，还有，不要不懂装懂。”茹茹“切”了一声，扯着沈默之道：“走了走了，那边还没招呼……”，走时不忘回身给蓝若个亲切的微笑，还比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四人会谈就此草草落幕。
　　二人已走出几米远，蓝若还是低头吃吃笑个不停，沈则励忍不住蹙眉道：“嫣嫣，笑点就这么低？”蓝若抬头憋笑道：“知足常乐，常乐呀。Alex，你总是太严肃。”沈则励摇头正要说话，听得主持人向大家问好，顶层里一片肃静，知道酒会正式开始。照例的问候客套，然后是父亲沈铎的发言，蓝若伏在沈则励耳边低声说：“你父亲真是好身体，年近古稀，站得这么直，声音那么大，也不累。哎，你和你爹长得还蛮像，刚才那侧影乍看过去，我还以为是你呢。”沈则励脸色忽的一黯，蓝若忙乖乖闭了嘴，在旁边又规规矩矩立好。沈则励回头正待说几句，忽见大哥沈则勤在十几米外遥遥向他递了眼色，又拐出侧门，遂低声嘱咐道：“我去那边找大哥打个招呼，不要乱跑，等我。”言毕径自穿过人群，不见了踪影。
　　沈铎年纪虽大，精神却未减，洋洋洒洒的致辞，主题明确，辞藻华美，总结一下大约是感谢国家感谢党，感谢当地政府和百姓，沈氏的成长壮大也没什么稀奇，不外乎大家都来帮衬捧场而已。一番话滴水不漏，听过去仿佛在座者个个都成了沈氏元老。蓝若一人呆立无聊，随便闲逛到自助点心的桌旁，捡了只小盘子，各色糕饼胡乱夹了一碟。正举夹对着枣糕踌躇时，忽听身后一个女人的声音柔柔问道：“麻烦这位小姐，可否帮我取一块瑞士卷？”蓝若一回身，见身后一位夫人，五十上下的样子，淡紫色旗袍，上面隐约可见兰花纹样。臂上一只景泰蓝镯子，掐丝珐琅更显的主人皮肤白净细腻，而那主人此刻正安静的注视着自己，唇间一抹浅笑，温婉亲切，如春风拂面。
　　蓝若虽心中疑惑，仍不由自主取了块瑞士卷，小心放到夫人碟中。夫人得了糕点却不动，笑咪咪地看着蓝若，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和谁一起来的？”蓝若上下打量着这女人，半晌没言语。女人也不急，仍笑嘻嘻道：“你是和沈则励一起的吧。我刚才看你们并肩站着来的。他是你朋友？”蓝若心中暗骂女人的八卦无聊，面上仍客客气气道：“我是沈老师新收的研究生，因为才从美国回来，老师带我出来了解下国内礼仪。”女人闻言笑容猛的僵在唇角，迟疑道：“你是……蓝若？”蓝若心里一惊，没有说话，点了点头。那女人敛了笑，仔仔细细上下打量蓝若，仿佛看一个被拐卖后又送回来的孩子。直看得蓝若心里一阵慌乱。半日，女人垂眸一笑，柔柔道：“好孩子，辛苦了，好好玩吧。”言毕转身曳曳走远。蓝若呆立在原地，心里想不明白，又觉得和这样一个神秘兮兮的女人纠缠实在无聊。四处望望，不见Alex，连沈默之和白茹都不知在哪里。百无聊赖中低头从碟里捻了块巧克力点心慢慢品尝。
　　沈铎不知何时早已讲完，此刻大约正挽了夫人招呼问候。自助点心的桌子本在角落，蓝若自然看不到人群中心的男女主角，倒是桌旁三五成群聚了些不知打了多少竿子才够得到的女眷，叽叽喳喳，神秘又高调，从沈铎的续弦夫人唐氏到沈家三位公子，再到大公子二公子的三位小少爷，甚而到三位少爷的前任和现任女友，仿佛个个都是沈家的媳妇，都有些独门秘闻。蓝若自顾自吃糕点，有意无意却也听了十之八九。沈家的故事，实在像一部演义。话说沈则励的生母姓唐，据说嫁给丧妻的沈铎时才大学毕业，而那时沈铎长子沈则勤已经十五六，次子沈则勉也十一二。婚后夫妻俩倒也你侬我侬，不到一年生了沈则励。说起沈则励，自幼便是个桃花坯子，十三四岁时跟着父母在各种场合历练，来往之处不知引多少情窦初开的女孩子动心，二三年间种种新闻不断，终于引得沈铎动怒，在十六岁时被强行遣送国外学商科，不料沈则励将在外君命不受，大二时自作主张改学心理，一路读到博士，十年间回国次数一只手数的过来，和沈铎的父子关系也向来疏淡。几年前回国直接去了北京，并没有在沛饶定居，只是半年前不知为何自降一级，从教授转为副教授，调到沛饶大学人文学院。蓝若听众位女士唧唧喳喳的有趣，有说沈则励是自降一等为红颜的，分明唐伯虎再世，只不知是哪家的千金或碧玉，还有说沈铎计划归隐，沈则励是回来夺股份的，又有女人立刻反驳，说沈则励开了医药公司，月薪没有千万也有百万，沈老爷子的股份，实在可有可无，更有劲爆传闻说原来沈则励出国前便和某位小姐暗结同心，此刻儿子都能打酱油了。种种演绎了的演义，热闹非凡。蓝若听时一个不小心，被糕饼屑呛了一口，嗓子里痒痒的难受，却不敢大声咳，只灌了口苏打水，把咳嗽狠命压在喉咙里，不停清嗓子。沈则励转来转去，找过来是正看到蓝若一张白皙的脸憋到微红，脸上表情纠结，哭笑难辨，忙拖着蓝若的胳膊拐到侧厅。
　　沈则励才放开手，蓝若就弯腰捂了肚子，向着沈则励又是咳又是笑，上气不接下气。好久才缓过来，喘息道：“沈，沈家三，三公子，儿子打酱油，月薪，月薪千万……Alex，有你的，行哦……”沈则励走过来时也隐约听到那群女人嚼舌头，再听蓝若一学嘴，也撑不住笑道：“是啊，有钱人啊，没私生子哪成。”扶着蓝若站好，问道：“吃饱没？可以走了。”蓝若诧异道：“你没事了？你爸妈呢？”沈则励侧头笑道：“刚才都见过了。怎么？你想去看看么？”见蓝若忙不迭摇头，笑道：“那，我送你回校吧。”
　　蓝若随着沈则励重新穿过正厅找电梯。忽然觉得臂上一紧，听沈则励低声道：“等等，先让我父母过去。”言毕已带着自己退到人群最角落。蓝若抬头看过去，恰见沈铎挽着夫人的背影，沈铎白色西装，沈太太一身紫色晚礼服，摇曳生姿，隐隐一晃，又消失在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