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荇公子》蓝碎

28、反间

　　无视女子突然僵硬挺直的身影，顾青荇赤*裸的双脚踏上柔软的毛毡，烛火映着他毫无瑕疵的侧脸，让人觉得这样的人本不该生于这浑浊的世间。他步履轻盈地走到红鸾面前，弯下身子，伸出手，将女子苍白的小脸怜惜地抬起：“多漂亮的一张脸，当年你母亲也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美人，今日她的女儿却沦落至此，真教人叹息。”红鸾的脸上连最后一丝血色都尽数抽去，顾青荇叹道：“你道我一无所知么？凡是进了这个府里的，哪一个不是细细盘查过。你既近了我的身，自然连祖宗八代都会有人去查问。更何况你身上还带着威武将军府的信物。”

　　优雅地伸出手，顾忠上前一步，将一方刻着李字的小木牌放在他莹白如玉的掌心。顾青荇将红鸾的手拿起来，将小木牌轻轻按在她的手里，女子的手颤抖得几乎要握不住，顾青荇替她将手指握紧，举止温柔地仿佛是情人之间交托信物一般：“红鸾，原本我念着你是个女子，音音又如此喜欢你，只当你若不害我，我便装作不知，瞒混过去也就罢了。可是你不仅多次向李如非传递消息，肆意将我置身于险地，还有害我之心。是可忍孰不可忍，你说这笔帐，我是记在你弟弟身上好呢？还是记在你身上好呢？”

　　红鸾猛地抬头，泪盈于睫。她以卑贱之身进了顾府，接近顾青荇，向李如非传递消息，本就抱了必死之心。唯一让她牵挂的，不过是当年灭族时失踪的幼弟而已。李如非曾答应事成之后，动用一切势力帮她寻找幼弟，所以她方能隐忍痛楚，伺候在顾青荇身侧。如今突然有了幼弟的消息，只觉得一颗心既是欢喜又是悲恸。既欢喜失散亲人有了相聚的机会，又悲恸幼弟落在仇人手上，不知道受了多少痛苦折磨。因此悲喜交加，竟一时忘记了对顾青荇的恨意，只是睁着眼睛，无声无息地流下泪来。

　　顾青荇叹息一声，走回到榻上坐下，歪斜着身子接过顾忠递来的绿水清山，掀开碗盖，喝了几口，苦涩中微微带一点甘甜，稍微舒服了一点：“你可要想好了，如果一味固执下去，万一发生什么让你抱憾终生的事情，就休要怪我无情。”语气带着深切的怜悯，却隐隐透着一丝让人心惊的冷酷，仿佛发生这样的事情，只是他迫于无奈而为之。
　　红鸾抖着声音问道：“如果我听你的，你什么时候让我见他？”顾青荇微微一顿，并不回答，轻轻垂下眼帘，掩住了一双黝黑的眸子里精光。红鸾心急如焚，用力一挣，左右一时没有拿住，叫她扑到了顾青荇的榻前，忙一脚狠踏住她的后背，将她钉在地面上，红鸾苍白着小脸，不顾一切地低喊道：“让我见他！让我见他一面。不管你怎样处置我都好，只是不要伤害他，我做什么都可以！”

　　其声凄厉悲凉，让人不忍细听。但是左右都是见惯了血雨腥风的侍卫，并不动容。顾青荇心里轻轻一动，凝视着她的脸，恍然间心里却浮现出另一张面容来。略微一闪神，便很快回过神来，唇边漾开一抹温柔浅笑，玩味地重复她说过的话：“做什么都可以？”
　　红鸾此时却仿佛突然清醒过来，戒备地反问：“你不会是骗我的吧？”见顾青荇面不改色，只是噙着一抹讥笑，不带感情地看她。她终于败下阵来，颓然地伏在地面上：“不管做什么都行，但是我只有一个条件。”她扬起头，一瞬间神情坚毅无比，直直与他对视：“我只要我的容儿平安就好。”

　　顾青荇深深看进她的眼里，良久，方才垂眸浅笑道：“既如此，小姐的心愿自然可以达成。”

　　天色已渐渐明亮，顾青荇要去上朝，因此先行离开，回房中小憩片刻，等待音音前来梳洗。顾忠挥退左右侍卫，走到地毯上俯伏着的女子身边，弯腰将她一把抱起。红鸾惊慌失措，重新白了一张小脸：“你要做什么？”顾忠不答，蒙着她的眼睛，一路上风声呼呼，不多会突然有光线从指缝渗入，眼前突然一亮，想是到了外面。又过了片刻，直到身子挨到一片软软的被衾，眼前的手才被拿开。红鸾猛然见光，不适应了好一阵，过了一会才发觉是自己原先的卧房。
　　男人站在床头，一动不动。晨光从窗户的缝隙中透进来，却被他高大的的身影尽数挡住。红鸾缩了缩身子，将自己藏到床的最里面，低着头环抱着身子。沉默了好一阵子，顾忠才说：“你不必担心，少爷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只要你不再生背叛之心，他会好好待你的。”
　　红鸾想起方才顾青荇说话的情形，只觉得此人心机生沉，叫人毛骨悚然。她进府之前就从李如非那里听到过关于顾青荇各方面的详情，面前的男人是他的亲信，一直戒备颇深。她深恨顾青荇，自然也不想和他的人多说一句话，因此低着着头，只装作没有听见。顾忠看着她畏缩惧怕的样子，欲言又止，只是静站了片刻，便转身离开了她的房间。红鸾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只觉得他实在奇怪。

