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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碧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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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当天夜里顾青荇归家后,相府的下人都吓了一跳,都不知道他何时外出的。顾青荇把事情交代给下面的人,当天晚上便病倒了,连夜高烧不止。音音急得要命,白天要照顾他,晚上要照顾哭闹不休的顾宝宝,一双杏眼熬得通红。旁人要替她,都被她赶了回去,衣不解带地在床前照顾,样样都要她先验过一遍,才能给两个主子服用。顾忠依旧打点府上各方面事务,两个人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府内照旧井井有条,丝毫不乱。
这日好不容易顾青荇烧退了,缓缓转醒,就看见音音坐在床边垂泪,一双杏仁眼哭得肿肿的,刚想开口,却发现嗓子干涩得很,于是哑着嗓子轻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音音又惊又喜,慌慌忙忙地跳起来叫小丫头端水端汤药来,这才坐回床沿,笑道:“总算是醒了,爷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顾青荇缠绵病榻良久,虚弱得很,牵动唇沿浅笑:“音音姑娘的杏仁眼什么时候变成烂桃子了?”
音音破涕而笑,嗔道:“爷就知道笑话奴婢。奴婢先前嘱咐厨房熬了汤,这就去端来。”说着便站起来,向外面去了。
刚到外面,方才被差去端汤的小丫头从走廊那头小跑过来,喊道:“音音姑娘,不好了,不好了。”
音音皱眉,眼角淡淡地扫过去,小丫头立刻乖觉地噤声。音音沉下脸,不悦道:“慌慌忙忙的,像什么样子,小少爷刚睡着,惊着了怎么办?”
小丫头这才定了定神,行礼后道:“回姑娘,阮府又来人了,这次据说那个什么在外云游多年的大公子都来了,非要爷出去给个说法。”
这下连音音都惊了,她本是阮红玉的陪嫁丫鬟,知道其中的厉害。但顾叔前几日就已经外出办事,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虽说如此,她脸上并不露分毫,只是说:“你去给爷端炖好的参汤来。我去前面看看。”走出去几步,又转过身对小丫头吩咐道:“爷刚醒,这些事情最好不要拿去烦他。否则……”话未说完,只是微微一笑,那笑却没传到眼睛里,小丫鬟呆愣间,音音已经转身带着一行丫鬟奴仆走远了。
远远的便听见一阵嘈杂,音音心里长长叹了一口气,大门口的家丁本来严阵以待,见她来了,才纷纷让开一条路,音音带着人出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是黑压压一大片人,她注意到门口右面靠里停着一顶墨绿色的轿子,轿子旁站着一个从未见过的小姑娘,十四五岁年纪,梳着丫鬟见常见的双髻,水汪汪的大眼睛滴溜溜乱转,圆圆的小脸上满是稚气,面生得很。
只是匆匆一瞥,她心里有了数。先上前几步,向围观的人群矜持地一福,乱糟糟的场面静了静,音音才道:“各位街坊邻居请回,这是顾府的家事。”随后用眼神示意家丁们上前驱散看热闹的人群,这才绽开笑颜迎上前去,对明显脸色不善的阮经天软声行礼:“音音不知道老爷亲自前来,迎接来迟,望老爷见谅。”
阮经天来了好几次,都被各种理由拒之门外,如今见到音音,不由冷哼一声:“我以为是谁,原来是我阮家的奴才,吃里扒外的东西,你小姐尸骨未寒,你便从了顾青荇改姓了么?”
音音倒吸一口气,一张俏脸涨得通红:“老爷明鉴,就是借奴婢十个胆儿,奴婢也断不敢做这样的事情。”
阮经天冷笑道:“你不敢?你敢得很呢!”
音音愈发低声下气道:“音音不敢,小姐临走时再三嘱咐音音,要好好服侍姑爷。音音的命是小姐给的,小姐要做的事就是音音要做的事。”
阮经天听见提到女儿,心里一把火烧将起来,旺旺地一路燃到眼里。又悲又愤地骂道:“少拿你小姐来压我,若她当初肯听我的,也不会落得这般田地。这也就罢了,我养她十数年,如今阴阳相隔,连尸骨都见不得一面!今日如果顾青荇不出来给个说法,我定要教他好看!”
只听一道懒懒的声音插了进来,“岳父好大的脾气,要给谁好看?”
