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诛天》徐崇杰

2、第一章 妈妈

　　它并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从它记事时开始，它就一直在这个漆黑的世界里。
　　世界很小，两步就走到头了，世界的上方有一个小洞，一丝微弱的光线从那里透射进来。
　　它经常呆呆地蹲在地上，抬头看着天上的那个小洞，它喜欢这么看着，因为那里是整个世界唯一有光亮的地方，而且那里还不时地会掉下来一些可以吃的东西。
　　它很孤独，有时候简直孤独得要疯了，拼命地以头撞着世界的四壁。它好想能有另一只动物可以跟它说说话啊。
　　它以为这就是整个世界了，而这个世界上只有它一只动物。
　　直到有一天，它又一次孤独得难以忍受。它不顾一切地嚎叫着，它需要发泄，不然它就要疯了。
　　正当它疯狂地嚎叫着的时候，它忽然听到了另一声相同的嚎叫，开始它还以为是自己的回音，但是当它累了趴在地上喘息的时候，它听到嚎叫声仍然在继续。
　　它猛地跳了起来，难道除了它之外，还有其他的动物吗？它不顾疲累，激动地冲着天上的那个小洞，尽其所能地嚎叫着，然后停下来，竖起耳朵，激动地期待着。可是半天没有听到什么动静，难道真的是自己刚才听错了吗？难道真的只是自己的回音吗？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只有我一个吗？
　　它又一次沮丧地瘫倒在地上。
　　忽然，它又听到了从天上的孔洞外传来的嚎叫声了，虽然很轻，但是它听得真真切切，同它的声音很像，但绝对不是自己的回音！这个世界上真的还有其他的动物！它兴奋地一跃而起，应和着那边的叫声嚎叫着。
　　从那以后，它不再那么孤单了，因为它知道了在这个世界上不只它一只动物。
　　虽然见不到对方，但是每天这样以叫声和对方应和着，它便不再孤单了，它再也不会发疯似地撞击四壁了，而且随着交流的增多，它已经能够听得懂对方的意思，并能和对方进行简单的交谈了。它从对方的口中得知对方所处的地方和它一样，也是除了天上有一个孔洞有光线外，其他都是漆黑一片的。
　　它好想能有够和对方呆在一起啊，即便依然只是漆黑一片。

　　终于有一天，这个世界忽然晃动了起来，天上的盖子被揭去了，整个世界猛然间变得无比的亮堂了。
　　它已经习惯了黑暗，乍一见到光明，顿时不知所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惊恐不安地蜷缩在角落里。
　　天上出现了一张脸，光洁无毛的脸。
　　一只巨大的爪子伸了进来，也是光洁无毛的。
　　那只爪子向它伸过来，它惊恐地拼命往后躲去，但是狭小的世界，躲无可躲，它被一把抓住了，虽然它拼命挣扎，但是它那羸弱的身躯根本不是对手。情急之下，它张口朝那只爪子上狠狠咬去，“奥！”一声惊叫后，巨爪缩了回去，那张脸重新在天上出现了，龇牙咧嘴，眼里满是凶光。
　　巨爪重又伸了进来，可是这回有两只，把它的四肢头颅都死死地抓住了。它根本动弹不得，被拎了起来。
　　它被一只高大的动物拎在空中，忽然，它惊呆了，它竟然看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跟自己原来呆的那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这个世界有着明亮的光，它慢慢适应了这个世界的光亮，发现光亮的来源是天上的一个椭圆状的物体。
　　在这个世界里摆放着好多个方方正正的黑东西——箱子，而自己刚才正是从其中的一个箱子里面被拎出来的。现在它才明白原来它一直认为的世界，实际上只是整个世界的一小部分，在整个世界里，有好多个它原来的世界。
　　这个世界好大啊，它为这个全新的世界深深震撼。
　　那个每天跟它说话的朋友呢？难道也和自己一样在某个方方正正的黑东西里面吗？想到这里，它习惯性地发出了叫声。
　　果然，从旁边的一个箱子里面发出了熟悉的叫声，而且声音比往常响亮了许多，它的朋友果然在那里！
　　它欣喜若狂，拼命挣扎着想往那边过去，把它的朋友救出来。可是抓着它的巨爪没有给它任何逃脱的机会。
　　没有理它的反应，对方拎着它就往前走。它惊讶地发现，对方举爪一推，这个它刚刚认识的世界忽然被打开了一个大洞。对方拎着它走过了这个洞，外面竟然又是一个和刚才的世界很相似的世界，天上也有着一个会发光的椭圆形的物体，地上也摆满了很多个方方正正的东西，只是大多没有密封，它看到几乎每个方东西里面都装着一个毛茸茸的动物，只是个头大多比它大很多。
　　它发现除了抓着它的那只动物是没有毛的，而且是两条后腿走路的之外，其他被关着的动物都象它一样浑身长毛，四肢着地。
　　看到它们走过，那些被关着的动物有的依然沮丧地躺在地上，有的则愤怒地嘶吼起来，猛烈地撞击着铁笼子。
　　当那个无毛动物来到这个世界的尽头的时候，用爪一推，又一个世界呈现在它面前，里面是相似的情景，天上都有一个或者几个能发光的椭圆形物体，地上都有很多个关满了长毛的动物的笼子。

