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毒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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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路寻到顾宝宝房里，璇玑正巴在小床边沿，拿个小拨浪鼓逗他玩，叮咚叮咚的，逗得顾宝宝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直跟着他转。及逗得乐了，手舞足蹈，含着大拇指傻笑，涎水顺着红润润的嘴角滴落下来。璇玑笑道：“宝宝，这可怎么好，竟是个傻的。”
顾青荇笑道：“他才能有多大，就能知道好歹了？”
璇玑见他回来了，忙直起身迎上来行礼，问道：“义父此行可还顺利？”
顾青荇微微颔首：“没有什么事情。”一面叫过音音来：“吩咐下去，厨房尽管做璇玑爱吃的菜端上来，今日我要为他接风洗尘。”
音音笑道：“我的爷，哪里还等您来吩咐，早就安排好了，只等爷回来传饭了。”于是走出房门，叫来红鸾吩咐厨房准备开饭。一面又问：“长乐池备好了不曾？”
红鸾回道：“池水已经重新换过，因姑娘说爷不喜欢花香味，所以只撒了些艾草叶片。”音音于是走进来请顾青荇：“洗澡水已经备下了，爷先随我去沐浴更衣罢。”
这一夜，相府里总算热闹了一回，璇玑与顾青荇多日不见，更有许多话要说。说到高兴处，将这几年四处游历所见一一说给他听。顾青荇一面听一面赞道：“璇玑这几年出去，也长了不少见识。”
璇玑笑道：“何止是长了见识，游历了这些年，我才相信这世上果真是楼外有楼山外有山。天地万物，有容乃大。我等身为大丈夫，更要胸中有丘壑，腹中有乾坤。”
顾青荇道：“这话说得很好。从前只道你聪明，如今也有些心胸见地了。”
璇玑年岁尚小，正是滴酒不沾的时候。听到顾青荇这样说，连忙站起来，以茶代酒喝了一杯。顾青荇也笑着从音音手里接过一只斟满了的小酒盅，一口气喝尽：“只可惜红玉不能见到你有今日，不得不算一件天大的憾事。”
璇玑默默红了眼圈，一言不发。音音闻言眼圈早已红了一层，偏偏强笑着嗔道：“今儿个好情好景，爷如何说起这些话来，平白叫人心里难受。”又忙忙地唤小丫头道：“你快去厨房看看，南瓜粉蒸肉好了没，好了叫他们赶紧端上来。”小丫鬟一路答应着去了，她又笑道：“也不知你们爷儿俩个怎么回事，竟都爱吃这一道菜，小少爷尤其。我素日是不肯做的，光是材料，就要准备上半天。”
璇玑不解：“这怎么就难做了呢？”
音音含笑道：“这道菜取肉上就十分讲究，一定要粗细各半，全部用粗的粘不牢，全部用细的则不够香，只有各取一半最为相宜，这是其一。用来蒸肉的调料也有十七八种，其中有一种名唤辣豆瓣酱，需提前半个月腌制，风味才足，这是其二。另外这肉沫儿一定要与诸种调味料混合均匀后方才入味，若只是干的裹在外层，蒸好后厚厚一层粉，不但极易脱落，也没什么味道。这还不算完，还需……”
璇玑听她抱怨了这一番长篇大论，早就笑翻了，抢了一句道：“好姐姐，还有什么？”
音音也憋不住笑了：“还需上好的北郊大南瓜一个。你说，难也是不难？”
璇玑忙以茶代酒，敬她一杯：“姐姐辛苦了，我敬姐姐一杯。”早有机灵的小丫鬟斟了酒端上来，音音就着喝了，方笑着行礼：“得小公子一杯敬酒，音音此生无憾了。”
顾青荇笑道：“你这丫头，得了便宜还卖乖，若我说，竟是拖下去打一顿，就没有这许多抱怨了。”
璇玑道：“说来说去，还是义父平日里宠惯的。”
顾青荇细细一想，放声大笑道：“璇玑说得极是，我自罚一杯。”说着端起酒盅，自罚了一杯酒。众人都笑了起来，席间气氛和乐融融。
