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下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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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卯时，天才蒙蒙亮，顾府里已经灯火通明，忙乱起来。朱红的大门早已阔敞开，两侧挂上了一对的白纸糊就的大灯笼，惨白的底子上书着大大的奠字。廊檐屋角，披挂着白色的招魂幡，府中所有的窗户纸俱用白纸糊过。纸钱一路从门前长街撒到灵前，一阵风过去，漫天的白影重重叠叠，遮天蔽日，让路过的人心底陡然涌上一阵凉意。
阮红玉停棺在她平日里常居的锦绣楼里，灵堂也设在此处的前厅。璇玑白衣缟素，披麻戴孝跪在灵前，行孝子之义。顾青荇父母早亡，亲族也早已不相往来许久，阮红玉更是与阮家早无瓜葛。因此相府前车水马龙，白漫漫的人头攒动，来的不过是朝堂的各位大人并当朝显贵及其诰命夫人而已。可怜她一生善行无数，死后连个扶柩哭灵的血脉亲眷也没有，想来只叫人肝肠寸断。这一点，任是顾三公子权势滔天，遮天蔽日，却也束手无策。
李如非早几日就得了顾府的帖子，陪着娇妻玉溪公主一路前来祭拜。
那玉溪公主是先帝长女，自幼含着金汤匙长大。虽然是侧妃所出，却也承欢膝下，很得先帝的喜爱。长到及笄，被先帝指给了当时刑部尚书之子李如非，夫妻两个倒也和和美美举案齐眉。如今看到顾青荇夫妻两个鹣鲽情深，夫妻不忍分离的情状，早已红了眼睛，悄悄拉着许如非的衣袖道：“无过夫君，他们好可怜。”
李如非笑着点她的鼻子：“你可别哭，要不妆要化了。”
玉溪脸上飞上一抹娇红，跺脚嗔道：“人家在和你说正经事，你倒来调笑！”复又伤感起来：“也不知道这个红玉夫人是怎样一个妙人儿，居然能让顾相这样的男子死心塌地的。”
李如非不知道在看什么，过了一会才转过脸来，笑眯眯地曲臂搂住她的纤腰：“夫人是嫌为夫不够死心塌地吗？”
玉溪笑道：“妾身不敢，只是顾相这样的男子，年纪轻轻便位极人臣。兼之品貌双全，儒雅斯文，是多少女儿家心中的良偶。从前还听说他不近脂粉，恐好南风。如今才知道原来是情深不悔，早有比翼，实在让人叹服。”
李如非闻言哂笑：“心有所属倒是真的，倒也未必是他妻子。”一面温柔款款地看她：“为夫也是品貌双全，只是不够儒雅，比不得顾相，这可怎么办呢？”
玉溪被他酸得吃不住，笑着拿手拧他后腰：“不得了，你还蹬鼻子上脸了，只管笑话我。”李如非微微闪过，顺势握住她一双柔荑，笑道：“为夫知错了，还请夫人不计小人过，恕了我这一回吧！”两个人一路笑着，上了马车回府去不提。
顾青荇穿着素服守在灵前，面无表情。灵前客人往来，竟无一个人敢往他面前去说话，偶有几个朝中大员并心腹官员来问好，他也只是掀一掀眼皮子，“嗯”一声，拱手表示谢过。那些官员们也就恭恭敬敬地去了，可见积威之重。
红鸾悄悄走来，在顾青荇耳边说了几句话。顾青荇终于有了点表情：“请进来了么？”
红鸾回道：“没有，被忠爷拦在外面，说是要请爷拿个主意。”
顾青荇沉默了半响，这才说：“让顾忠放进来吧！”
过了一会儿，前面有人唱：“都察院左御史阮经天家人到。”正说着，只听见一声声压抑的咳嗽声由远到近。一路到了门口，突然没了声息。顾青荇心里一跳，缓缓抬起头。先看见的仍是一只手，白到几乎透明，骨节修长，指尖死死扣在门上，甲盖上血色尽数褪去。不知道为什么，人却迟迟没有进来。
只听外面一阵慌乱，有人嚷道：“清风书画，快些去取少爷的药来。”众人忙乱间，却有人镇定地说：“不必。”说话间，已经兀自跨进门来。
来人一袭白色孝服，长发束冠，用一支石青色的簪子簪了，愈发显得身长玉立，清贵逼人。不是阮碧渊是谁？此刻他神色凄楚，唇沿微微抿住，眉梢眼角俱是哀戚，一步步走近灵前，还未及走到跟前，眼泪却似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了下来。
一时众人鸦雀无声，只听他语带颤抖地轻轻唤道：“红玉……”阮家人赶上来要搀扶，却被他轻轻推开。他挣扎着走到灵前，缓缓跪下身子，伸手扶上灵柩轻轻摩挲，哽咽难言：“我来迟了……”
一时间，灵堂上或有未走的家属女眷，见到此情此景，都跟着呜咽出声。家中奴仆因感念阮红玉平日怜贫惜贱，悯老恤幼，也都不免悲上心头，痛哭不住。阮碧渊眼中蓄满泪水，比先时更加迷离，不断有透明的泪水从眶中涌出，顺着脸颊滑落，其哀戚之色，让人不忍直视。音音一面哭一面走上来劝慰，刚走到面前，却见有一抹殷红顺着唇沿蜿蜒而下，不由大惊。