　　世界一个接一个地被打开。
　　最后，它被带到了一个更大的世界。这里能发光的东西比别的世界要大很多，光线也要亮很多。而且，它还看到了很多和抓它的动物长得一样的无毛直立动物。
　　它被放进了一个很大的玻璃罩里，那些无毛直立动物纷纷围过来观看。
　　正当它觉得很害怕的时候，它忽然发现在玻璃罩里还有另外一只长毛的动物。
　　它看了看对方，然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四肢和身体，发现竟然长得一模一样，只是比自己要高大很多。
　　它莫名的感到很亲切，虽然从来没有见过面，但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让它很想亲近对方。
　　它慢慢试探着向对方靠拢。
　　就在它马上要触碰到对方的时候，对方忽然一把抓起它，猛地把它甩到地上。
　　这一下摔得好疼，几乎把它的骨架都摔散了，但它还是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对方走过去，不知道为什么，它好想能够让对方的爪子轻轻地抚摸自己的头顶。
　　可是当它刚刚走到对方旁边的时候，对方又恶狠狠地一口咬在了它的耳朵上，顿时鲜血淋漓。
　　对方不停地撕咬着它的身体，一次又一次地把它扔到地上，但是它仍然一次次地爬起来，艰难地往对方爬去。
　　不多一会儿，它全身上下已经伤痕累累了。可是它依旧不屈不挠地往对方爬去。
　　对方再一次抓起了它，露出了尖利的牙齿，这一次，对方要在它那瘦弱的脖子上咬下去了。
　　它无力地看着对方的眼睛，它觉得很害怕，但是它还是好希望对方能够将它温柔地抱在怀里，温柔地抚摸它的头顶啊。
　　就在对方的利齿就要将它的喉咙咬断的霎那间，它忽然醒悟了，嘶哑地喊出了两个字：“妈妈。”

