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隰有苌楚》霖丰丰

5、雾起

　　万花苑占地颇大，梨花淡雅，桃花芬芳，可登楼望远，亦可对弈博雅。牡丹花开的娇俏，山茶在绿叶间显露，和风丽雅的天气，当真都格外偏爱今日的宴会主人。
　　叶佩仪依旧容妆华美，潋滟的薄纱随着她的移动泛出点点碎光，今日她还点了小小的花钿，越发让人移不开眼了。倒是苌楚，和以往没甚差别，依旧是清素的月白里衣外罩淡绿色宽袖袍，在一众精心打扮的女子中竟显出几分仙风道骨的气质。
　　叶家设宴，按理来将苌楚一家都该跟着叶老爷子坐主桌的，可今日受邀而来的却不乏高官雅士，苌楚的舅妈一副颇为难的样子，频频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苌楚一家人。
　　“若是嫂嫂觉得这座位难安排，不如让我们一家坐另外一处去。毕竟我们一家也不懂如何应酬往来，倒是许久不见别的堂兄姊妹，让我们去跟他们说说话。”苌楚的母亲主动说道。
　　“可我怕这样一来，会惹得老爷不高兴。”舅母试探道。
　　“我老头子可是有头有脸的人，叶家办此大宴，可经不起有人给我叶家丢面子。”是苌楚的外公，叶家老爷子发话了。
　　“外公若是嫌我们拿不上台面，不如就直接告诉舅舅，让我们在自己的院子里设一桌宴，何必另外安排坐席。”苌楚内心郁火难抑。
　　“不过狗屎点大的人，还受不得气了。你也不看看，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讲话。”叶老爷子倒是半分情面也不留。
　　“今日楚儿可要乖乖听话，这么多外人在呢。为娘等会儿多给你装一些你爱吃的，好不好？”叶母企图缓和一些僵持的气氛。
　　“是楚儿做的不对，我这个当父亲的疏于管教了。还请大哥大嫂原谅她不懂事。进来内人身体也不甚舒服，不如就让我们一家先回去歇息吧。”苌楚的父亲道。
　　“可这样一来怕是会让外人看咱们笑话。”舅母看向叶老爷子。
　　“你们先走了，旁人会如何看我叶家？保不齐会暗地里说些我叶周富苛待赘婿，贪慕虚荣，竟连桌子都不让你们上。我这一辈子，堂堂正正，从未做过什么会被人戳脊梁骨的事。”叶老爷子情绪也渐渐激动起来。
　　“旁人若是这样说倒显得他们看得明白。”苌楚嗤笑道。
　　“你什么东西！若是不想在这待着，就赶快给我滚！”叶老爷子像是被人踩到尾巴，怒声大喝。
　　“父亲，你也消消气，何必跟楚儿小孩一般见识。”叶母夹在中间很是难做。
　　“你还说，看看你教的好女儿，便是如此这般不识体统！”叶老爷子开始迁怒于苌楚的母亲。
　　“外公若是有气，不妨直接朝我撒。何须对着我母亲高呼大叫。”苌楚说话声音已是颤抖。
　　“你什么东西，我不屑跟你说，我只怪你父母没教导好你！此处容不得你，叶家容不得你，你就滚出去！”叶老爷子将杯子往桌上狠狠一摔。
　　“父亲为何如此大怒？”叶仲清带着女儿走了过来，
　　“我虽不知发生何事，但这叶家，只要父亲还在一日，便是叶家大长辈，说的做的那都是对的。旁人如何能指摘。”
　　许是做官儿子的话极大的抚慰叶老爷子那颗羞愤交加的心，又或是为了他心心念念的叶家面子，叶老太爷便不再发一语，面色铁青地坐下了。
　　苌楚的父母看到此也只得起身，去其他的桌面就坐。惟有苌楚一人，心怀愤懑委屈，扭头就走。她不明白，为何做错事的是他人，受到众人指责的却是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就连父母也不向着自己，偏一味地在泥泞的处境里忍耐。
　　若换做是以前，她不禁想到，要是以前对她处处溺爱的那个外公，要什么给什么的外公，是不会狠得下心对她说这么重的话的。他一定舍不得让自己难过和伤心。究竟是什么变了。
　　苌楚觉得自己好像很久都没有像今天一样觉得难么难过了。初来临安时，她觉得只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和家人一起生活，还多了个与自己年岁相仿的表姐，她开心了好一阵子。可随着年岁渐长，所有人都变得和回忆里不一样了。外公还是外公，可不是原来那个外公了，父母逐渐变得矮小，直到再也撑不起自己世界的全部。
　　一路走到看不见人影，听不见人声音的地方，苌楚才在园中一块石墩上随意坐下。眼前是一小汪鱼池，有三三两两的红色鲤鱼在水中畅游。一圈又一圈，波纹从鱼池表面氤氲开，苌楚地下头看着自己在水面的倒影模糊不清，只觉得丑死了。
　　“咪呜～” “咪呜～”
　　苌楚听到有小猫在叫唤，还来不及抬头寻找，一个黑黑黄黄的毛团便窜进了自己的怀中。毛团朝伸出右爪在她胸前的空气里抓了抓，见什么都没抓到，便将爪子伸到了她的脸上。温凉的触感贴在了苌楚的眼下。