忙乱了好一阵，清风书画并几个阮家人喂药的喂药，换衣服的换衣服，将他搀扶进阁内主卧躺下，这才抹泪道：“公子，你这不是要了我们的命么！”阮碧渊此时已经稍稍恢复常态，靠在床头，略带歉意地道：“是我一时忘情，回去之后自会和爹解释，与你们无碍的。”一面说，一面轻轻咳嗽。
清风道：“老爷虽然面上强硬，小姐死讯传来时仍一语不发地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两天一夜，不吃不喝。如今公子要是再出事，可不要揭了我们的皮？”
阮碧渊笑道：“我哪里会出什么事？不过是些旧疾罢了。”
清风不敢引他说太多话，自己行礼出来了，刚推开房门，却见一个全身缟素的人立在门口，也不知道立了多久，有些怔怔的，看见他出来也不知道让。他正有些不耐烦，却见那人神色清冷，狭长双目，眼角一滴鲜红的泪痣。他吓了一跳，忙行礼道：“小人见过顾相。”
顾青荇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转身走开了，倒把清风弄得莫名其妙的，半天回不过神来。过了一会儿，只见一个圆眼睛的小丫鬟啃着苹果蹦蹦跳跳地从外边走进来，清风认出来是阮碧渊身边的丫头，于是问她：“小蛮，你刚刚出去了碰见顾相了么？”
小丫鬟叼着苹果摇了摇头，跑进屋里去了，也不知道是没看见还是没听见。清风正要去取些清水来，隔壁抱夏内有人轻轻“噫”了一声，问道：“红鸾姐姐，祭祀用的苹果如何少了一个？”另一人道：“你我都在房内，不能是谁拿了去。想是不知道落在哪里，快去取一个新的来，耽误了时辰就不好了。”有人答应着出去了。清风不知道想起来什么，突然转过脸瞪着方才小丫鬟离去的方向，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里音音正在前面调度安排，看见顾青荇走过来，于是将面前的人都打发走，迎上来行礼，顾青荇见她神色不定，于是问道：“这半日有什么事么？”
音音皱着眉头：“真有一桩奇事，昨儿夜里蘅芷院里的暗卫尽数被人敲晕，居然没有一个人觉察。所幸爷和小少爷都没出什么事。顾叔正在着人调查此事呢。”
顾青荇想起昨夜来，于是说：“你去告诉顾叔，说这件事不用调查，就此揭过，我自有道理。”又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下有些奇怪：“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音音笑道：“没有什么，刚才红鸾悄悄来告诉我，祭祀用的苹果丢了一个。”
顾青荇忍不住笑了：“这是什么事情，也值得来报给你知道。”
音音笑道：“奴婢也是这样说的。但是红鸾说她亲眼看见那苹果上一刻还在，一个错眼就没有了。当时屋里只有她和棋儿两个人，并无他人。她心里觉得古怪，也没有惊动别人，只悄悄来报给我知道。”
顾青荇沉吟片刻道：“我知道了，你和顾叔自行处分。”音音答应着，退下去安排了。
当天吉时，顾府家人抬棺出府，又是一阵嚎啕大哭。下人早已得了顾青荇的令，去沿途各府上说：“众位大人悯恤爱护之心，青荇早已心领。祭棚和流水席就不必设下了，拙荆丧葬之礼一切从简，各位大人请勿破费。”既有此言，众位大人也就罢了。顾府众人一路哭着，一路漫撒纸钱，将阮红玉灵柩抬到郊外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下葬，音音几乎要哭晕过去，几次挣扎着要冲上去阻止工匠钉棺，却被红鸾等人拖住。她见璇玑从早到晚脸上连滴眼泪都没有，怒不可遏，扑上来厮打：“你的心被狗吃了不成，枉小姐打小那么疼你，你便是这么报答她的么？”
璇玑木然地站着，任她捶打摇晃，只是不则一声。音音打着打着，突然抱着他恸哭起来。少年一面伸手托住女子的腰身，一面对顾青荇道：“请父亲继续，不要耽误了吉时。”
顾青荇看他一眼，转身命工匠继续钉棺填土，他自己则立于一旁，看一锹一锹黄土，将自己的发妻掩埋于下。人人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这一生他何其幸运，能得她陪伴到今。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遇到她，他已此生无悔。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下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