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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6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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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瑞斯的父亲阿尔伯特·弗格尔一直是一个普通而善良的男人。他热爱植物,热爱下棋,热爱孕育了他的这座小岛。可偏偏这样一个安土重迁、将家庭视为一切的男人,却在妻子去世以后,选择加入了西西里最大的黑手组织阿克曼家族,还把自己唯一的女儿送到了德国的寄宿家庭生活。从那以后,艾瑞斯再也没有回过西西里,也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当那封最后的遗书连同刻着阿克曼家族族徽的婚戒一同寄到自己手上的时候,艾瑞斯的第一反应不是震惊,而是平静,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一样。十五年来,尽管没有回过家,她和远方的父亲一直保持着书信的联系,也因此或多或少推测出了一些事情,比如她的婚事。只是在看到父亲的死因——那轻描淡写的心脏病三个字时,艾瑞斯握着信纸的手仍然稍稍有些颤抖。
绝无可能。她知道一向身体强壮的父亲绝不可能因为突发心脏病而去世,也因此明白了在这三个字的背后一定藏着更深的阴谋。她下意识地握紧了颈上的吊坠,等到松开手的时候,小鸟的轮廓已经深深地刻进了她的手心当中。
她盯着掌心之中振翅飞翔的鸟儿,深吸一口气,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无论如何,她都要为她死去的父亲找出真相。
于是她义无反顾地嫁进了阿克曼家,成为了利威尔·阿克曼的妻子。婚后,她试探性地向老维克托问起父亲的事情,可这个黑手党的老狐狸似乎早就看穿了她的想法,拐弯抹角地岔开了话题。
她仍然记得那天他看向自己的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尽管和利威尔的眼眸如出一辙,却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威严与震慑。她沉默地低下了头,从此之后再也没有问过任何关于她父亲的事情。
自己的丈夫将来也会变成这样的人吗?
她不知道。
可她仍然没有放弃寻求那一方被掩盖于谎言之下的真相。父亲的书信中曾经出现过乔治曼奇尼这所中学,在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艾瑞斯就笃定他的死亡一定和这所中学有关系——不,更确切地说,是和他们背后的这个家族有关系。曼奇尼家族因为贩卖毒品一事一向和阿克曼家族不和,千方百计想要致老阿克曼和他的继承人于死地,自己的父亲——一个不是心腹但却居住在阿克曼宅邸的园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杀死老阿克曼最好的利刃。
所以她千方百计地成为了乔治曼奇尼中学的美术老师。可令她失望的是,里面的每一个人的嘴巴就像上了一道锁一样,对曼奇尼家族的事情闭口不提,惟恐惹上祸端。后来她才知道了其中的原因——利威尔告诉她,曼奇尼家族为了赚钱,竟然将毒品生意做到了他所资助的学校当中。
“什么?”艾瑞斯惊愕地问道,“可他们才……”
“才十三四岁,对么,”利威尔冷笑着,眼里闪过凌厉的光,“真是一群猪狗不如的畜生。”
愧疚的情绪蔓延上了她的心头。虽然是抱着私心才当了美术老师的,可她也真真正正地热爱着绘画,热爱着这些教她“艾瑞斯老师”的孩子们。她无法想象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因为沾染毒品而走上一条恶魔的道路,也无法想象自己的存在会给利威尔调查毒品犯罪造成怎样的麻烦。
犹豫再三,她开始轻轻地开了口:“利威尔,如果不方便的话,我可以退出。”
“不必,”利威尔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言简意赅地打断了她,“你也有需要调查的事情,对吧?”
艾瑞斯楞了一下,缓缓地点了点头。
她不是没有察觉到利威尔对自己的怀疑。那毕竟是她朝夕相处的丈夫,即便两个人之间依然理智克制地保持着一段距离,她也清楚想要完全瞒过他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可她没有想到的是,利威尔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让她自己多加小心。
“你不问我在调查什么吗?”艾瑞斯轻声问道,“万一是对阿克曼家族有害的事情呢?”