众人都被这道声音吸引过去,只见一个人斜倚在门边,满头的青丝披在衣服上,不是顾青荇是谁?顾三公子就这么披着一件棣棠色外裳靠着朱红的大门,一双狭长的眸子里光芒流转,脸孔雪白,衬得眼角一粒红痣鲜艳得像要滴出血来。偏偏嘴角还噙着一抹如沐春风的温和浅笑,绝世风采便在这微微浅笑中刺痛了人们的眼睛。
阮经天暗骂了声“妖孽”,也不拿正眼去看他,背着手一言不发。
音音不着痕迹地退到他身边,顾青荇并不看她,只是笑道:“今日岳父大驾,青荇有失远迎,确实疏忽了。”顿了顿道:“这几日我尚在病中,无法待客,岳父不如改日再来?”
阮经天闻言怒道:“你休想,老夫这几日天天上门拜访,你不是称病就是不在。倘若改日再来,你还在病中,难道又要改日不成?今日老夫若见不到红玉和外孙一面,便要你相府永无宁日。”
顾青荇笑容不变,只是神色渐渐冷了下来,淡淡道:“顾府这块牌子还是先皇赐的字,岳父今日若要硬闯,不如把这块牌子一起带走了吧。”
阮家世代忠良,历经五代琼国帝王,素来有贤名。阮经天官拜从一品,官阶位于顾青荇之下,但是仗着朝中根基颇深,门生遍布朝野,因此今日敢上门来与他叫板。但是真要他闯一闯,他还是有些犹豫。
顾青荇也不说话了,只是兀自微微笑着。阮家这边族人虽然多,但是阮经天不发话,也按兵不动,两方也就剑拔弩张地僵持着。
忽然墨绿色轿子边的小丫头动了动,向轿子偏着头,过一会儿,直起身大声道:“我家先生有话要说。”
阮经天神色一紧,随即唤道:“清风,书画,去少爷身边。”
只听一人轻声道:“爹,不必紧张。”那声音微有些低沉沙哑,透着一股温润水汽,让人闻之连心都安静下来。接着,一只手从墨绿的帘子后面伸出来,手背白到透明,五指十分柔韧修长,到指尖一点淡粉色。那小丫头很自然地上前搀住轿子里面的人,清风和书画打着帘子,神情十分之郑重,倒叫人愈发好奇了。
待到那人出来,见众人都盯着自己,不由微微一笑,众人只觉得心里一暖,神情悄悄缓和下来,连阮经天也不由自主放低了声音道:“渊儿,你怎么出来了。”
那青年一袭黑色云锦,袖口和衣袂用金线滚边,长眉入鬓,底下一双乌黑的眸子,眸子里浮起一片清浅水汽,雾蒙蒙的。五官并不十分出彩,偏偏组合在一起有一种君子如玉的温润感,薄唇微微带笑,修长的身姿单单立在那里,却有飘逸出尘如莲的清贵感。
青年听到阮经天的话,轻声回道:“爹,我这些天已经大好了。”阮经天看着他,哪里还有半分怒气,只是有些忿忿,瞪着眼睛道:“我就知道你要出来说情。”
顾青荇一直冷眼旁观,直到那青年从轿子里出来,他的神色一变再变,最后还是安安静静地站着,表情淡淡的一言不发。
青年似有所觉,向顾青荇的方向微微侧脸,形状姣好的唇沿轻轻抿起,看不出表情。再转过脸对上阮经天时,眉心微蹙,恭恭敬敬地一拜到底道:“父亲大人,我们回家吧,母亲还在家里等候呢。”
阮经天负气,甩手转过身不理他。
青年维持着下拜的姿势,语调柔和,满含负疚地轻声道:“若父亲大人不能消气,碧渊回府后自会去祖宗祠堂罚跪。”
阮经天猛地转过脸,鼓着眼睛瞪了自己的儿子头顶半响,仿佛不相信他听到了什么话。然后突然侧过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居然再没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转身走进自己的轿子里。
一场风波就这样被青年几句话轻易落下了帷幕,众人都有几分惊讶。说来阮家人也奇怪,居然没有一个人多说什么,就这么在短时间内撤得干干净净。那青年的轿子在最后,圆眼睛的小丫鬟蹦蹦跳跳地走到他身边道:“先生,我们要走啦!”
