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鸢临》览青山

46、质明

　　“世子说的……一月前未曾在城门口接您，卑职都现在还想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思绪游离到最后，它举着酒盏愣愣开口。

　　其实宁骁知道饭菜不对劲。
　　从他看见李睢清和司寇兄连筷子都未曾拿起便知了。

　　可他能怎么办？

　　就坐在正对面，他总不能连做做样子都不肯吧。

　　于是他夹起看着毫无食欲的饭菜，凑在眼前看了看，又假装失落地放进面前的小碗内，转而又在盘子中挑挑拣拣。

　　他已经尽力装成没有食欲了!

　　现在这妖怪又给自己敬酒是几个意思!

　　他尴尬地笑了笑，摆手道:“啊……喝酒就不必了吧，本世子不擅。”

　　它也就只能作罢。

　　酒盏落桌，他看着时宜开口:“你刚刚问的，是想说不知道你该在城门口迎接我，还是想问一月前我在城门遭遇了什么？”

　　“哈……那自然是想问世子遭遇了些什么了。”

　　他看了看苡鸢的眼色，正欲寻求同意。

　　见苡鸢颔首，他这才带上先前受的气，愤怒地说:“你一提这个我可就要说很多了。你该不会连本世子在城门遇刺的消息都不曾知道吧？随行百人，个个都死在了刀剑之下，城中大乱，却无一人愿施手救我们于水火——我本以为这事情闹得有够大了，没成想，你丝毫不知啊……”

　　按常理来说，一般在朝廷任官的只要一听有皇室在自己管辖的区域受了伤，各个都要担心自己的项上人头。

　　可它却不急不慢地又举起酒盏，向他走来，“看来又是下官失职了。”

　　酒盏捧到他的眼前了，就差没让赵云乾亲自喂他喝下去，这距离一近了，他也自然而然地烦了，“啧”了一声，“你怎么总是记不住本世子的话!我不擅饮酒啊！亏我爹爹还总在家中提起您的为人呢，现今看来，你还真是木头一个——我刚刚是在治你的罪，不是叫你赔罪，你怎么连这点都学不好？”

　　“嗯？学什么？”它眨了眨眼。

　　遭了，好像露馅了……他想着。

　　气氛空前凝重，所有人都顿住了。

　　它学？它学了些什么——怎么就叫学不好了呢？

　　匆匆与苡鸢掌门对上眼神，与自己对比起来，她似乎没有一点的惊慌失措，相反还淡定地笑了笑，示意他大可继续往下说。

　　宁骁拧着眉:“你怎么总爱偏移话题，你再这样，我们可就走了!到时回朝廷，该叫我爹爹好好参上你一本才行。”

　　它哑然了。

　　记忆中，那驾马而来的官兵也是这样说的。
　　“宰相只要稍微在圣上面前参上你一本，你的人头就该落地，甚至不用我现在动手。”

　　它总算明白了什么叫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可赵云乾一死，它也活不了。

　　它费尽心思扭转了的僵局，却被他们的出现而被弄得支离破碎。

　　无论如何，它都不能让他们得逞。

　　即使宁骁的话语间并无此意，可它毕竟只是个妖怪，听不出什么的。

　　府内设下了一堆埋伏都不曾将他们拦下，不过也好，既然他们自投罗网送上门来，它也绝不会放他们离开的。

　　它知道五人当中，有三人是不一般的。
　　从霜羽巅下来，大抵是些修真者，至于如何与这自称“世子”之人混在一处的，它不计较，他是真是假都先不说了，凡是与它不站在同一条线上的，都别想活着出去。

　　它命小妖在屋中燃了怪香，再配上桌上的饭菜一并，两者皆侵入体内之时，他们将在夜半神志昏迷，届时，被它神不知鬼不觉地……要怎么处理他们，还是等他们死了再说吧。

　　它在隐蔽处阴森地笑了一声，听他的话坐了回去，轻轻地一笑，无人察觉，“世子这是哪说的话，既来了建安，不就是为把当日背后的一切弄清楚吗？”

　　宁骁抱胸挑了挑眉。

　　顾贺也丢了筷子，饶有兴致地听它说下去。

　　“有卑职坐镇，定是要将全城百姓动员起来，好好查查究竟是哪个贼人如此大胆，竟敢当街刺杀当朝世子，完全不把我大翎的律法放在眼里，若是抓到，必定要交由世子您亲自处置!”

