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鸢临》览青山

45、质明

　　回到一月前的建安。

　　它记得，赵云乾在夜阑时收到了一封来自陵州的密信。

　　烛火摇曳，它听到他一次又一次的叹息。

　　在它的短小又黑暗的眼光里，它只看到了一位德高望重的朝廷官员佝偻着的背影。
　　夜间的风是热的，它也好，赵云乾也好，不知是因为什么，情绪莫名的难过。

　　它的臂被迫使着抬起，与毛笔融成一块，挥笔间，行云流水，一句“恕不能从命”跃然纸上。

　　它知道这是反抗的意思。

　　可就在飞鸽夹着信件赶往陵州之时，它还只是个影子，什么也不求，什么也不想。

　　它知道赵云乾的不易。

　　年逾半百，尚未成家。
　　一身轻简，廉政爱民。

　　在陵州，人人都得卑躬屈膝地对他，就连它都踩不得。
　　从年少到不立，它陪赵云乾走过清贫的日子，见过顶峰的繁华，朝廷大殿内他虽居高位，却仍不忘本心尽职恪守，尽管龙颜不悦，也依旧忠勇进谏。

　　于是赵云乾跌落了。

　　从陵州的“赵大人”到而今建安的“赵郡守”。

　　它忘不掉破旧的车辇和三三两两的赶驴人，送他远行的官奴才行到一半的路，就偷溜着跑了。
　　顺带卷走了车上所有的笔墨纸砚。
　　他们以为，连金银珠宝都没有的官员，大抵也就这些玩意儿值点钱了。

　　他们呸他一口，喊他老顽固。
　　穷山恶水的，没人愿意陪他走得这么远。

　　那它愿意吗？

　　它不语。因为这句话永远问不到它耳边。

　　它见过湍流的溪水，汹涌的大江，明白了他总写的那句“黄河之水天上来”是何意思。在滚滚黄沙中，它与尘埃相融，高山前，它弯着腰双手合十，尽显虔诚。

　　赵云乾这一路，说得最多的便是“随遇则安”。

　　可它安定不下来。

　　到了建安，更是穷困潦倒，原比他们路上遭遇的一切还要苦。

　　那时的街道不像现在一样井井有条，相反的是，臭气熏天、混乱不堪。

　　建安毗邻大漠，朝廷经常为领土之事与他国大动干戈，于是这座小城，就被迫成了朝廷军官的安营扎寨之处。

　　城池一座又一座地收入囊中，高位之人只在乎权势，那么大战过后，能记得建安的，除了低泣的黄沙，还有谁会记得呢？

　　建安就这样一点一点地被孤风侵蚀，城倒墙塌，尸横遍野。
　　百姓居无定所地在城中游荡，血染红了河流，街上随处可见骨肉裸.露的死尸，有些甚至死不瞑目，腿早被腐化成了白骨，脸上的肉正一点一点地被蝇虫吞噬。

　　这就是建安。

　　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帝给他赵云乾的惩治。

　　它的身子被血污染，日日与尸骨打照面，渐渐地，它才明白，它不过是一道影子，它得以活下去，是因赵云乾的存在。
　　它如何不满，如何反抗，都无济于事。

　　明明它能与赵云乾的心境相通。

　　可赵云乾却始终觉得他是孤身一人，毫无依靠。

　　他感受不到自己的。

　　赵云乾如何，它就该如何。

　　一晃十年而过，压弯的不仅是赵云乾的脊梁，也是它曾经的志气。

　　可你要说一影妖能有什么志气，那它还真有。

　　不是千篇一律地要做妖中第一，而是想堂堂正正地过活，不必生活在他人的阴影之中，一辈子被踩在脚下，连句话都说不得。

　　在建安十年，它早就忘了那些不切实际的遐想。

　　可偏偏那一夜，那五个字就定了赵云乾的结局。

　　记得是三日之后，一行披金带甲的官兵快马加鞭而来，在郡守府前，他们蛮不讲理地用长矛戳破紧闭的大门，进府之后，更是将整座府邸包围了起来，仆人遭利刃相逼，被迫地抱团下蹲。

　　而为首的却只说，“只要赵郡守答应我，我便立马撤兵离开。”

　　赵云乾表情凝重，是它从未感受过的可怕。

　　他站在大堂前，亲自提笔写下的牌匾就挂在头上，“清廉为政”这四字，忽然因这满堂的官兵而变得极端讽刺起来。

　　刀剑无眼，就在他皱眉的一瞬，那人就将大刀架在了赵云乾的脖子上。

　　“明日他就要进建安城了，你帮与不帮，就在你一念之间。”

　　它永远都忘不掉那句话。

　　“他”是谁？为何能直接决定得了赵云乾的命？

　　只见赵云乾沉默着，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他一向视生命如鸿毛，更何况，是要逼着他做他不乐意的事。

　　“赵郡守？这可是宰相的意思，我们也是听命办事，你可别不识相。”男子笑了笑，又接着道，“不过是叫你封锁城内消息，装作一下视而不见罢了，怎么就这么难办到呢？”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他语气渐渐高昂，有力雄浑。

　　简单一句就言明了他的立场。

　　他目光冰冷，将脖子往前递了递，很快，在大刀抹过的痕迹下出现了一条红色的血痕。
　　“回去告诉宰相，赵某，恕难从命。”