那青年侧过脸对她微微一笑,柔声道:“好,我们这就走。”说完,也不看顾青荇他们一眼,兀自上轿走了。
顾青荇这才软下来,音音连忙上前扶住,这才发现门板上有一块竟被他的指甲生生抠掉了,又是心疼又是嗔怪道:“我的爷,都这个样子还要出来?”
顾青荇笑道:“我听说阮府的大公子来了,想见见是什么样子。”
音音笑道:“如今可见到了?他与小姐一向亲厚,这次还是托了他的福,要不今天就挡不住了。”一边扶着他往院子里走,一边又略有些疑惑自语道:“这些年不见,大公子身子似乎愈发差劲了,也不知道在外面是怎么养的。”
顾青荇之前从未见过这个大公子,只听红玉稍稍提过,有些好奇,问道:“他不住在阮府里?”
音音回道:“他身体一向不好,小时候有个云游道士上门跟老爷说,大公子上一世是天上的神仙,这一世是来还债的。成年以后会有大劫,必须广结善缘,潜心修行,方能化险为夷。于是便把公子带走了。这一走就很多年没有消息,这次想是因为小姐的事情才回来了。”
顾青荇默默不语,音音怕又勾起他的心头伤,笑着转移话题道:“爷稍等,我去端刚炖好的参汤来。”
顾青荇淡淡应了声,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音音走在前厅去厨房的路上,刚才那个小丫鬟站在路边探头探脑等她,见她过来,又有些畏缩,唤道:“音音姑娘。”音音脚不停,眼不斜,直笔笔地过去了。小丫鬟急了,小跑上来拦住她,急急道:“姑娘,你罚我吧!”音音这才抬眼打量她,只见她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满的都是汗,勇敢地张着手臂,脸上又是怕又是畏缩,心下好笑,偏偏面上板着道:“我为什么要罚你?”
小丫鬟道:“姑娘叫我拦住爷,我没拦住。”顿了顿道:“罚我什么都行,就是不要赶我走。”
音音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鬟道:“奴婢叫红鸾。”
音音嗯了声:“以后你就跟着我服侍爷吧,现在我要去厨房端参汤,你不要耽误我的事。”
小丫头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又惊又喜,千恩万谢地,跟着音音去了。
顾青荇先去了孩子的房间,顾宝宝躺在紫檀木的小摇篮里,一双乌亮的小眼睛骨碌碌地转来转去,小脸雪白粉嫩的,透着淡淡的红晕。看见他进来,乌黑的眸子先定住不动,等到顾青荇把他抱起来,他盯着自己家美人爹爹,咧开嘴,银丝顺着嘴角慢慢流了下来,甜甜地笑了。
顾青荇神情缓缓柔和下来,苍白的双颊上也浮上了一丝血色,扶着小摇篮,像是对宝宝说话,又像自言自语道:“宝宝,他们想见你娘,爹爹偏偏不让他们见,你说爹是不是很坏?”顿了顿,又说:“他们都不是好人,当初把你娘赶出家门,让你娘吃了那么多苦。还不让爹爹和娘在一起。所以,我们不要理他们,好不好?”
顾宝宝哪里知道他爹在说些什么,只是“呀呀”地叫着,一双肉呼呼的小手挥来挥去,咯咯地笑。
顾青荇看着自己的孩子,眼前却浮现出刚刚那个清贵如莲花般的男子,宝宝长得像红玉多一点,眉眼间也隐约带着方才那人的影子。明明长得也不好看,一点也没有红玉的温婉美丽,却偏偏和她一样有一种让人过目不忘的能力。他下意识咬住自己的下唇,神情有片刻的怔忪。
红玉离开他多久了?一天、一个月还是一年?他只知道思念几乎要将他拉扯得分崩离析。前些日子病得最重的时候,脑袋昏昏沉沉,四肢百骸轻飘飘的,神智慢慢抽离躯壳,让他觉得不如索性随红玉一起去了。可是音音把宝宝抱到他身边,他迷迷糊糊地听见他在哭闹不休,只觉得心都要碎了。他若也走了,宝宝孤苦无依,他到了下面又有什么脸面去见红玉呢?
他想到这里,将脸轻轻靠在宝宝白嫩嫩的小脸上,静静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