　　宁骁赞同地点了点头。

　　“所以世子……在未找到真相之前，不妨在卑职的府中先住上几日？”

　　他的双眼骤然放大，不可思议地看着赵云乾那张写满诚意的脸，质问道:“你说什么？!你让我在、在这住下？!”

　　许是跟他前面淡定的神色前后有差，此话一出，就连它都有些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又学错话了。

　　“府邸空房不少的。”

　　“那我也不能在这住下啊！”

　　让他住下，约莫等于要了他的命。

　　阴气这么重的地方，要真睡了一晚上，那他还能不能见到明日初升的太阳了？

　　这时，他的耳旁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是苡鸢的:“可以的，我们就在这暂且住一晚吧。”

　　他不可置信地扭过脸看向苡鸢，神色复杂。
　　好像在说，万万不可。

　　可苡鸢是看着赵云乾说的，她的语气不像是在说笑，就连眼神都是那样的坚定。

　　“外头天黑了，我们初到建安，恐怕不好找客栈。既是郡守提起的，我等也不好再婉拒下……住一晚不算叨扰吧？”
　　她说得合情合理，此刻还真如同一位初来乍到的赶路人，在府中规规矩矩。

　　赵云乾喜笑颜开:“那自然不会。”
　　——
　　他们真要在郡守府住下了。

　　带他们前往后院的是位“女管家”，没有方才大堂前那群女婢的可怕模样，它与那赵云乾一样，从外形看来，还真跟凡人如出一辙。

　　穿过假山，行过花园，五人在女管家的带领下渐渐摸着了后院的边。

　　宁骁和顾贺在路上互相搀扶着，双手紧紧抓牢彼此，夹在司寇翾和苡鸢的前后，身旁再站着李睢清，三个武功至高之人一路护着他们走。

　　讲真的，宁骁想不明白为何偏偏要在这住下。

　　是方便后面打架吗？
　　还是现在打不过它？

　　正苦想着，他忽然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

　　风声夹杂了一丝丝哀怨。

　　他听到的，就好像周围有人哭了一般。

　　断断续续，声音很小却尖到要划破他的耳膜。

　　他猛地扫了一眼两旁，却见院内的树影飘动得正安逸，这动静，不像是风能吹出来的。

　　可转念一想，这是什么地方？
　　阴气汇聚之地!
　　什么奇怪的在它跟前都不足以。

　　他拍了拍耳朵，抓着顾贺的手握得更紧了。

　　可越靠近后院，他越觉得这声音越渐清晰。

　　很明显的不是风声。

　　而是女人的低泣。

　　顾贺也听到了。
　　几乎是哭声刚刚传入耳内的一瞬间，他就下意识地拿起放在腰间的刺刀，将宁骁护在自己身后。

　　宁骁害怕地依偎在顾贺怀中，一双眼几欲要挤出眼泪……他果然是天下最强招妖体质!

　　前面的苡鸢掌门忽然停下了脚步。

　　身后跟着的四人也跟着她一块顿住。

　　女管家却不满:“停下做什么？”
　　它语气怪凶的，与娴雅稳重的面容极其不符。

　　“管家您没听到什么声音怪怪的吗？”苡鸢问道。

　　可它却连简短的停下认真一听都做不到，就急忙说:“夜间什么怪东西没有？几位客人再不抓紧入房歇息，只怕都要天亮了。”

　　“天亮了不好吗？”