　　“哈!你还真是……铁骨铮铮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男子笑得逐渐面目狰狞起来。

　　短暂的吵声过后，他倏地收回笑脸，“可惜，皇帝记得你吗？”

　　屋外忽然电闪雷鸣，眼看就要落下倾盆大雨。

　　赵云乾的脸色骤然一变，没了方才的果敢刚硬，更多的，是难掩的失落。

　　没有一位官员是不想重返朝廷的。

　　他们总觉得在大殿之上，跪地谏言，这才能体现出自己的满腹才华，心怀天下。

　　即便赵云乾来到建安驻守了整整十年，他还是会想着回去，不是贪图荣华富贵，而是想着证明自己的勤政廉政，却金暮夜。

　　所以他此刻想着的，不是自己的安危，更不是整座郡守府的死活，而是在想，要对得起王朝，要对得起皇帝。

　　可它不肯。

　　它是影妖。它想活着。
　　——
　　眼前，一双大手忽然将自己扶了起来。

　　它愣愣地抬眸，与世子对视上。

　　比赵云乾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单纯，没有多余的算计和心机，而是发自内心地对它笑着，道:“唉呀，本世子跟你开玩笑的!”

　　这就是“他”啊……那群官兵铁了心都要杀的人，就好好的站在它眼前。

　　它早被扶起，与世子对立而站。

　　它定然是五味杂陈的，站了起来，却不知说些什么好。

　　所幸他一直不连断地说着话，片刻都不停下:“吼，赵郡守，这些菜肴如此精美，该不会……是为我们准备的吧？你是不是早知道了本世子要来找你？”

　　说着，宁骁就消失在了他的眼前，坐在桌前兀自地动起了筷子。

　　才动了没多久，他夹菜的动作一顿，又招呼起与他同行的其他人:“你们怎么不过来吃啊？还有你，赵郡守，陪本世子坐在一起让你感到不舒服吗还是怎么的？”

　　他们还没动，它就忙着弓腰摆手，连道:“没有没有，卑职不敢。”

　　话落，五人齐齐落座。

　　宁骁挨着苡鸢和顾贺，正对面坐着赵云乾。

　　“那还有这些人呢？怎么这个扮相的？不急着退下的吗？”
　　他将话题自然而然地引到女婢身上，语气间尽显漫不经心。

　　“郡守府——装神弄鬼，扮成这个样子是要……吓死本世子，好让你抬尸回朝廷复命吗？”

　　“不不不，卑职绝无此心啊！”
　　它抓起的筷子被吓到掉落在地面，还来不及捡，它就学着赵云乾的样子凳上跌落在地，双膝一跪，提心吊胆地等着皇权的审判。

　　忽然在这一刻，它想到了赵云乾。

　　他也曾跪下，也曾害怕，也曾彷徨。
　　当时的它依偎在他照下的阴影之中，似乎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疲倦和不安。

　　它以为它能独当一面的。

　　“你看，你果然又多想了。本世子开个玩笑而已嘛。”

　　可它还是浑身冷得僵硬，它没有血，也没有心，但它在此刻共情，想到了赵云乾。

　　它听话起身，招招手将那群妖怪赶了下去。

　　可转身一想，难道……他们不知道这是妖怪吗？

　　进入郡守府九九八十一关，重重险阻，到处都是致命的埋伏，他们又是怎么进来的？

　　又或者是说，埋伏失效了？

　　自那日府邸事变之后，郡守府就对外贴了告示，称自己卧病在床，实难再断官事。
　　于是将所有重任交给了衙门管。
　　一统建安十年是非的官员，在这一刻全身而退。

　　奇怪的是，没有人怀疑。

　　百姓都觉得，他太累了。

　　骡子都有歇息的时候，渴了会喝水，饿了啃干草，可赵云乾却如同金刚之躯，百毒不侵，宵衣旰食地坐在桌前，一遍又一遍地处理着城中百姓的所需。

　　这座宅子，不是他千金一掷而建的。

　　他所有的一切，在最开始时，仅仅是一间能遮风挡雨的茅屋。

　　或许有人听着会觉得夸张。

　　可赵云乾的确如此。

　　每年赏下的俸禄，赵云乾只记得了百姓，对自己却不闻不问。

　　设粥铺、发低补、助劳农，他一样也不落下。

　　于是留给自己的永远形同尘埃一样，似有若无。

　　天下海晏河清之时，建安也迎来了新生。
　　一座古城步步苏醒。

　　百姓便提议，要给赵郡守建一座宅子，天下绝无仅有、独一无二的宅子。而对外，却只说是赵郡守所建。
　　他应该有自己的府邸。

　　于是就有了郡守府。

　　它颤颤巍巍地重坐回凳上，举起酒杯想要学其他人一样笑着赔罪。

　　可不好的记忆却又一次涌来。

　　好像……赵云乾就是这么来到建安的。

　　它明明比任何人都要恨赵云乾，恨他的不知变通，恨他的墨守成规，恨他固步自封，更恨他不切实际的为官之梦。

　　可它之所以是影妖，之所以有自己的情感，也全是因为赵云乾。

　　赵云乾的固执的念想，使它化成了妖。

　　它不喜欢建安。却在建安百姓为他建下的府邸苟且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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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一下，下集有真假之说，略微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