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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章 ...

  •   利威尔是十岁被带到阿克曼家的。在此之前他不知道自己的姓氏。他们只叫他利威尔。
      那个时候母亲刚刚去世,或许是出于愧疚的心理,和女儿断绝关系十年之久的老维克托把他的外孙重新接回了阿克曼家的宅邸。在最初的两年里,他并没有想把他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因此只是给了他这个年龄的孩子应该拥有的东西——一个家庭。但是很遗憾,老维克托不知道在他的女儿去世后,小阿克曼已经认定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可以容纳自己的家庭了。
      老维克托习惯在老教堂做完祷告后再去忏悔室里停留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之中不容得任何人打搅。保镖和利威尔只好在忏悔室的外面等候,可后者烦透了这种被人看着的感觉,就脚底抹油溜到了他们看不到的地方。
      那是与教堂仅仅一墙之隔的一条小巷,阴冷潮湿,弥漫着腐烂恶臭的味道,与光鲜亮丽的教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说是撒旦的居所也不为过。利威尔正无聊地踢着脚下的石子,把锃亮的皮鞋搞得污泥浊水,耳边却传来了一声带着哭腔的“还给我”。
      他抬起眼,看到几个垃圾桶的后面闪过了一抹与小巷格格不入的亮黄色。那是一个约摸六七岁的小女孩,脖子上系着一条洁白的方巾,像只皮球一样着急地在原地蹦来蹦去。她的面前是三个比她要高大许多的小混子,正举着什么东西冲她不怀好意地笑。阳光闪了一下利威尔的眼睛,他意识到那大概是个首饰之类的东西。
      他一向对扮演见义勇为的黑骑士故事不感兴趣,所以一开始并没有要出手相助的意思。无非是被抢了东西而已,回到家和自己的父母哭哭鼻子就好了。然而正当他这样想着,打算离开的时候——
      “哥哥,帮帮我——”
      利威尔的脊背僵了一瞬。他转过身,看到那三个小混混诧异地看着他。他们的眼神很快转为了一种恍然大悟的神情,咧开嘴,毫不留情地嘲讽道:“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也是个毛头小鬼”。
      尽管被称为“毛头小鬼”让利威尔很不爽,但他也没有头脑发热到会因为一句嘲讽而和他们干架。他冷淡地说了句“我不认识那家伙”,便抬脚要走。可是小混混们却不依不饶地上前围住了他,伸出手扯扯拉拉他的衣服。
      “这料子看上去不错啊……拿到黑市能换个好价钱吧?”
      “这是谁家的小孩?算了,反正看上去也是个屁都不敢出的脓包。”
      “你别说,这小东西长得还真是个美人胚子,细皮嫩肉的,跟头小母猪似的。”
      一旁的小女孩惊恐地看向眼前的这些男孩,不过不是惊恐他们的粗鄙言语,而是惊恐他们没有发现利威尔越变越黑的脸色。终于,比冰窟还要冰冷的声线回响在了小巷里:“你们摸够了么?”
