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惊梦（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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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青荇像是从一个漫长而又遥远的噩梦里苏醒过来，满身疲惫。
清凉的秋风席卷着火红的枫叶从他身边纷纷落下，他将脸埋在对方温暖的怀中，感觉自己渐渐沉入又一个梦境当中。他曾经努力抗拒过，可是这个梦太过甘甜，由不得他自身。他宛若遭逢溺水的人，牢牢地攀住眼前这个人，仿佛这样便能够得到救赎。
阮碧渊任他一味埋在自己怀里，并不开口问些什么，背倚在树上，神情淡然悠远，望着眼前纷纷而落的红叶。他拈起一片落在衣袖上的叶子，放在手掌中把玩。顾青荇好奇心起，也凑过去看了一眼，却见只不过是片普通的枫叶，又缩了回去，丝毫不感兴趣：“这些树叶值些什么，不过随处可见的东西罢了，难得你竟这样宝贝？”
阮碧渊瞥他一眼，唇边含笑，语声柔和：“虽是随处可见又随处可弃的东西，然而将近凋落之时，却美得如此惊心动魄，也很殊异。”说完，从怀中取出一张白纸来，将叶子轻轻夹在里面，又收进怀里。
顾青荇见他小心翼翼的，斜着眼睛看他：“旁人是怜香惜玉，阮公子偏偏怜叶惜秋，也很殊异。”
阮碧渊偏过头来，在他扬起的额头上轻轻碰了一下，顾青荇不曾提防，被他亲了个正着，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红着脸讪讪道：“原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不曾想也是个登徒子，好生无耻。”
阮碧渊微微一笑：“青荇总怨恨我无耻，我亦很冤枉。”然而神情自若，并不见恼。顾青荇还待讥讽他几句，忽然听见隔着树丛传来一阵喧哗声，似有数人经过，连忙噤声，有些紧张地侧耳倾听。
却听一人道：“这回真奇了，季小幺居然跟着出去照顾大师兄了。难道今天的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不成？”
另有一人笑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况且大师兄平素待我们也很好，想必三师兄也心有所感。”
顾青荇屏气凝神，生恐为他人知道自己躲在这里。但听到此处，不免想起季小公子出去时那副不甘不愿、忍气吞声的样子，绝不是他二人所想的这般美好，忍不住莞尔一笑。
却又听另外有人问道：“二师兄身子怎么样了，今日未曾见他上殿面圣呢，真是可惜。”
有一人答道：“侍从来回过话了，说是已经没事了，正在卧床修养，只是不能见客。”
先前那人沉默了一会，方才叹道：“昨儿个又吐血了，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二师兄这样一个人，又正值盛年，为什么偏偏……”
此话一出，其他几个相与闲谈的弟子也都静了下来，过来好半天才有人说：“二师兄吉人自有天相，师傅也不会坐视不管的，眼下你我不必担忧。”众人仿佛回过神来，纷纷称是，然而再没有心思闲聊，只是匆匆道别，各自散了。
顾青荇不知道他们说的是哪个，只是随意听听。他转头一看，阮碧渊正靠在树干上闭目养神，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人经过。他想起正是此人将自己置于这尴尬的境地，自己却悠闲自在得很，忍不住心头火起，欺上前去，照着那人的腰间掐去。谁知道阮碧渊竟像是知道的，微微侧过身子，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大力一拽，一阵天旋地转后，自己已经被压在下面。
阮碧渊睁开眼睛，一双眸子里雾气迷蒙，看了他好一会，方才抵着额头轻声问：“青荇，如果有一天你再也见不到我……你会怎么办呢？”
他的脸挨得极近，说完之后便垂下眼睛，仿佛只是那么随意一问。顾青荇被他压在底下，本来正要发作，此时却心里没由来地一跳，微微挑眉道：“我巴不得再也不要见你。”却看见阮碧渊的眼帘微微一动，剩下的话梗在喉中，再也说不出口，只好恨恨地说：“眼前却是不能够的。”
一只白到几近透明的手抚上顾青荇的面颊，阮碧渊笑得眼眸弯弯：“青荇……”语调缱绻动人，宛如明媚春色，透过重重烟雨，沾染着迷蒙水汽。顾青荇讷讷地不能言语，想要挥开他的手。谁知道一碰之下，只觉得肌肤滑腻温润。拉到面前一看，那只手白皙修长，指尖透着淡淡的粉色，光洁圆润。衬在玄色的衣袖下，更显得肌肤晶莹剔透。
顾青荇一时好奇，忍不住多摸了两下，只觉得触手一片柔滑，手掌上连个薄茧也没有。一抬头却看见阮碧渊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脸颊微微泛红，丢开了白他一眼，理直气壮：“你自己要伸到我的面前的……”然而说到最后，自己也觉得是强词夺理，于是伸手推他，干巴巴地说：“你起来，我要走了。”