“你虽然笨,但还没有到蠢的地步,做不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艾瑞斯笑了笑,不置可否。
“不过,对于你所调查的事情,我也不会插手或者给你任何帮助,”利威尔皱起了眉,“对于‘那件事’的真相,恐怕只有老头子一个人知道了。”
“我明白。”干脆利落的回答反倒让利威尔怔了一下。
“因为你是我的丈夫,”像是洞悉了利威尔心中所想,艾瑞斯眨了眨眼睛,“西西里的好男人是不会对他的妻子撒谎的,对吧?”
利威尔抿唇,在艾瑞斯不满的抱怨中揉乱了她的头发。
“啧,我可不是什么好男人。”他说。
曼奇尼家族那边的口风如乌龟壳一样严实,但是阿克曼家族这边却为艾瑞斯的调查“开了扇门”。十一月末,老维克托在佩莱格里诺的家宅举办了宴会,邀请自己的家人与朋友来庆祝自己七十五岁的生日。这位阿克曼家的家主每年都会在家里举办生日宴会,只是由于今年刚好七十五岁,加上自己的小外孙刚刚结婚,便特意举办得隆重了一些,还邀请了一些政界和商界的伙伴。艾瑞斯知道,如此鱼龙混杂的场面,正是进行调查的绝佳时机。
她以新婚妻子的身份陪同利威尔出席了晚宴。她见到了许久未见的法兰和伊莎贝尔,讨人厌的表哥克利斯,以及另外一些婚礼上打过招呼的亲戚。她同样也结识了利威尔的另一些朋友:毕业于博科尼大学法律专业的埃尔文·史密斯法官和正在同一所大学攻读生物化学的韩吉·佐耶博士。艾瑞斯很喜欢韩吉博士,因为她和那些趋炎附势的小姐们不同,是一个疯狂却有趣的科学家。
最后,她见到了老维克托·阿克曼。今日的寿星穿着一身英国裁缝为他剪裁的西服套装,领口扎着黑色的丝绸领带,胸口佩戴着一朵亮红色的虞美人。几个月不见,这位阿克曼家族的领袖依旧身体硬朗,仿佛疾病和死亡永远不会伤害他的一根毫毛。他亲切地向众人打着招呼,最后把目光定格在了艾瑞斯的身上。
“新婚生活怎么样,艾瑞斯?”他如此亲切地叫着她,就像呼唤自己的亲孙女一样。
“托您的福,过得还不赖。”艾瑞斯轻轻地吻了一下老教父的右手。
“你的语气变得越来越像利威尔了,孩子——‘托您的福,过得还不赖’。”
老维克托故意沉下声音,把自己的孙子的嗓音学得惟妙惟肖,围在身边的众人都哄堂大笑。笑过之后,他问艾瑞斯:“愿意陪我出去走走吗?”
艾瑞斯有些受宠若惊,但还是挽起了老维克托的胳膊。不远处的利威尔看着自己的祖父和自己的妻子并肩出了厅堂,不禁微微蹙起了眉。
十一月的夜晚凉风习习,秋高气爽。院子里的血橙和橄榄到了收获的季节,到处弥漫着香甜的气息。老维克托在一棵橙子树下停了下来,把树梢上一颗已经成熟饱满的橙子摘了下来,递给一旁的艾瑞斯。
“尝尝看,这是你父亲的杰作。”
艾瑞斯接过橙子,剥掉橙皮,把一瓣果肉送进了嘴里。酸甜的汁水在她的嘴里溅开。那味道让她有些恍惚,仿佛重温童年的味道。
老维克托在树下的长椅上坐了下来,看了看头顶的橙子树,问艾瑞斯:“你知道这些树成长了多少年吗?”