      几乎没有人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转瞬之间那只捏着他脸颊的手就传来了一声清脆的喀嚓声,紧接着又是一声闷重的响声——那是拿脚踹到那人肚皮上的声音。混混之一痛苦地倒下了,在地上不住地哀嚎着。而利威尔只是沉着眼眸,用依然冷峻的眼神盯着他扭曲的表情。
      “混、混蛋……”
      剩下两个依旧搞不清楚局势的混混朝利威尔莽了上去。他们掏出了一把生了锈的匕首,利威尔冷哼了一声,只觉得这样的把戏过于幼稚无聊。三分钟后,另外两个混混也在倒在了地上,捂住肚子发出驴叫一样呻////吟。
      系着白丝巾的女孩呆呆地看着倒地不起的三个人,直到利威尔走到了她的面前。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利威尔朝她伸出了拳头,她迟疑了一下,还是颤颤巍巍地伸出了双手。啪嗒一声,一枚闪着亮光的小鸟吊坠静静地落到了她的掌心。
      她愣愣地抬起了头,看到一双宛若地中海一样的灰蓝色双眸,没有见义勇为的骄傲,没有打赢群架的得意,只有与他这个年龄极不相称的冷漠与平静。他归还了她的吊坠,没有向她索要任何感谢,转身就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她却在这个时候叫住了他。
      “你受伤了。”
      她怯生生地指了指他的胳膊,利威尔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右臂被划伤了,往外渗着血珠。他刚想说无所谓,女孩就解开了脖子上的丝绸方巾,不容他拒绝地系在了他的伤口处。
      利威尔看着那条洁白的丝巾,低声说了句“谢谢”。女孩红着脸,也同样羞怯地向他回了一句“谢谢”。两个人沉默地看着对方,直到女孩父亲焦急的声音响在了巷口。女孩的眼睛倏地被点亮了,可利威尔的眼里却闪过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落寞。
      女孩说了句“再见”就跑向了巷口。利威尔也背对着她,朝小巷的另一端走去。在离开小巷的时候,利威尔忍不住回头望去,可是小巷里已经没有了女孩亮黄色的身影,就连那三个混混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在老头子把艾瑞斯的照片交到他手上的时候,二十五年来利威尔第一次体会到了被沉默笼罩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盯着照片上那张成熟许多但依然熟悉的脸庞,不发一语地听着老头子给自己讲述着这位未婚妻的身份和经历,灰蓝色的眼眸愈发深沉,喉咙里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为什么偏偏是她,那个看起来单薄胆怯却为自己系上丝巾的小姑娘来成为自己的妻子?为什么偏偏是她,那个当初茫然无措地被她父亲送走的女孩回来承担这一切?利威尔只觉得如鲠在喉,心头蔓延起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
      “这是她父亲的选择。”老维克托瞥了眼他的孙子,意味深长地说道。
      父亲的选择。这个词汇像是一道不可撼动的城墙,所有的质问到了那里除了化为愤怒的怒吼,没有任何其他的办法去挑战它的威严。这是她父亲的选择,是我的应允,所以你和她都没有任何的理由拒绝,唯有接受这命运的安排。
      晦暗不明的晨光里,利威尔深深地叹了口气,把烟蒂按灭在了床头的烟灰缸里。他非常讨厌自己的思考以“命运的安排”这样俗不可耐的解释作结,因为命运往往捆绑着所谓的责任,可他却又常常落入这样的圈套当中。他的左手矗立了一道名为“选择”的墙壁,右手矗立了一道名为“命运”的墙壁,而他被围堵在了当中的小巷之中。他拼命地朝着小巷的尽头奔跑,可他似乎永远都跑不赢命运对他的掌控。事已至此,木已成舟,他以为艾瑞斯会是那个把他带出去的人,但她似乎并没有认出来她赠予自己的丝巾,没有认出来年幼时在小巷里帮助过她的自己。不过利威尔同样清楚,他并没有资格要求她去做这些,因为他知道交到自己手上的是什么,无论是婚姻还是家族,这都是他身为一个阿克曼必须承担的责任。
      “……因为我知道终究有一天我会对这个家族负责,这是我无论如何都逃不开的责任……”
      自己的想法忽然响亮地回荡在了屋子里,利威尔怔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那熟悉的声音是从窗外传来的。他皱了皱眉,在睡衣外面披上外套,打开落地窗走到了阳台上。不出意外,他在院里看到了自己这位新婚妻子的身影。
      艾瑞斯穿着一条白色的丝绸睡裙,没有梳洗,没有穿鞋,像个小幽灵一样赤脚站在绿茸茸的草坪上,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大声地朗读着前天见面时自己对她的“下马威”。清晨的薄雾倾洒在她的身上,她健康红润的脸庞像初升的太阳一样朝气蓬勃。这一幕很有可能像电影或者油画一样美得惊心动魄——如果不是她嘴里念叨着那些令他尴尬的语句的话。
      “喂,臭小鬼,你在干什么?”利威尔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句话。
      像是早就料到了这咄咄逼人的怒气一般,艾瑞斯放下了手里的小本子,仰起头对着露台上的利威尔粲然一笑,“早上好,我亲爱的丈夫。”
      见利威尔仍然无动于衷地盯着自己,艾瑞斯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解释道:“我在朗诵阿克曼家的‘圣经’。不是你说的吗,‘这倒是个好主意’。”
      利威尔感觉自己的牙根跳了跳,刚刚心底对艾瑞斯的那一丁点柔软与期待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丫头到底是当初巷子里那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小鬼吗?!