阮碧渊纹丝不动，眉眼含笑，眼光往下移到他的胸口。顾青荇心里一跳，却见他又抬起脸来对他一笑：“青荇……”说话间，已经伸手从他怀里捻出一朵金色的桂花，眸子里盛满了笑意：“九月的桂花，果然芳香馥郁。”
饶是顾三公子如何镇定，此时也红晕满面，说不出一句话来。身上一轻，阮碧渊已经抽身而起，玄色的衣衫广袖飘摇，漫立于徐徐而落的红叶中。唇沿微抿，勾起愉悦的弧度：“青荇……我将在家中静候佳音。”说完，转过身，极缓慢地走进了树影之中。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重重树影中，顾青荇方才垂下一双狭长的眸子，掩住眼里愈发浓重的情愫。
他张开五指，伸到自己眼前，盯着手心看了良久，再慢慢握起。起身时，脸上已经是一片淡然。一路走过来时的小桥流水，出了御花园往宫门走去。璇玑已经等候多时，看见他出来，也没问什么，迎上来请示道：“父亲，我们这是要回家么？”顾青荇点点头，一甩袖子，上了马车。璇玑随后跟着上了马车，对车里的小丫鬟道：“车内狭小，你且出去待一会。”小丫鬟笑嘻嘻地掀着帘子出去了，璇玑便在她的位置上坐了。
过了一会，车子摇摇晃晃地上路。顾青荇见璇玑的目光盯在自己脸上，不免有些好笑：“璇玑，你有什么事，想问便问。”璇玑抬眼看看他，一张俊秀的小脸上神色复杂：“父亲……小皇帝提出的今年的主祭由阮家的公子来担任，为什么？”顾青荇眉心微微聚拢，目光如电地看了过去：“璇玑，这是谁告诉你的？”
顾璇玑抿着唇，神色倔强：“父亲……虽然孩儿不喜欢阮家的人，可是孩儿听说母亲生前十分敬爱这位兄长，倘若这位阮公子出了什么事，母亲在九泉之下，也是不能安心的。”顾青荇乍一听到红玉的名字，眉心渐渐舒展开，沉默了片刻后，轻声回道：“璇玑……往年的主祭都是由国师来担任，这自然是没错的。但是今年风璟抱恙，不能主持圜丘祭天，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再者，圜丘祭天是琼国一等一的大事，绝不会因为风璟抱恙而暂缓，所以自然会择一善者以代其从事。”
璇玑沉默了片刻，神色渐渐缓了下来：“可是孩儿听说这位阮公子身体一直不好，祭天这等大事，如果中途出了差错，是要掉脑袋的。”
顾青荇唇畔浮上一抹浅笑，慢条斯理地取过一旁的矮几，斜着身子躺倒下来：“璇玑，你可曾见过阮碧渊？”见他摇了摇头，脸上的笑意更浓，却带了几分惆怅：“你若是见过此人，自然能明白义父的此时的想法。”
温润如璞玉，然而却刚不可犯，冷淡疏离，有一双洞悉人世之眼，一颗若即若离之心。
这样的人，只叫人想把他牢牢攥在手心里，永远不要放开才好。
顾青荇微微垂下眸子，心里涌起一阵阵自己也无法言明的情绪。他沉默着思量了很久，方才抬脸对璇玑笑道：“你大可不必担忧，这位阮公子应付得来。就算他应付不来，太后也会看在你义母的情面上力保他的性命。这件事与他自是无碍的。”璇玑这才放下一颗心，他对顾青荇的话极为信赖，因此也不再想那位素未谋面的阮家公子。反倒是顾青荇想起来小皇帝的事情，笑着问他：“你与当今圣上相处得可还融洽？”
璇玑脸色有一瞬间的不自在，轻轻哼了一声，也不回答。顾青荇看了他一眼，抿着唇笑道：“皇帝年纪小，你也要容让他些个。”璇玑有些不屑地翻了翻眼睛，傲然道：“一国之君，怎么可以像个小孩子一样，整天撒娇贪玩，不务正业？”顾青荇含笑道：“他也只是个七八岁的小娃娃而已，贪玩些也正常。”璇玑道：“孩儿也不过虚长他几岁。”顾青荇托着洁白的下颚感慨道：“若是璇玑肯撒娇贪玩，义父求之不得，欣喜若狂啊！”
璇玑听他这样说，涨红了一张小脸，不自觉地扶了扶脑袋上的玉冠。他这些日子因为时时出入皇宫，也习惯了这一身繁复的打扮，但是骨子里还是厌恶到了极点了，一回到家里必定要换上棉布衣裳。音音于这点上倒是很顺着他，将他喜欢的衣料多裁了几件衣服备着，一回到家中就取出来替他换上。
回到顾府，顾青荇逗弄了一回宝宝，将他哄得睡着了。这才进了书房。音音悄悄地走进来，替他拨亮了屋里的灯火，奉上清茶，恭恭敬敬地站到一边。顾青荇搁下毛笔，将一张纸递给她：“吩咐下去，将锦绣阁打扫出来。家具什物照着这张纸上的式样去采买便是。”音音答应了一声，站着没有动弹。
顾青荇并不看她，一面伸出白皙的手指，从笔架上重新取过一只湖笔，继续批阅公文：“说罢，有什么事情？”
音音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爷的大恩大德，音音无以为报。”
顾青荇搁下手中的笔，轻轻揉着眉心：“我的好音音，以后少来说这些让我折福的话。”
音音咬着嘴唇一笑，无限娇柔：“爷是个好人，却偏偏不肯承认。倘若音音不是认识爷这么些年了，说不定也会把爷当作坏人待呢。”顾青荇淡淡道：“我自然是不是什么好人，也不在乎别人把我当作坏人。”音音笑道：“我的爷，又说起这些话了。倘若小姐在世，定要闹上一闹的。”
顾青荇唇沿弯了弯，眼里却慢慢涌上一股水汽。窗外夜色渐浓，今夜……怕是也要孤枕难眠了。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惊梦（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