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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十回
翠儿沽酒重开张
绠子大翠得贵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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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接上回,张皮绠和林大翠经过好一通合计后,决定去雉河集县城。
涡阳县是同治三年割亳州、颍州、宿州三州及蒙城一县之地,建立的新县。循北魏古郡县名,定县名为“涡阳”,改雉河集为县城,设为县治。
涡阳县雉河集是捻军大首领张乐行的家乡,涡阳县也是捻军兵力的主要来源。所以在捻军灭亡前后,朝廷对整个涡阳县进行了数度“清剿”,加之战乱、瘟疫、蝗灾、饥荒等,涡阳县的老百姓暴食荒野、十不存一。
所幸苍天有眼,张皮绠历尽千辛,终于在蒋姓亲戚家找到了娘。
但五十岁不到的娘,居然有些老糊涂了,时而还有些疯疯癫癫。
绠子娘张蒋氏,十九岁嫁到北张楼村,吃糠咽菜,生下张皮绳、张皮绠兄弟,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
捻军起事之初,绠子的爹爹和哥哥投在黄旗张正江部下,年幼的张皮绠随母在家度日。
不久,绠子的父兄便相继战死沙场。
几年后,张乐行殉难,张老家一带就经常遭大清兵丁抄查,绠子娘难以存身,便带着绠子逃至远一些的娘家亲戚处避难。
接着张宗禹起事,从定远归雉河集招兵装旗,张蒋氏听说,便领着张皮绠投了捻军,随军为捻众浆洗缝补些衣物什么的。绠子岁数太小,当不上捻兵,但他被张宗禹看中,收为捻童,隶父兄战斗阵亡的黄旗随营。
随着太平军灭之,捻军也势弱败退,张蒋氏怯意萌生、归心骤升。
但此时儿子张皮绠已成“杀僧王”的少年英雄,想带走是万万不能的。
无奈,张蒋氏只得与儿子约好日后相见的几处地点后,只身逃回涡阳。
好几年过去,终于,皇天没负苦命人,张蒋氏等到了小儿子张皮绠。只是连年逃难,让她身心俱疲,精神恍惚。
绠子与大翠商量,决定带母亲去周边相对安稳的凤台县的县治下蔡,落脚。
去的路上,绠子雇了辆驴车,绠子妈和大翠坐在车厢里,绠子和赶驴的边走边聊着天。
“客官,听口音你也是附近的?”赶驴的老汉跟谁都是自来熟。
老汉那一口雉河集几口音,让绠子感到格外亲切。
“我是……”绠子顿了一下,说,“我就这一片儿的”。
“敢问您一家子去下蔡走亲还是访友?”老汉很不把自己当外人。
“也不走亲,也不访友。”绠子苦了脸,“家毁完了,出去找条生路。”
“唉!可不是嘛。我若不是儿子投了淮军,家也早被他们烧了。”老汉很健谈,“你又不投亲访友,谋生干嘛非去蔡干?下蔡现在说是凤台县治,不过改成县治才改了三年多,远没凤台县城热闹。”
绠子“哦”了一声,没接话。
“你去天津府发大财了吧?”赶驴的老汉笑着问。
“发是发了,一点儿小财,决不是什么大财。”绠子索性满足老汉的好奇,痛快地说,“去下蔡就是想找个小一点儿的铺面盘下来,安稳过日子。老伯,你有认识的没?介绍一下?小一点的;大了,我可没钱。”
“下蔡,没有。”赶驴老汉牵着驴,脚步很快,“县城倒是有一家。”
“做什么的?老伯,你说说。”绠子紧追几步,“县城真的比县治还热闹?”
“当然啦,我骗你做什么?”老汉先回答后一个问题,接着说,“县城那家是面临大街的卖酒小酒铺,不大,只能摆二张桌子。后面是一个小院,有三间青砖大瓦的正房。客官您要是把它买下来,把两边厢房翻盖一下,不用干别的,倒手卖出去就够您挣一大笔啦。”
“还卖酒?”绠子有些为难。小酒肆的饭菜好办,娘和大翠应该能对付,但贩酒的来源却不好找。
“客官,不瞒您说。‘翠儿沽酒’在县城干了十来年了,声誉非常好。我三五天内,总要为铺子拉一回酒。沽酒辅在哪儿进酒、进价多少,我都清楚。您要是接手,酒我帮您进。”老汉笑说,“不过,您得长期雇我拉酒,不能雇别人啊。”
“老伯,你说那酒铺叫什么?”绠子问。
“翠儿沽酒啊。怎么了?客官?”老汉问,“掌柜的婆姨小名唤作小翠,所以叫翠儿沽酒。你要是把它盘下来,不喜欢可以换铺名嘛。”
真有缘啊,绠子激动,心跳加速。还没说话,听到林大翠挑帘问道:“老伯,那家辅子为什么要转手?”