      “上楼,”利威尔黑着脸说道,“别在这里给我丢人现眼。”
      艾瑞斯撅起了嘴,仍然叉着腰不满地看着他,委屈的眼神仿佛在说“明明是你叫我这么做的”。利威尔最受不了这样近乎撒娇的表情。一个伊莎贝尔就已经够他受的了。
      “没有什么狗屁家规,也没有什么需要朗诵的‘圣经’,”利威尔顿了一下,“之所以那样说,是为了让你认清现实,明白了么?”
      “就这?”
      “你还想听什么?”
      “你说呢?”
      利威尔长长地叹了口气。
      “抱歉。”
      艾瑞斯的脸上露出了小女孩一样满足的笑容。
      “现在给我把你的本子扔到垃圾桶里,然后上楼吃早饭,以及——”
      “以及什么?”
      “把你的脸和脚洗干净。嘁,脏死了。”

      当艾瑞斯换好衣服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利威尔已经吃完了自己的早餐,杯子里的红茶也喝掉了一半。他正一目十行地浏览着刚刚送来的报纸,淡淡地对艾瑞斯说道:“洗干净了吗?”
      艾瑞斯有些啼笑皆非,因为这语气不像丈夫对妻子,反倒像父亲对女儿,或者主人对他送去宠物店清洗的小狗。她试探性地问道:“如果没有洗干净,你会不让我吃饭吗?”
      利威尔眼皮不抬:“我会让你在浴室里吃。”
      “啧,没想到阿克曼家的小少爷有这样奇怪的癖好。”
      一个凌厉的眼刀朝她丢了过去。艾瑞斯识相地乖乖入了座,拿起了为她准备好的餐具。
      而后的早餐就太平许多了。偌大的餐厅里只有艾瑞斯安静地咀嚼食物和利威尔窸窸窣窣翻动报纸的声音。在艾瑞斯吞下最后一勺炒蛋的时候,利威尔杯中的红茶也刚好见了底。
      “要出门吗?”艾瑞斯看着管家拿走了利威尔的报纸,转而给他拿来了西装外套,问道。
      “嗯,要去老头子那里。”
      艾瑞斯轻轻地“噢”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利威尔好像从她的眼底看到了熟悉的一闪而过的寂寞。
      “……楼梯口左手边的那个房间是你的,”利威尔从外套里取出了一枚钥匙交给她,淡淡地说道,“你可以用它来消磨时间。”
      艾瑞斯懵懂地眨了眨眼睛,可是利威尔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是给她留下了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一旁的管家也露出了淡淡的微笑,这让艾瑞斯更摸不着头脑了。
      她拿着利威尔交给她的钥匙,小心翼翼地上了楼。她忐忑不安地猜想里面有什么样的东西。是像罗切斯特先生那样关着他的疯妻,还是像蓝胡子那样贮存着被他杀死的女人们的尸体?艾瑞斯忽然有些不寒而栗。但是管家却鼓励道:“打开看看吧,艾瑞斯小姐,利威尔先生为了这间屋子准备了一段时间了。”
      于是艾瑞斯鼓起勇气把钥匙插进了锁孔,打开了那扇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门。没有疯妻,也没有女人的尸体。地中海的海风吹拂起轻盈的米色窗帘,耀眼的柠檬色阳光跃入了她的眼底,连带着一整面墙的书籍和颜料,在地上垒得整整齐齐的画布,以及撑在房间正中央的一副巨大的画板。艾瑞斯不敢置信地捂住了嘴,呼吸仿佛停滞了在了这一刻。
      ——这是利威尔为她准备的,独属于她一个人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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