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诗经（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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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大早，晴空万里，端的是极好的天气。深秋时节，树叶草地上，凝了一层厚厚的白霜，一眼望去，满眼的素净秋色，让人的心情都平白舒坦下来。顾青荇推门而出，一股子凉意迎面扑来，通体舒畅。进宫的车驾早已备好，音音将他送到大门外，正要上车，这里门子呈上来一件事物，音音有些纳罕，一面接过，一面问他：“一大清早的，是谁家送来的？”
门子恭恭敬敬地回道：“回姑娘，是阮家的下人送来的，说是老爷看了便明白。”
音音还待再问，顾青荇已经接了过来，却见不过是一方叠起来的白色绢帕。待一层层揭开，白绢下渐渐露出一角火红，他心里一跳，忙将帕子掩了：“你且去回他，就说我知道了。”转头对上音音疑惑的眼神，只说了句：“好生款待，取些银子赏他。”便扶着下人，匆匆登上顾府马车，上朝去了。
等到马车行到半路，顾青荇这才将帕子取出细看，绢帕的角上绣着一枝红梅，迎寒独自绽放，很有些傲然的味道。绣工精细非常，看得出是盛京百绣坊的上品。顾青荇一层层揭开，慢慢露出里面如火的枫叶来，上面用清秀隽雅的字体题了“月出”二字。浓重的笔墨映着火红色的丹枫，精致可爱，让人爱不释手。
顾青荇脸上微微泛起红晕，暗暗骂了声“无耻”，然而却从一旁取过笔墨，在背面题上了“采葛”二字，又小心翼翼将绢帕重新包好了，这才唤过随车的小丫鬟，如此这般地细细吩咐了一番。小丫鬟早在他取出绢帕的时候便兀自扭过头，挑着帘子看风景，此时听他叫唤，忙放下帘子，转过来一一答应了，然而并不多问。过一会，宫门到了，等到顾青荇下车后，她便自去阮府不提。
今日上朝，议论的仍旧是圜丘祭天的种种细枝末节。小皇帝坐在上面，有些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来，顾青荇只当他这些日子被圜丘祭天各项琐碎繁杂的事情烦得厌了，并不以为意。等到退朝后，又和几位大人商议了片刻，这才各自散了。
顾青荇算算时日，正是给皇帝授课的日子，于是出了大殿，往甘露殿去给小皇帝上课。隔得远远地，看见德公公领着几个小太监围在御书房的门口，急得团团乱转，一副想进去又不敢进去的模样。等到顾青荇走到面前，早有眼尖的小太监报给德公公知道了，德公公忙迎上前来行礼，顾青荇笑着拦住：“公公不必客气，还烦您老人家替我进去通报一声。”
德公公正是进退不得的时候，额上满满的都是汗，听见顾青荇这样说，迟疑了片刻，转到御书房门口，站在那里战战兢兢地说：“回皇上，顾……”话还没说完，里面飞出来一方砚台，擦着德公公耳朵边上过去，“哐啷”一声碎在地上，四分五裂。德公公回过神来，三魂去了六魄，腿都软了，被几个小太监搀扶了下来，苦笑道：“顾相，您也看到了，奴才也实在没法子了。”
御书房里面传来叮叮当当一阵乱响，让人心惊肉跳。有人一面哭一面嚷道：“你们都滚开，我不要你们在这里，太傅呢，我要见太傅。”顾青荇仔细一听，正是小皇帝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声音渐渐弱了，他方才踏了进去，只见满眼一片狼藉，古玩瓷器碎了一地，连奏章都被扫到了地上，满屋子就没有一个全整的东西。小皇帝蹲在最里面，背对着门口，缩成明黄色一小团，正呜呜咽咽地哭得喘不过气来，一面哭还一面用袖袍擦眼泪。
顾青荇抚额叹了口气，情知今天的课是上不成了。小皇帝听到背后有人进来，头也不回，凶巴巴地喊道：“你们都给朕出去，谁要是敢进来，朕就砍了他的脑袋！”德公公本来在房门口探头探脑，听到小皇帝这样说，慌忙将脑袋缩了回去，连影子也没有了。顾青荇心中好笑，柔声问道：“圣上，微臣也要出去吗？”
小皇帝听到顾青荇的声音，小小的身子微微一颤，慢慢转了过来。圆润的小脸上已经哭得红彤彤一片，满脸的鼻涕眼泪，眼睛肿的像核桃一样，鼻头通红，一抽一抽的。顾青荇心里微微一惊，心疼铺天盖地地漫上来，声音愈发温柔：“皇上，您怎么可以当着臣子的面哭鼻子呢？”