待到酒足饭饱，璇玑告了退，众人也都散了。因他向来不喜欢屋里有人，所以音音只遣了一个素日里做粗使活的小丫鬟在璇玑阁外院候着。安排妥当后，她一个人走到院子里，对着那一树开得花团锦簇的琼花树拭泪。
她与阮红玉之间名为主仆，实为姊妹之情。当初阮经天要退婚，她家小姐拼死相争，孤身一人出了阮府，身边跟着的也只她一人而已。当时阮红玉便哭道：“你这丫头，好不知道理。往日里我是怎么教你的，竟昏了头不成，还不快些回去！”她只是一味哭着跪下求道：“小姐在哪里，音音便在哪里。哪怕死在一处也好，黄泉路上还能作个伴。”因此，阮红玉薨逝，她心里的伤心并不比顾青荇少。
这些日子，旁人每提起一次，她便要伤心一次。只是每每顾青荇在场，她少不得要拿话开解他，如今好不容易璇玑回来，他父子俩个开心了一阵，伤心却是不能的，只得强忍悲痛以说笑将话头带开。等到众人都散了，她方才寻一处暗地，默默掉泪。
那里红鸾服侍顾青荇进了书房，折转回来寻她，却看到她在这一处抹泪。又惊又疑问：“姑娘是怎么了，竟一个人在这里落泪？”
音音一面拭泪一面叹道：“你哪里知道我的心事。”
红鸾看到她的一双杏仁眼肿得通红，愈发着急起来，劝慰道：“姑娘须想开些，如今这顾府里上上下下哪里缺得了姑娘？如今夫人去了，姑娘也该自己保重才是。这才是长久的道理。”
音音破涕而笑：“你说得极是，倒是我忘情了。”于是又问她：“你来这里做什么，爷那里谁在服侍？”
红鸾道：“爷叫我来唤姑娘呢。”
音音闻言忙将眼泪擦干净，红鸾打了一盆清水来，她就着整理了一番。这才一路往书房去了。
等到推门进去，顾青荇见她眼睛红红的，心里微叹，只是问道：“明日的事情，你都准备妥当了？”
音音笑道：“都备齐了，爷可要一一过目？”
顾青荇因今日事情颇多，已有些疲惫，于是摇头道：“不必。这一日事情也多，我有些乏了，你服侍我睡下罢。”
音音答应着，铺床设被，服侍他更衣睡下，然后灭了灯，替他将房门阖上，自己也下去了。
半夜，顾青荇忽然惊醒。窗外已是一片漆黑，唯余一轮皎洁明月，挂在半空中，播撒下一片淡淡银辉。顾青荇没了睡意，披衣拥被坐起，靠在床头发了一回呆。床头放着一双鸳鸯戏水枕，另一只已经空了许久，如今看来，只觉得刺心。他心里觉得烦闷，于是下床披上一件外衣，慢慢步出了房门。
外面万籁俱寂，夜色沉静地宛如一汪浓墨，无边无际地蔓延开。顾青荇站在廊下，披散着满头的青丝，抬头望着半空中的上玄月。心里觉得这一世似乎已经到了尽头，只等宝宝长大成人，他了无牵挂，好追寻红玉而去。只是他这等自私狠毒之人，断不配再世为人的，来世……只怕无缘了。
想到伤心处，顾三公子眼泪扑簌而下，顺着白皙如玉的脸颊滑下，一滴一滴落在脚下的泥土里。微风拂过，院外百年古槐，茂密枝冠飒飒作响，听在耳中，竟是无限苍凉。四下无人，顾青荇几乎要站不住脚，只得扶了廊下的柱子，捣着嘴无声哽咽。
渐渐地，风却停住了。周围一片安静，只听院子那边角落里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碧渊，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哭。”另有一人轻轻咳嗽数声，并不答话。
顾青荇心中暗暗吃了一惊，轻喘着拿袖子拭了泪，整了整衣衫，这才扶着墙角往院子角落里走过去瞧个究竟。
许如是双目不能视物，耳朵却是好的，细听了一阵，叹道：“不知道是谁，有什么样的伤心事，竟哭得这样凄凉。”听了一阵又道：“奇怪，却又没有了。”
阮碧渊淡淡道：“许是你错听了，我并没有听见什么哭声。”说着又轻轻咳嗽起来。许如是扶着他的手臂，有些担忧地仰起脸来看他，阮碧渊轻拍他的手背，以示宽慰。两个人从树荫里慢慢走出来，到院子里一处空旷地立住了。月光将两个人的身影映得朦朦胧胧的，叫人看不真切。
许如是松开搀着他的手，向前走了几步，突然睁开了一直紧闭着的双眼。