“姑娘,掌柜的姓马,是个回回,老家是宁夏府宁朔县的。”老汉答道,“刚入冬那阵子,大家都传陕甘总督左大人手下的提督刘大人率军攻打了宁朔,马掌柜惦记家人,要回去看看。他知道回去就不一定能回来了,故而有了转让之心,要价也不会高。对了,左大人你知道吧?那可是朝廷大官,从一品呢。”
“从一品很大么?”绠子不屑地撇撇嘴,转头大大咧咧的问,“翠儿,你觉得咋样?要不咱们不去下蔡了,去老县城把‘翠儿沽酒’盘下来,怎么样?”
“那可真好。”老汉不等大翠回答便插了话,“把铺子盘下来,不说大富大贵,起码也衣食无忧了。”
大翠没说话,狠瞪了绠子几眼,放下帘子,坐回车厢。
驴拉的车厢也叫轿厢,靠尾有张条凳,一般人坐上去腿也能伸直,不算很狭窄。
但厢内放些好多行李,多是绠子和大翠为绠子娘置买的衣物、吃食等,所以两人坐里面,有些逼仄。
“你叫什么来着?”绠子娘又问。
“娘,我就是林花子啊。”大翠的这个回答仅上车后说了不止三遍。
“那大翠、李羽是谁?”绠子娘盯着大翠的半截眉毛。
“娘,我现在叫李羽了。”大翠再一次解释,“林小翠、林大翠是原来东家起的名。”
“你原来做什么的?”绠子娘又问。
“娘,我原来给一户大户人家的小姐做丫鬟。”大翠回答。
“你被那家子收用过了没?”绠子娘问。
“收过久了。”大翠如实回答。
除了已死的少爷刘凯仝,收过她的人此刻在大翠眼前闪过:刘培生老爷、老夫人的弟弟李五师父、老爷的养子刘凯夕少爷、韩家老二韩四、还有……
“没生下什么?”绠子娘狐疑地看向大翠隆起的肚子。
“没有。偷偷摸摸的勾当,能生下什么。”大翠摸了摸小腹,她也猜不出是谁种的,但能肯定不是绠子。虽然她真的很希望是绠子的。
“我们老张家有后啦。”绠子妈清醒期已过,又糊涂起来,“孩他爹,快看,是个带把儿的,一看就是老张家的种。”
驴车绕了弯路,到凤台县城时,已过小食。
雍正十年,两江总督尹继善呈奏朝廷获准,于寿州北分设一县,分疆而理,因县北有座凤凰山,故得凤台县之名。
同治四年六月,安徽改辖凤颍六泗道、安庐滁和道、徽池宁太广道三道,凤台县是凤颍六泗道,直属凤阳府。
凤台县城关镇的街上,没有盐山县城热闹,但比起大翠他们一路走过的无比萧条的城镇,要强出不少。
绠子和大翠在赶驴驾车的蒋老汉指引下,到牙行寻了个靠得住的牙人来帮衬。
众人来到翠儿沽酒,见了马掌柜,绠子说明来意,马掌柜也很爽快,见天色将晚,留几人吃饭住下,明个再说。
隔日,绠子一家去县衙报备户、民籍后,与马掌柜向官家索回书据,在邻人的作证下,签押铺面、房屋买卖文契。县衙税课大使及户房也派小吏跟来,先宣读清律“典卖田宅律”,后在文书上盖上户房大印,最后收取房契契税、印契税契、过割赋税等,加盖税讫印。
至此,绠子成了“翠儿沽酒”的掌柜,大翠成了老板娘。
马掌柜很仗义,不但向绠子介绍卖酒的给他认识,连县衙签发的卖酒、卖吃食、住店、雇工等等凭证,也一并送给了绠子。这些凭证的费用,马掌柜已交到三年后了。
马掌柜走后,大翠和绠子将铺面简单的收拾收拾,便重新开了张。
“翠儿沽酒”卖的是散酒。几个大缸满盛各样的酒。顾客大多拎坛提壶上门来买的街坊;偶尔也有三五个路人结伴而来的,坐到铺面里的两张食桌旁,点些下酒菜,对饮小酌。