　　正在撕咬它的那只动物忽然停顿了下来，愣了愣，疯狂的目光也慢慢有了变化。“妈，妈？”对方缓慢地重复着它的话。
　　“妈妈，妈妈……”它激动地冲着对方叫着。
　　不须要后天的学习，每一个婴儿开口说的第一个单词都是“妈妈”。无论它是草原上的雄狮，还是森林里的猩猩；无论它是天上飞的苍鹰，还是水里游的鲤鱼；无论它是人类社会的一个孩子，还是肮脏洞穴里的那只幼鼠。
　　“妈妈，妈妈……”它依然不停地叫着，叫得那么激动，那么开心，它的两只小爪子紧紧地抓着对方，它害怕幸福会稍纵即逝。
　　“你，你是我的孩子？”对方盯着它，缓慢地说道：“你是我的孩子！”
　　忽然，对方猛地抱住了它那伤痕累累的瘦小身躯，眼中又露出了疯狂的目光，但是这一次却不是嗜血的疯狂，而是一种欣喜若狂。
　　“孩子，你真是我的孩子！”“妈妈”一会儿激动地摇着它，一会儿又把它紧紧地搂在怀里。
　　它被摇晃得晕头转向，它被抱得快要窒息了。但是它好高兴啊，好幸福啊，因为它终于看到自己的母亲了，它终于躺在了母亲的怀抱里了。
　　只要能够在妈妈的怀里躺着，那么受多大的苦也都是值得的。
　　正当母子俩为这意外的相逢激动万分地相拥着的时候，玻璃罩忽然被打开了。一只在外面观看的无毛直立动物把爪子伸进来了，抓住了“妈妈”。
　　母子俩从兴奋中清醒过来。
　　“孩子，我的孩子。”妈妈惨叫着。
　　“不要啊，不要抓我妈妈，妈妈，妈妈。”它拼命叫喊着，紧紧拽着妈妈的腿不松开。
　　对方把它和妈妈一起拎了起来，用力抖着，想要把它抖落掉。
　　它死命不松开。他们要把妈妈抓去干吗？为什么要抓我的妈妈，为什么要抓我的妈妈？
　　对方不耐烦了，一手抓着它，一手抓着它妈妈，用力往外一崩。它一吃痛，爪子一松，妈妈已经被对方提到了空中。
　　对方将它狠狠地甩到了地上，等它爬起来的时候，妈妈已经被抓走了，玻璃罩又重新合上了。
　　它疯狂地撞击着透明的玻璃罩。它不明白那些怪物要抓妈妈干吗，它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动物都在看着它笑，笑得那么开心，它不明白……