　　感觉到自己的爪爪被人握住，小猫喵喵叫了两声，便也就随苌楚去了。
　　苌楚觉得这只毛团是来安慰自己的，喵喵的叫声就像是在确认她是否还安好。就像是山顶积蓄势力已久的一颗石头，只需轻轻一推，这颗石头便会顺着向下的路一路狂奔滚动，坠入无垠的山崖之下。
　　苌楚觉得自己一定哭的很大声，再也顾不上这许多了。从石头开始滚动开始，便停不下来了。她将脸埋入毛团温柔的毛发中，尽情释放自己的委屈，愤怒与不甘。小猫也只是动了动耳朵，轻舔着嘴边苌楚的发丝。
　　情绪渐渐平复，苌楚还在抽噎着。看着被自己的眼泪鼻涕糊得一身的小猫，觉得有些抱歉和好笑。
　　“姑娘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才会在此哭得如此专注，连我往来好几趟都不曾发现。”对面的石凳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突兀地开口。
　　苌楚抬头一看，桌面上不知何时多了些茶果点心，还有一张干净的绣帕。随即将视线转到了对面那人微微凹陷的梨涡处。
　　“燕公子，让你见笑了。”苌楚还在抽抽噎噎的。
　　“姑娘不必介怀，人生在世，伤心事岂是一两桩。若不介意，便用这帕子擦擦罢。”燕儒示意道。
　　苌楚拿起那张干净的绣帕，在脸上擦了擦，鼻尖能嗅到淡淡的松木香味，不知摩擦到了何处，脸颊竟有些生疼。在眼前展开一看，竟是手帕上绣了一团黑乎乎分不出本体的圆形图案，只能勉强看出有头有尾，还有也许是犄角的东西。
　　“这帕子脏了，还等我清洗干净后再还给公子。”苌楚感到有些羞耻。
　　“不必，不过是一条帕子罢了。还有这些茶点，姑娘也多少用些。我虽不知姑娘发生了何事，但这人生路漫漫，吃饱了才有力气去对抗。”燕儒开解她道。
　　“燕公子可认识我？”苌楚问道。
　　“你知道我姓甚，应该也知道我是谁吧。可我却是第一次见姑娘。”燕儒坦诚道。
　　“那为何公子要与我搭话，还做这许多准备呢？”小猫在苌楚的腿上安安静静地舔顺自己被弄脏地毛发，苌楚想帮一帮它，便将手中的帕子在小猫的身上胡乱擦了几下。
　　“实不相瞒，我只是偶然途径此处，见姑娘在此哭的伤心。不禁让我想起了我一位儿时的挚友，便想着做点什么。绝无冒犯之意。”燕儒正色的说道。
　　“是我小人之心了，对不住。”苌楚抱着歉意说道。
　　“无妨。我那旧友身世凄苦，只身暗夜前行，只为这世间的苦难能少些，这世间的伤心人能多几分慰藉。若换做是他，对姑娘今日也必不会冷眼旁观。”燕儒脸上带着几分钦佩之色。
　　“有此志向，当真君子。”苌楚附和道。
　　“此地我不宜久留，还请姑娘自便。”说着，燕儒便起身，微微作礼后离开了。
　　腿上的毛团开始撕咬起苌楚手中的帕子玩，苌楚忽然想到，这玳瑁小猫自己不是交给青宗和汐尔了吗，怎么会突然在此出现。玩得起劲的小猫，突然翻身坐起，直直盯着苌楚的右手边，一蹬腿，矫健的身姿便从苌楚眼前划过。
　　正想叫住它，却见一身穿黑色劲装的高大身影缓缓走近。小猫倒是亲昵地跑到来人身前，微微下蹲，一个利落地起跳，攀着黑色的布料爬到了青宗的肩膀上耀武扬威。
　　“我今日带着芝麻团儿来，想着能让你见见，结果这家伙还没走到宴厅就一溜烟的不见了，让我找了这么久。”青宗说着，一边伸手揪了揪小猫的耳朵。
　　“你都看到了吗？”苌楚问。
　　“看到了，但没完全看到。”青宗想了想说：
　　“毕竟我没听到你们说了些什么。”非常有理有据。
　　“在书院的时候，我们也曾和他打过几个照面，可他却说从未见过我。”苌楚说道。
　　“你装扮不同，认不出也是可能的吧。就像你现在眼睛又红又肿，我差点都没认出来。”青宗不以为意。
　　“或者你们身居高位的人，对一直匍匐照顾的佣人向来是不曾入眼的。”苌楚说话带了几分刺。
　　“今日你没穿那灰棉的小厮衣服，换了件白白绿绿的裙子；头发放下来了，还带了一支青绿簪；脸嘛倒是没什么区别，就是眼睛红红的；我看你抱着我的芝麻团哭了好久，还把眼泪鼻涕都弄它身上了。”
　　青宗一边说着，一边慢慢踱步到苌楚的对面坐下。
　　“这算不算你说的入眼啊？”他拿起桌上没人碰过的茶杯，一饮而尽。
　　“我说的入眼可不是这个意思。你只是将你眼睛看到了说出来罢了。”苌楚反驳道。
　　“没什么区别吧。”青宗又拿起桌上蝴蝶型的小点心，咬了一大口，鼓着腮帮子用力咀嚼。
　　苌楚忽然想起，今日她和青宗来参宴还别有目的，是为了刺探关于落水事件的真相。她正打算跟青宗细细探讨的时候，青宗却突然发问。
　　”所以是谁？”青宗囫囵吞了一个蝴蝶酥，拍拍手上的碎渣。
　　“谁？”苌楚一时不解其意，反问道。
　　“让你哭的那么伤心的混账。”
　　苌楚张了张嘴，又闭上，用力将嘴唇抿成一条线。她怕她一张口就会哭出声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