小皇帝看见真的是太傅，忙站起身向他扑过来，不曾想到蹲了太久，腿脚酸麻得很，一个踉跄，就要栽倒。顾青荇忙伸手接过，哭笑不得：“这么大的人了，也不稳重些。”
小皇帝巴在顾青荇怀里，有些不自在地拧了拧身子：“我在太傅面前哭鼻子，有什么关系。”细嫩的嗓子带着重重的鼻音，十足地委屈。顾青荇用袖子拂去御座上的零星杂物，将小皇帝抱到上面坐了下来，问他：“皇上，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不妨对微臣说一说，倘有用到微臣的地方，微臣必定竭尽全力。”
小皇帝红着眼睛，过了好一会才说：“母后说，等过了圜丘祭天，就要给朕迎娶皇后。”
顾青荇不曾想到会是此事，不免有些吃惊。小皇帝看着他，慢慢滑下泪来：“太傅，朕好害怕，朕不想迎娶皇后，朕也不要和一个不认识的人同床共枕。母妃就是这么死的，有一天怀朔醒的时候，母妃就再也没有醒。朕一个人在冷宫里，孤零零地待了好久。朕不要自己的皇后有一天也醒不过来，朕好害怕。”
小皇帝说得颠三倒四，顾青荇却听懂了。他沉默了片刻，突然轻声说：“皇上，你擦干眼泪，听微臣说。”小皇帝“嗯”了一声，用袖子擦干眼泪，看着顾青荇。顾青荇慢慢蹲下身，与他平视：“皇上……还记得微臣课上说过什么不曾？自先帝驾崩之后，内有臣子心怀篡逆，外有敌国虎视眈眈，长此以往，必将有内外交困的趋势。我琼国自先祖打下这一片江山，传到圣上手里已经是第一十九位帝王。倘若社稷倾覆，皇上又有什么面目去见我朝先祖？”
小皇帝听到此处，眼圈一红，望着他啪嗒啪嗒地掉下眼泪来。顾青荇有些不忍，却继续道：“攘外必先安内。太后此举虽然有些唐突，但是拉拢朝中重臣，也是为皇上着想。退一步想，太后也定不会选了皇上不喜欢的女子，皇上不必过于担忧，只当多了个玩伴罢了。”
小皇帝低头想了想，轻轻把手放到顾青荇手心里，小小的手掌还不及顾青荇手心大小，还带着些肥嫩：“太傅……”软软地唤了一声，眼泪掉得更急，却倔着不肯用手去擦：“朕明白……母后是为了我好。”顿了顿，神情渐渐浮上认真：“朕答应过太傅要做一个好皇帝，请太傅日后继续辅佐朕。”
顾青荇心里微微有些酸涩，合起手掌，将他小小的拳头包在里面，微微叹息道：“怀朔，你和别人不一样，从你登上皇位的那一刻，你已经不是你自己了，你是琼国未来的希望。”小皇帝含着泪点点头，向他伸出手，顾青荇接过。他知道自己已经超出原本的预期，接过了本不属于自己的重担。可是此时此刻，在这个全心全意信赖自己的孩子面前，他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还这么小，这么稚嫩，就要扛起整个帝国的重担。顾青荇记得第一次见到怀朔的时候，他站在长恨宫柱子的阴影里，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那时候他多大？四岁还是五岁？顾青荇已经记不清楚。他记得这个孩子被自己抱出来的时候，安安静静的，一句话也不说。等到出了宫门，登上天子的銮驾时，他却突然指着天上说了句：“啊……太阳。”眼睛睁得圆圆的，满脸单纯的喜悦。顾青荇在那一瞬间只觉得满腔的阴郁突然间就散了，无影无踪。
那个时候谁也不曾料到，这个孩子能活到现在。不仅顾青荇没有料到，连太后和李家以及满朝文武都没有料到。由于母妃早亡，怀朔不会说话，不会认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那个时候，人人都以为太后会废了他从皇族旁系里另选一人继承大统。可是太后没有，太后只是把他交给顾青荇，说了一句：“给哀家好好儿教教他。”便再没有动作了。
毕竟还是个孩子……顾青荇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他抬起头，却看见璇玑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御书房的门口，注视着小皇帝，神情奇异又专注。顾青荇心里微微一动，看看面前的小皇帝，又看看璇玑，慢慢陷入了沉思中。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诗经（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