　　在无数次撞击玻璃罩之后，它终于累了，累得瘫倒在地上。
　　忽然，它看到玻璃罩又动了，然后它看到妈妈又出现了，被刚才那只怪物提回来了，扔了进来。
　　“妈妈，妈妈。”它不顾疲累的身体，飞快地往妈妈跑去。
　　它期待着妈妈会像刚才那样将它紧紧地搂在怀里，温柔地抚摸它的头顶。
　　“妈妈，妈妈。”它不停地喊着，跑到了妈妈的身边。
　　但是妈妈却仍然闭着双眼，倒在地上，没有起来。
　　“妈妈，妈妈。”它用它那细小的前爪想把妈妈扶起来，可是它的力气太小了，根本扶不动。
　　它坐在地上，好不容易将妈妈的头搬到自己的大腿上。
　　“妈妈，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啊，妈妈。”它抱着妈妈的脑袋，不停地哭泣。
　　妈妈的身躯动弹了一下，双眼缓缓吃力地张开了。
　　“孩子，我的孩子。”妈妈的嘴巴轻轻地艰难嚅动着，有白沫随着从口角流出来。
　　肯定是那些怪物将妈妈弄成这个样子的！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啊，为什么啊？
　　“妈妈，妈妈，你到底怎么了？”它哭着问道。
　　“好孩子，乖，妈妈就要死了。”妈妈轻声说道。
　　“不要啊，妈妈，我不要你死，不要。”它泣不成声。
　　“他们在我的身上注射了毒药，我活不成了。”
　　“为什么啊，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啊？他们到底是什么怪物啊？”
　　“他们，那些站在外面的不长毛的怪物，叫做人类。”妈妈吃力地接着说道：“他们认为自己是世界的主宰，他们认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所有其他的动物都只是满足他们欲念的工具。”
　　它一边抱着妈妈哭着，一边似懂非懂地听着。虽然妈妈说的有些东西他听不懂，但是它知道一个事实，那就是妈妈是被那些不长毛的怪物害的，它恨他们！
　　妈妈继续说道：“孩子，你知道吗？我们原来的家不在这里，而是在一片森林里面。”
　　“家？森林？”它迷惑了：“难道这里不是全部的世界吗？”
　　“当然不是，傻孩子，”妈妈慈祥地看着它道：“外面的世界好大啊，在我们老家，妈妈出生的地方，那里是成片成片茂密的森林，好美啊，阳光照耀着森林，清风将树叶吹得哗哗作响。我们就在树上嬉戏玩耍荡秋千，从这棵树跳到那棵树，将欢笑播撒遍森林的每一个角落……”
　　“阳光？森林？树叶？清风？”它喃喃重复着，想象着这些它从没有见过的美丽。
　　“我们在森林里自由自在地生活，多么幸福啊，可是有一天，森林里开始出现了人类这种怪物的踪迹，操纵着一些巨大的钢铁怪物肆意破坏森林，成片成片的树木倒下了，我们的家园日渐缩小。”妈妈的声音越来越轻，但却越来越激动：“那天，我正和你爸爸……”
　　“我爸爸？”它忍不住问道。
　　“是啊，你爸爸，正当我和你爸爸在树梢间玩耍的时候，忽然响起了‘咣’的一声巨响，立脚的树枝顿时木屑纷飞，把我们俩吓了一大跳。我当时正怀着你，行动不便，一听到这声巨响，顿时吓得掉下了树。几个人类拎着棍子一样的东西，从树背后跑出来了，我爬起来，正想跑，有个人抡起棍子就往我砸过来。正当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你爸爸从树上跳了下来，扑在我的身上，棍子落在了它的头上，顿时将它砸得脑浆迸裂。”妈妈讲到这里，似乎又看到了当时的情景，眼中夹杂着无限的痛苦与仇恨。
　　他们杀了我爸爸，是他们杀了我从未见过面的爸爸！它将自己的小爪子攥得好紧，好紧。
　　“你爸爸为了救我死了，可是我还是被人类抓住了，几经转手，我被他们送到这里来了。刚到这里的时候，你马上就要出生了。我本已绝望的心重新燃起了希望。可是，这群恶魔！”妈妈愤怒地看了一眼玻璃罩外的人类，眼中似乎有火苗蹿起：“他们竟然在我刚一生下你后，就把你强行带走了，妈妈每天都在找你，每天都好想念你，可是妈妈被关在一个笼子里面，根本出不去，妈妈好想你，好想你，慢慢的，妈妈就成了一个疯子。妈妈刚才打你咬你了，可是妈妈真的不是故意的，妈妈好心疼你。”
　　虽然用尽了力气，可是妈妈讲到这里，声音已经很轻了：“孩子，妈妈就要去了，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不要走，不要走，妈妈，妈妈，不要走，我不让你走。”它号陶大哭。
　　“孩子，妈妈很高兴，很高兴能够在死前看到你，可惜妈妈不能看着你长大了，你一定要听妈妈的话，好好活下去，一定。”妈妈说到这里，已经油尽灯枯了，深情地望着自己的孩子，缓缓闭上了眼睛。
　　“妈——”它的哭声响彻天地，神鬼动容。

　　“开饭啦，开饭啦。”听到喊声，玻璃罩外观察的人类纷纷谈笑着离开了。
　　在饭桌上，他们还在敬业地讨论着这次的实验结果，讨论孤绝环境下饲养的猴子是否会产生抑郁性精神病，以及经受连续巨大精神打击下会否导致精神错乱。
　　这是一个十分有益的实验，对于从根本上解决人类抑郁性精神病将提供有效数据。
　　对于他们而言，这只是一个实验，非常普通的实验，无数个实验中的一个，仅此而已。
　　但是他们并不知道，当他们在玻璃罩外欣赏、观察、记录、讨论的时候，它的妈妈正在跟它说话，说着很多他们听不懂，也理解不了的话，当他们为它的悲号而惊讶和嘲讽的时候，他们并没有听出哭声中那席卷天地的悲怆恨意。
　　他们不知道这一切，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