艾瑞斯摇了摇头。
“十五年。正好是你离开西西里、你父亲加入我们的那一年。这些血橙和橄榄是他培育出来的最优良的品种,后来,我把它们推广到了整个巴勒莫,甚至整个西西里,大赚了一笔。”
老维克托顿了一下,“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你父亲可以住在我的家里,因为他们不知道你父亲对我来说有多重要。阿克曼家族想要金盆洗手做正道的生意,靠的就是这一颗又一颗小小的橄榄与血橙。当然,你父亲本人也和我很合拍。这十五年里,我一直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和家人。”
艾瑞斯沉默地看向月光下的老教父。“这些年承蒙您的照顾了,维克托先生。”
老维克托挑了挑眉。看上去他对“维克托先生”这个生疏的称呼很不满意,但也没有开口说些什么,转而谈起了另一个话题。
“在乔治曼奇尼中学当美术老师的感觉怎么样?”
“同事和孩子们都很好,我很喜欢。”
“你们这些外边来的女孩子,脑子里塞满了新潮的思想,想在自己年轻的时候追求自己的理想,”维克托叹息了一声,“我跟不上你们的节奏,也拦不住你们去瞎折腾,但我可以给你一句忠告:西西里的女人总是要回归家庭的。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吧?”
艾瑞斯点了点头。老维克托说的是孩子。她和利威尔已经结婚快四个月了,按理来说她的肚子应该已经有动静了。可老维克托不知道的是,迄今为止她和利威尔依然保持着分房睡的习惯。别说怀孕了,连最基本的夫妻间的肢体接触,两个人都很少有。
并不是因为他们之间有什么合不来的地方。实际上几个月以来,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和利威尔之间的关系正在变得越来越亲密。她感觉自己的存在在一点一点改变着利威尔的习惯(比如不再叫他小鬼之类的),而她也越来越愿意向利威尔敞开自己的心扉去聊一些过去的事情。他们就像两颗小小的石子,在不断的碰撞与小打小闹之中打磨着各自的性格,慢慢地让自己变成更愿意被对方接纳的样子。
但也正因如此,艾瑞斯不愿意让这些所谓的“亲密接触”毁了她和利威尔日积月累培养起来的感情。她更愿意在一个更适合的时间去做对的事情。
可是老维克托就不这么想了。他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说道:“要是那孩子的母亲还在就好了。”
老维克托从西装的内兜掏出了手帕,想要去擦掉额头渗出来的汗水,结果却不小心碰掉了同样装在兜里的一枚小瓶子。艾瑞斯以为是他随身携带的药瓶,可当她弯腰去捡的时候,才发现那枚小瓶子上赫然刻着曼奇尼家族的纹饰。
她的身体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僵在了原地,无法动弹。她看到自己的指尖微微有些颤抖。
一只苍老的手伸了过去,先她一步从地上捡起了瓶子,然后把它和手帕一同塞进了西装里。艾瑞斯直起身子,不敢置信地看向眼前的老人。
“扶我回去吧,孩子。”维克托·阿克曼伸出胳膊,泰然自若地说道。
那天之后,艾瑞斯总是不可避免地想起那天和老维克托的谈话,以及从他的口袋里掉落的那枚曼奇尼家族的小瓶子。阿克曼家族的领袖怎么会有曼奇尼家族的物品,甚至还将其随身携带?
艾瑞斯百思不得其解。她试着问过利威尔和法兰,可他们都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阿克曼家族和曼奇尼家族一向不和,老头子身上绝对不可能带着任何属于仇家的东西。
“喂,艾瑞斯,伫在那里发什么呆?”
身后略显不耐烦的声音打断了艾瑞斯的思绪。她回过头去,看到自己的丈夫正抱着手臂倚靠在门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怎么了?”
“有事和你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艾瑞斯从利威尔的眼中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不安。
“是老头子送来的东西,要我陪你下周去趟医院。”他从西装里取出了一个医院的信封交给她。信封上面印着“维克托·阿克曼基金会”的字样,大概是阿克曼家族资助的医院。艾瑞斯疑惑地抬起了头。
“陪我?可我没有生病……”
“是妇科检查。”利威尔打断了她,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艾瑞斯一下子呆住了。长久的沉默后,她终于听到了自己难以置信的声音:
“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