大翠肚大,行动不便,只能端个茶、递个水,收收酒饭钱什么的;绠子妈则担起为客人及一家三口煮饭烧菜的差事;绠子最闲,除按旬到县衙交税外,平日里就只是同往来的顾客闲聊、吹牛。
一家三口的小日子不是很富足,却也其乐融融。
转眼到了过年。
“翠儿沽酒”和前街所有的铺面一样,年关便关门歇业,要待正月十五过完年后才开张。
绠子一家在此间无亲无故,过年更是无甚事可做。
初一那天,绠子发现后巷的走春格外热闹。
初二便厚着脸皮跟着还叫不上名字的街坊邻居们,走起春。
从开始的几个人,走到几十、几百人。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到县城西北的桂家庄。
队伍在桂家庄稍作调整,拉了少许生力军后,一路向西,来到走春目的地——白塘村。
许多许多年前,处在苗汉交界的白塘村,只是一个破败不堪的古庙。道光年间,朝廷选此建立塘汛,驻有塘兵。
塘讯就是关卡。大清有律,“民人不得无故擅入苗地,苗人亦不得无故擅入民地,否则均照例治罪。若往来贸易,必取具行户邻右保结,报官给照,验放始往。”
朝廷官府为百性能及时“报官”,便在破庙处建了个关卡,派兵丁长期驻守。
后来,附近的苗民、回民起事不断,加之太平军扫荡到此,官府便裁撤了这个塘汛,撤走塘兵。但此处已形成了一个无名小村落,一位法号白丁的游方和尚入驻破庙,重启香火,庙名白塘便成了村名。
因绠子一行人主要商人,故众人在几名行会会长和善堂堂主的带领下,遥望白塘庙磕了几头,便算祈了福。
主持白丁和尚自然要出来露露面,接受众人的香火钱后,转达佛祖对施主们的谢意……
到此,一天的走春才算圆满。
初三、初四绠子都是如此走春,一大早带着干粮出门,一走就是一整天,回家天都快黑了。
到初五这无,他娘和大翠死活不让他出去走春了。
“儿啊,娃儿眼看就要生了,你快去把县城最好的稳婆请来一个。”绠子娘发了话,“今个不许跟着他们去走春。”
“好。”绠子应声出去。
时候不大,满脸褶子的稳婆拎一罐“催生汤”,抱着头发、擀面杖、镰刀就来了。
头发等物件便是“催生三宝”。头发喂产妇吃,使产妇犯恶心,引发呕吐,促进胎儿下滑出生;擀面杖擀肚皮,挤压婴儿,使娃冒头;镰刀用来割断脐带,寓意着“连生贵子”。
稳婆来了,绠子却没回来,又跟着去走春了,这次连的干粮都没拿。
绠子虽在不在家,但娃一样要生。
破败的西厢房里,大翠或站、或坐、或蹲、或跪,各种姿势来回掉换,从上午一直生到临近黄昏,才有了些许动静。
稳婆打开屋里仅有的两个箱子的盖,唱起了催生歌:“大柜小箱开了口,娃子才敢往外走”。
绠子妈也跟着把正房、东厢房里所在带门、带盖的家具统统打开,连柜子抽屉也拉了出来。
然而胎儿仍未拱出产门,稳婆又向绠子妈要来一把雨伞,撑开,此谓“撑天眼”。带着绠子妈一起唱道:“撑开了挡天眼,娃子才好把路赶。”
一番折腾。大翠终于诞下一个小脸全是褶子的婴儿。
稳婆手举新生娃检生,张开其两腿,让大翠和绠子妈看清娃的性别,大声报喜:“恭喜贺喜,添了个‘多头’!”
