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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程止戎 ...

  •   苌楚翻倒在地时,将一旁的桌椅也撞倒了,朴素的白瓷茶盅小碟也一起噼里啪啦摔了一地。眼前便是那支蝴蝶布摇,串着珠子的吊坠来回晃荡,互相敲击着发出清脆的声响。仿若一位妙龄女子正在花团锦簇间莲步轻移时发出的声响。
      那簪子的底部甚是锋利,隐隐泛着寒光。还沾有点点暗褐色痕迹。自己就快要支持不住了。
      “止戎,止戎,你没事吧?里面好大的声响。”
      门外传来一男子关切的呼唤声,苌楚知道,从声音开看,并不是青宗。
      “你连着告假好几天,我听绵蛮世子的马夫来跟夫子告假,说是要来探望你,我便也想着过来看看。”原来是燕儒。
      “世子和燕兄都在门外,你可以向他们大声呼救,将我的真面目广告天下。”小侯爷握着发簪的手正在颤抖。
      许是在动作太大,抑或是小侯爷瘦削了不少,原本服帖系好的里衣从胸口处松散开来,苌楚看到,里面也密密麻麻的都是大大小小的伤痕。
      “止戎,你不说话的话,我们就直接进来了啊。都多大了,还让人担心。”燕儒说着,就要伸手去推门。门扉传来窸窣声响。
      “叶姑娘,都说事不过三,我都连续三次要害你性命了。若是我向你认错,你可会原谅我?”小侯爷问道。
      苌楚看向面前双眼猩红的人,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门扉声响起,有人踏了进来。
      小侯爷剧烈晃动着苌楚的肩膀,泪如雨下,
      “你快说,你快说啊,回答我!”
      苌楚突然明白了,小侯爷想要的那个答案。
      “不会。”她听到自己发出了声音。
      “太好了。”小侯爷放开了她。
      随着来人的脚步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苌楚也支撑着自己的身子坐起来。小侯爷哭得比自己惨烈多了。
      “不过我后悔了。”她听到小侯爷这么说道:
      “你还是再早些来找我吧,比我进书院之前更早。在我小时候,在我爹去世之前,你就来吧。”
      红色的血雾在眼前突兀的展开,温热的触感绵绵密密的淋到苌楚的脸上。
      她伸手想要阻止小侯爷将那深深插进脖颈的布摇的拔出,却还是晚了一步。
      血柱开始不受控制的向外喷溅,她伸手仅仅按压住血液不停涌出的地方,四周围拢上惊慌失措的人们。不过一切也只是徒劳。
      青宗脱下外袍将苌楚罩住。她还维持着那个按压的姿势,整个人僵住了。
      眼前明明暗暗的看不清是什么光景,耳边传来的也是各种兵荒马乱的声音。感官被无限地放大了,又似乎是被缩小了,苌楚整个人只是木讷地随着他人的牵引漫无目的地前行。
      骤然在耳边炸裂的瓷器碎裂声,惊得苌楚身体一震。似是觉得不解气,燕儒拿起另一个茶杯朝地面再次用力掷去,碎片应声四分五裂。
      苌楚赶紧伸手摸摸脸,好像是干净的。再看看自己的手,除了双手指甲缝里暗红的线条外,大部份的血迹都被清理干净了。青宗站在苌楚的身前,与燕儒无言地对峙着。
      叩门声起,门外一个门房战战兢兢地开口传达道:
      “侯爷夫人忙着处理世子后事,还请诸位暂留侯府,我这就派人去各位府上通传。”说完便逃也似地的飞奔而去。
      燕儒依旧一副悲痛难忍的神情,不住地在房里踱步。终于压抑不住,开口询问苌楚道:
      “究竟发生了何事?!”
      “小侯爷他…”
      “我知道!我问的是他究竟为何做出那般举动?!”不等苌楚说完,燕儒便打断了她。
      “他为何那般,燕公子不该是最心知肚明之人吗?”苌楚内心的怒火隐隐被点燃。
      “进来止戎时有反常之举,我每每询问也都被他插科打诨地玩笑过去了。从小他便是那副跳脱无常的性子,我便也没放在心上。”燕儒边说,手掌边用力揉搓自己的脸。
      “燕公子既已心仪我叶表姐,又为何将那独一份的胭脂赠予他人!”苌楚分不清自己的火起何处,却明白若是不将它发泄出去,自己也快要被这无名火烧干了。
      “你胡说什么,我何时做过这样的事!这与止戎又有何关系?!”燕儒再也维持不了平日彬彬有礼的样子。
      察觉到自己在有意迁怒,燕儒端起桌上的水壶,就着户口将冷水大口大口地灌入喉中。莫了,强自镇定地坐回椅子上。
      “我与止戎幼年相识,至今仍待他亲如胞弟。当年侯爷殉国,圣贤感念其忠心,便时时召年岁相仿的官家子弟入宫陪伴止戎。我还以为定会看到一个日日啼哭不止的小儿,可止戎却从不曾在人前掉泪。”燕儒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之中。
      “小小年纪便心思深沉,贵为皇亲却从不曾奢靡度日。他曾说今日自己受人爱戴歌颂不过是沾了父亲的光,自己什么也不曾做到,只得将自己的银钱食禄节省下来,赠给战陨于疆外的战士遗孀。”
      所以这偌大的侯府空虚寂静,原来是早已被掏空了。
      “从不判弄权术,与人结交从不因其家世伟业。都说他是临安的清流。”燕儒声音有些哽咽。
      “我知他心思深,日子不如表面那般好过。可每次问起,他总是笑着说我担心得太多,他现在过的很好。而我竟信以为真。”
      觉得自己下巴有些痒,苌楚伸手蹭了一下。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如燕儒一般,默默淌下泪来。
      吸了吸鼻子,苌楚开口问:
      ”燕公子可觉得,小侯爷与常人有不同之处?”