这双眼睛黑白分明，与寻常人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两点瞳孔竟是暗红色的，宛若凝固的血迹。加上他目不能视，双目毫无生气，黯然无神地张开着。漆黑的夜色里，只叫人毛发都要悚立起来。所幸只是一刹那的功夫，许如是又阖上了眼睛，冷汗涔涔地被阮碧渊的扶住。
阮碧渊微微责怪道：“如是……何必勉强自己？”
许如是扯起一抹虚弱的笑容：“我不过是个废人，如今能帮上你的忙，我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
阮碧渊轻声问道：“红玉还在这里么？”
许如是摇摇头，神情有几分失落。阮碧渊却是懂了，什么也不问，只是柔声道：“她那样的心急火燎的性子，想必早就去了该去的地方。罢了，你也乏了，我们回去吧！”
却听有人出言讽刺道：“两位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难道当我这相府是你家后花园不成？”正说着，树荫下转出来一道人影，衣衫疏懒，容姿优雅，不是顾青荇是谁？他在一旁站了许久，因不知道两个人的来意，所以没有妄动，如今见两个人要走，却是没有这样善罢甘休的道理。
许如是吃了一惊，有些无助地抓着身边的人，阮碧渊抬起眸子看向顾青荇，眸中一片水汽迷蒙。这两个人一个怯弱可怜，一个温柔清贵，站在一起倒也相得益彰。然而看在顾青荇眼里，却觉得有几分碍眼。他扶着身旁的树枝，漫不经心地道：“阮公子，我这里并不欢迎阮家的人，你可知道？”
阮碧渊略带歉意地柔声道：“顾相，今日惊扰病体，实在万分抱歉。只是一家人，实在不必这么剑拔弩张，有什么事情，也可以坐下慢慢说。妹妹生前恭顺良俭，极为孝顺，一定不愿见到此等情形。望大人考虑再三。”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又捏住了顾青荇的痛处。偏偏他语气婉转恳切，听不出丝毫的恶意，说话的时候好似一阵暖风拂进人心里，叫人的心都暖和起来。
顾青荇手心一痛，一道断枝划破了手心，洁白如玉的掌心渗出一粒血珠子。他咬着唇一言不发，只是怔怔地望着掌心。此刻他长发拢在脸颊一侧，少了许多平日里的防备，一双狭长的凤目眼角微红，泪光点点。低着头，咬着唇，神情却有一种别样的委屈，让人心生怜爱。这在白天，却是从不能见到的。
一双几乎白皙到透明的手伸了过来，轻柔地将他的手掌接了过去。只听见有人在他耳边无奈叹息道：“也不小心些，都划破了。”那声音低沉微哑，说不出的温柔动听。顾青荇仰起头来，只见月光之下，那人眉目淡然，隐含微微的责备。月光将那人的轮廓细细地描在他的眼里心里，仿佛要烙下印迹。这人的温柔仿佛是和了剧毒的蜂蜜，明知没有退路，却叫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沉溺进去。
顾青荇仿佛被烫到了一般，狼狈地将他推开，急忙转过身，背过脸去，走了几步，这才立住道：“今日之事，本相既往不咎，如有再犯必不轻饶。望两位好自为之。不送！”
阮碧渊正细心查看他的伤势，不曾防备被他大力一搡，修长的身子往后踉跄了几步才站住，随即剧烈咳嗽起来。好一会才轻声道：“多谢顾相体恤，学生这就告退了。”
顾青荇背对着他们，一言不发。直到后面没有动静了，这才转身大步走回房中。进到卧房里，他扑在鸳鸯戏水枕上，黑暗中伸手去摸自己的脸，触手之处一片滚热。这一夜，他拥着芙蓉软绸蚕丝被，辗转反侧，直到天蒙蒙亮时才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毒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