　　在最末的司寇翾忽然开口。

　　女管家这才注意到他，背着把砍刀缄默不语，就连害怕的表情都不曾有过。
　　以为是个哑巴凡人，却不曾想，居然还会问话。

　　可天亮了自然不好。

　　它们这座府邸可见不得光。

　　“还是不要问这么多了，”它转过身去，自顾自地往前走，“穿过这条路就是后院了，老爷叫我们备下了五间房……五间房当时是住五个人，对吧？”

　　嗯？
　　上一刻还是司寇兄在问的，怎么又成它这么多问题了？

　　“你这问的什么话？”李睢清脸色清冷。

　　它不厌其烦地又重复一遍:“还是不要问这么多的好……我只是提醒客人，入了郡守府就要守郡守定下的规矩，万不可在夜间串房，一人只能待在一人的屋子中。”

　　宁骁就不服了:“凭什么？什么叫守规矩？赵云乾知道吗，他知道你这么要求本世子吗？”

　　可它只是微微欠了欠身子，头也不回地，只道:“老爷自然是不知的。可这规矩，十年前就定下了。客人们都是习书练字的，不会不知道规矩是什么……既定下了，也请客人明个事理，在郡守府就该守郡守府的规矩。”

　　他还想上前争执什么，却被苡鸢忽然伸出的手臂给拦下。

　　“我们自然会守的。”苡鸢笑。

　　路继续。

　　没走多久，就渐渐明朗起来。

　　石墙中有一圆洞，连起了主院和后院。
　　藤蔓缠绕，月光倾洒而下，好似见墙上绿叶中生出了白花，神秘不可测。

　　可明明只要跨过这洞，就进了后院。

　　管家早早进去了，他们五人却呆在原地不动，神色各异地盯着洞内的又一面石墙。

　　隔绝了城外与院内的一面石墙。

　　离洞口半里远的白墙下，惹人注目的不是月下余晖与树影做出的墨画，而是一团抱着自己颤抖大哭的人影。

　　可管家却好像看不见它，目光都不曾偏一下地走进院内，掏出钥匙正要打开房门。

　　宁骁:“喂，管、管家!管家!”

　　管家正好推开了刚打开的屋门，听到那人又在叫些什么，颇不耐烦地回头瞪他:“又做什么!”

　　“那是什么东西!”

　　宁骁指着那团人影，大喊道。

　　管家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一眼就收回，“你们能看到啊？”

　　“……”

　　他们是瞎吗？

　　不等它说些什么，苡鸢也走了进去。快步来到那团卧地大哭的人影前，她伸出指尖触了触它。
　　“姑娘？坐这哭什么？”

　　它抬头时，剩下四人刚好也跑了过来。
　　而管家还在慢悠悠地下石阶。

　　丫鬟装扮，苍白的脸。

　　一身红衣，绑着两条小髻。不同于大堂前那些被缝了嘴的女婢，它有嘴的，只不过都烂了。

　　为何说是烂？因为血肉模糊的两半唇，混着黑色的血痂，外翻的唇肉含糊着粘稠的口液。

　　它的两只瞳仁同样是黑色的，没有眼白。
　　透明的泪水划过它苍白的面容，血唇一张一合地哭着。

　　宁骁和顾默契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它眼珠子滚了两圈，忽然撇了撇嘴，泪流得越来越多，“我死了……我死了……你们为什么还能看见我……我死了……”

　　宁骁咽了咽口水。

　　“你这东西怎么跑这来了？”
　　管家不知何时早已感到了他们身后。

　　“这位姑娘是谁？”苡鸢好像也不怕它，竟伸手想将那哭着的妖怪扶了起来。

　　可它却撇过头:“我是死的……死了的，碰不到人的……”

　　“府中人装神弄鬼罢了，”管家笑道，可目光一转，看向它时却多了几分恨意，“还不快滚!这些可是老爷的贵客!”
　　说罢，抬脚踢了踢团窝在地上的它。

　　还不等众人反应，它就被吓了一大跳，害怕地从地上站了起来，随后大叫着跑了。

　　消失在后院外的无尽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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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也是略微精彩，今天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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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到最后，我真的有点害怕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