“多头”是稳婆的术语,意即男婴。
生下多头把大翠疼得死去活来,稳婆自然也累的够呛。稳婆割婴儿脐带时,调笑着说“生下多头,就是不给双倍‘拆红’,‘看好钱’也多加点儿吧。”
“拆红”就是接生工钱,“看好钱”指的是赏银。都是接生行的行话。
“那是自然。”有气无力的大翠对躲出去的绠子有多气恼,对稳婆就有多感激。不仅给稳婆三两银子拆红,还送了二两看好钱,并承诺“洗三”时,再送她一坛子好酒。
绠子妈也累得直骂儿子不懂事,仅不停的烧水就让她吃不消了。当听婴孩的啼哭声时,绠子妈所有的辛苦都化为幸福的狂笑。曾经有五个婴儿从她肚子里爬出来过,但只活了绳子和绠子哥俩。
那边稳婆生把婴儿浑身的血渍和胎便等污秽擦拭干净后,接着又细致地为产妇清理擦拭,最后把胞衣让绠子娘用竹篮盛着,挂到野外树上,让鸟儿来吃。这样的娃儿能得天助,容易养大。
简陋的西厢房里,在换了一盆盆热水后,大翠的生产终于结束。
稳婆走后不久,绠子回来了。
绠子见到娘怀里包裹着的正啼哭的娃儿,心里自是五味杂陈,却也没多看几眼,走到产床近前,抱着鬼门关逃回来的大翠,放声大哭。
对于不是老张家的初生婴儿,绠子没显出过的嫌弃,跟娘商量起给孩子起什么名字好。
身下还垫着干草大翠提议小名叫坐坐,因为娃是她坐着生出来的。
绠子娘这时糊涂劲儿却又犯了上来,高低忆不起老张家的字辈了。
就这样,婴儿在一声声“坐坐”的叫声中,转眼来到洗三的日子。
洗三是大清上至皇宫、下至黎民生下孩子后的礼俗:三日洗儿,稳婆为婴孩落脐炙囱,谓之洗三。
这天,稳婆早早登门,近邻街坊收到绠子送出喜蛋喜茶、喜酒喜菜的人家,也纷纷携家中女眷带着回赠贺礼的火腿、核桃、桂圆、红糖等等“汤盆儿”,前来庆祝。
绠子家正房的床前,缚着一只红色公鸡和一只杂色母鸡。
洗三之礼正式开始。
首先,大翠焚香祈祷,谓之“拜床公”、“拜床母”。
接着,稳婆对着案几上的送子观音像叩拜,谓之“谢神”。
然后,稳婆将把浴盆中盛有艾草煮过的艾水置于床前,并放两个盘子,一个盘内装胭脂、茶叶、青布条、剪子、红线等物;另一盘装有染红的栗子、花生、枣、鸡蛋。众人交集于床前,将枣、花生等投数枚于浴盆内,并由邻人长者、饮食行会长和沽酒堂堂主等人,往盆内投铜钱,谓之“添盆”。
最后,稳婆将坐坐置于艾水中,念念有词:“先洗头,做王侯;再洗肩,当大官;不愁吃,不愁穿,观音菩萨保平安。”洗净后,稳婆为坐坐搽粉抹胭脂,将脐带涂上烧过的明矾,即落脐炙囱。
未了,稳婆再灌坐坐喝一点儿用大黄熬的水,并念唱道:“三日尝得黄连苦,终身富贵不受穷”。因为大黄可以清火去毒,故喝大黄水可以清洗幼小的坐坐那幼嫩的肠胃。
至此,“洗三”礼结束。
依例,洗盆内的钱物归稳婆;依约,稳婆也抱得一坛“翠儿沽酒”铺里上好的酒。做为回馈,稳婆依大翠之言,在坐坐的襁褓上,用毛笔写下“盐山大翠”四个字。后来和大翠一样不识字的绠子娘,用针线依葫芦画瓢把字绣在襁褓上。“盐”字难写,照盐罐上的盐字绣,虽然笔画多,但绣出来很好认。加之与“山”相连,很容易让人想到是“盐山”。倒是那个“翠”字,虽有翠儿沽酒幌子上的翠字参照,可绠子娘绣出来,让人看着实在难以辨认。
闲言不叙。众人欢聚在绠子小院内摆桌会宴,至日将暮。欲知后事,请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