　　临出门时，家仆递上来一枝桂花，金色的花瓣小巧玲珑，香气从蕊心慢慢溢出来。花枝上用信纸精致地打着一个小结。顾青荇将信纸解了下来，慢慢展开，只见上面写着：
　　“人与花心各自香，
　　隐情似水君可量？
　　昨夜别后，我不知为何辗转反侧很久，不知君心与我是否相同？”笔迹干净有力，风雅清秀，没有留款。顾青荇反复看了很多遍，这才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时间已经不早，他登上马车，先去上朝了。

　　今年丰收，人心自然欢欣鼓舞，一派太平气象。再过几日，就到了冬至，宫中紧锣密鼓地开始准备圜丘祭天的种种事宜。祭坛的修葺、祭品的挑选、京中街道的整修，百官祭天时身着的礼服以及种种仪式安排，琐碎繁复，十分隆重。皇帝年幼，因此太后代为下旨，务必要求办得妥帖细致，不能有分毫差错。

　　今日上朝，众位大臣们上过折子之后，小皇帝宣召阴阳司的众人前来觐见。国师带领诸位弟子鱼贯进入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

　　国师风璟今日着了盛装，一袭黑色天蚕丝祭袍，上面用金线绣了展翅欲飞的白雉，辅以朵朵祥云。发丝雪白，脸庞却分外年轻。在他身后，按照弟子排位，依次站下。李如是第一，身后跟着季瑞众人，一眼望过去，唯独不见阮碧渊。顾青荇乘着国师向皇帝行礼，又仔细看了一遍，确实没有，心里不免生出疑惑。正在此时，李如是突然回头朝他这里看了一眼，四目相对，他那双不能视物的眸子空洞无神，脸庞却对着顾青荇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很快又转了过去。

　　季瑞站在李如是身后，见他突然回头，不免吓了一跳，又看他转了过去，忍不住嘴里嘀咕了一声：“瞎子还动什么动。”他本就不怕李如是听见，因此没有刻意压低声音，然而李如是没有什么反应，仿佛一无所闻，季小公子有些讪讪的，哼了一声又开始走神。

　　过了一会，突然听见身边有人低呼一声，季瑞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一动，有什么东西“咚”一下磕在他的额头上，继而软了下去。季小公子顾不上疼痛，下意识伸手接住，却看见满头青丝披挂在手臂上，黑色的发丝下面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双眸紧紧闭着，露出痛苦的表情。
　　季瑞心里“轰”一声，陡然迷糊了，慌慌张张地抱着李如是：“来……来人啊，他……他昏过去了！”

　　身后的师兄弟呼啦啦一下子围了上来，大殿里顿时一片混乱。风璟冷静自若地命两个弟子带李如是出去，其他人各归其位。两个弟子上来搀扶李如是，哪里知道他昏迷中紧紧抓住季瑞的衣服，扳都难以扳开，季小公子的脸都要青了，因此身上挂着李如是，木木地和那两个人一起出去了。

　　下朝之后，众位大人还在议论早朝上李家二少爷晕倒的事情，想到李广知戎马一生，竟然有个如此孱弱的儿子，不免替他叹息。又想到李如非高升之后又遭贬黜，与李家相好的众人，便担心李家从此失势。各种想法，纷乱不一，略去不提。

　　却说顾青荇下了朝，往宫门走去。忽然看见御花园入口处的绿树荫里，有一道身着黑色祭服的身影闪过。他不曾留意，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想起风璟的众位弟子此刻仍在大殿上，因此心里一跳，也慢慢向御花园那里走去。

　　绿树荫浓，撒下点点金光。此时御花园中，分外安静。顾青荇顺着精致的石桥，慢慢往里面走去，一面欣赏园中秋景。走到一处拐角，树林茂密，忽然伸出一只手，一把将他扯了进去。
　　顾青荇唬了一跳，却看见阮碧渊唇边噙着浅笑，立在他的面前。顾青荇仔细看去，并不见他神色有异。举起半天的心，此时放了下来，不免问他：“你在这里做什么？”
　　阮碧渊伸手替他抚去肩头上的落穗，一面笑盈盈地反问：“我为何不能在这里了？”
　　顾青荇被他问得语塞，因此转头去看周围的景色，只见此处树荫异常浓密，竟在这御花园中隔出一方静谧所在。阮碧渊见他喜欢，也不多说什么，拉起他的手慢慢向更深处走去，一面问他：“早晨我托人送到的信，你可看了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