      “他本就不是常人。这世上除了他没人能担得起圣人君子这个称谓。”燕儒回答道。
      苌楚听了也不再问话。只一个劲儿的抠挠自己的指甲缝。青宗注意到她越来越使力,再继续下去,怕是又会让自己受伤。
      一只较自己相比肤色更深的大手盖在了自己交叠的两手之上。苌楚不得不停下自己手上的动作。比起一直断续冒着冷汗的自己,这只手可真是温暖。
      就在众人沉默无言之际,侯夫人到访。与想象中不同,是个极为瘦小的中年女子,眼里含着亮亮的波。
      夫人简单问过燕儒和青宗后,转而对苌楚说道:
      “能否请叶姑娘跟老身走一遭?”
      苌楚随着老夫人来到了香堂。中间供奉着已故侯爷的灵位,左右两旁已被人整理干净,预留出了两处位置。夫人熟练地上了一炷香,在蒲团上跪坐。
      “侯夫人,我今日前来未曾想铸成大错,夫人若是降罪,还请让我一人担责。”苌楚突然意识到,自己处在怎样的漩涡中心。
      “止戎病逝,你们不过是凑巧来撞见罢了。”侯夫人说道。
      “我叫你来,只想知道止戎最后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苌楚便将不久前历经的一切都细细告知了侯夫人。
      侯夫人从袖中拿出了苌楚提到的那块被手帕包着的东西。拆开一开,是一块白色玉牌,上面雕饰着繁杂的纹路,不凑近看不分明。
      “我从下便教这孩子,不管发生何事,一定要活下去。却不想桎梏了止戎一辈子。”侯夫人端详着那块玉牌。
      “好久不曾见这旧物,故人不在了许多年,这玉牌倒是和原来一样。”
      苌楚见侯夫人将两样东西递给自己,便伸手接住。白玉温润入手,定时时被人放在掌心摩挲,上面刻着的,是一只样貌奇特的兽,有几分像龙。
      “这是椒图,也是家家户户的大门上用作门环的瑞兽。”侯夫人耐心为她解释。
      “姑娘想必很是自责,可让老身来说一句,你倒是成全了止戎。”侯夫人望向灵堂上的牌位。
      “我与亡夫种下了止戎的因,止戎与他自己的世界结了果。他将自己这最重要的两件东西托付给你,你一定懂他的用意。”侯夫人转身面向苌楚。
      她这才发觉侯夫人的身量仅与自己的胸口齐平。这样单薄的肩膀此刻却挺得开阔,脊背不见一丝佝偻伛偻。她拾起手帕的一角,恰是那块黑乎乎,混沌不清的刺绣处。
      “我竟不知,止戎还有这样灵巧的双手。”手指不住地在上面摩挲。
      片刻后,侯夫人伸手拿过那块椒图玉牌,颇为怜惜地仔细打量。突然,她将玉牌高高举过头顶,再重重落下,狠狠将它摔碎在地。
      苌楚被这变故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块手帕,就请姑娘保管吧。”侯夫人依旧依依不舍的看着。
      “这块手帕是小侯爷,是止戎想留给最亲近之人的念想。我不敢辜负他的心意。”苌楚一边拒绝,一边将手帕珍重地叠好,放回侯夫人手中。
      “若是夫人准许,我可否向您讨另外一件东西?”
      “他东西不多,你自行随门房取去吧。”侯夫人转过身,依旧挺直脊背。
      苌楚正准备告辞,却听侯夫人颤着嗓音道:
      “燕儒是个好孩子,你也是,我的止戎也是。”
      若说命运无情,却有许多人得享它的偏爱;若说它有情,它又专挑人的痛处再密密麻麻地扎上刺青。止戎被它的反复无常撕裂成两半,互相纠缠在一起,犹如阴阳两极。
      苌楚学着先前侯夫人的样子,庄重地给灵位上了香,便随着门房离开了。满是伤痛的呜咽伴随着苌楚走了很长一截院中小路。她突然想起燕儒曾说幼时的止戎受了委屈也从不在人前哭泣。
      别人夸你勇敢坚强不哭,却不知道你忍得有多辛苦。
      这一夜止戎过了一辈子。
      苌楚将跟随门房取出的物件珍重的放在怀中,青宗应是得了通传,已在大门处等候。朝阳照例升起,晨光熹微,听得见公鸡在间续啼鸣。
      苌楚一身狼狈,侯夫人本想将自己的衣裳借几件给她,可怎料这衣物的尺寸实在难以合身。最后竟是从止戎的衣裙里挑出一两件给了她。衣服还很新,布料柔滑且素雅,很像是自己平日里爱穿的衣裳。
      “我与止戎可有相似之处?”苌楚问青宗。
      青宗沉默了半晌,看得出在尽力思考的模样。
      见他长时间不开口,苌楚放弃了从他口中得到答案。见他一脸为难,苌楚安慰道:
      “本就是一时兴起的问题,若是答不出来也无甚要紧。”
      青宗却突然灵光乍现,回答道:
      “都能轻易看出别人心里在想些什么,这算吗?”
      苌楚倒是没想到,挠了挠有些发痒的眼眶,说道:
      “算吧,怎么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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