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江行》虾饼Pie

31、东京夜雨

　　夜里下第一场雨的时候，苏瑜刚刚读完近一月以来平江府各地方呈上来的揭帖。

　　平江府与其他地方都有所不同，苏方珩将军去世，其子亦在战场身受重伤不能再领军征战，于是庆和皇帝便封镇国为爵位，允许苏瑾承袭，且念其在军中颇有威望，不仅深谙用兵之道更善长用人，颇具治世之才，便令其协管平江府政务。

　　镇国将军明面上是一闲职，实际上却要处理如此多细碎的事务，苏瑾自然是不愿意做的。他以自幼便少得父亲教导之名，双手一抬便将这诸多事务推给了苏瑜，自己则做那甩手掌柜享受着父亲和妹妹从战场上搏杀换来的福荫。

　　近日发生了许多事情，苏瑜今日好不容易才得了空去看揭帖。所幸，平江府一切事宜都井井有条地进行着，官员们所报也不过是一些常规的春耕、人口户籍变迁之事，并无需太多忧虑，照例回复即可。

　　虽说都是些寻常事务，但一一回复完却也到了亥时。

　　龙芙进来的时候，苏瑜刚刚写完最后一个字。

　　“苏小姐，夜已深，又来了一阵雨，加件衣服吧。您今日一直未出来用膳，我又为你准备了些宵夜，若是忙完了便吃一些吧。”龙芙手中抬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摆了一套精致的碗碟，里面盛着还冒着热气的汤。

　　苏瑜见她来了却未理睬，只是自顾自地整理着案牍。

　　见她不理自己，龙芙只得放下了手中的托盘说到：“我知道苏小姐接近我是为了颜姑娘，眼下颜姑娘已经远走高飞，我自然也无用了。”

　　苏瑜仍未理她，龙芙不觉有些气恼：“若不是真人有令不得伤她性命，我真想让她就死在平江。”

　　“你们中若是有人敢动她分毫，无论是谁，我都必会将其碎尸万段。”苏瑜说得云淡风轻，但着实吓到了龙芙。

　　只见龙芙一皱眉，就要哭出来：“苏瑜，我与你出生入死多年，难道还比不上你兄长的一个小妾吗？我若是早知你喜欢女子，那我一开始便可以陪着你，又何苦等到现在？”

　　“哼！”苏瑜冷笑一声，接着说到：“龙姑娘慎言。你可知公主为何要把颜姑娘抓起来，可笑你只是受人之命行事的鹰犬，竟也敢痴心妄想。”

　　“我自然知道公主心悦于你，可是她久居深宫，未必能与你长厢厮守？况且她在观内养了众多面首，你身边多一个我又能如何？”龙芙上前两步行至苏瑜身畔，将手搭在苏瑜肩上低头在她耳边接着轻声道：“无人陪你，你不会寂寞吗？”

　　还未等苏瑜回话，只听得窗外突然传来“嗖嗖”两声，声落，只见两支长箭分别穿透了龙芙的上颚与左胸膛，力道之强，她还未来得及叫出声便已毙命，甚至没有多余的血迹滴落。

　　苏瑜皱眉，撇过头去不忍看她凄惨的下场。

　　“真人走之前命属下保护好苏小姐，若是龙芙与苏小姐独处便将她就地处决。”这时，自窗户被射穿的洞内传来一阵女子的声音。

　　即便隔着窗户也能精准命中要害，如此箭法，并非常人所能。

　　苏瑜识得此人的声音，是之前跟在晁池身边的两位影卫的其中之一，她曾与这二人打过交道。她来到窗前推开窗，却发现屋外黑漆漆一片，不要说人影了，就连鬼影也不见一个。这影卫行事当真如鬼魅幻影一般。苏瑜只知她们一共二人，一人唤做“风”，另一人唤做“雨”；今日来的是“风”，她擅长躲避与骑射之术，“雨”责擅长药物与暗器；她们平日里化妆成普通侍女的模样常伴于晁池左右，济姜观中鲜少有人知道她们的存在，苏瑜也是在晁池被暗杀之时才见过二人一次。

　　庆和七年，晁池以修缮道观之名南下到了江宁府，实则是为了笼络当时的江宁知府如今的御史大夫尹仁甫。他本是庐州府人，中了进士之后在庐州府下辖的巢县做了几年县令，后又被推举为江宁知府，而着举荐之人便是右相杨延栋。彼时，尹仁甫在江宁推行改革风头正盛，晁池觉得此人今后必将大有所为，欲将之纳入自己麾下。奈何这尹知府油盐不进，不论用什么方法都难以接近他：差人送礼，他便将礼悉数退回；当朝士大夫纳妾成风，晁池便从他的夫人下手，命人暗中散布谣言称其蛮横无理阻拦尹仁甫纳妾，并趁机要将自己的谍探以妾室之名安插进知府宅院，然而这妾室还未进门便被尹仁甫退了回去。

　　晁池自不会傻到打着启衡公主的名号去做这些事，但即便她的身份未被拆穿，她也知道，尹仁甫此人是万万留不得的，若让他成了气候，日后必将成为自己夺权的一大障碍。于是晁池带了“风雨”二影卫到江宁府，欲先杀之而后快。然而，还未等她行动，却已有人派出杀手欲将她永远地留在此地。

　　平江府本就离江宁府极近，公主摆架江宁的一切事宜便自然而然由苏瑜来操持了。所以，晁池被刺杀当夜苏瑜也在场。

　　刺客仅有一人，看身形应是个男子，此人武功极高且擅长飞檐走壁之术，悄无声息便绕开了一队护卫进入了晁池的房间。虽然他能绕过护卫，却没能躲过苏瑜，不过才过了三招，刺客便知自己占了下风，于是只得将腰间暗器一齐向晁池发出，决定拼个鱼死网破。苏瑜这边被他牵制着，没料到他会下如此死守，自然已是来不及赶到晁池前面替她挡下暗器。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却见晁池身畔两侍女不慌不忙反手甩出身上披肩，拉成一张大网将暗器悉数当下。就在网落下之时，只听得“嗖”一声，一枚飞镖便插在了刺客眉眼正中，刺客当成气绝身亡。

　　而后，因此次动乱很快传进了宫内，为了避免引起怀疑，晁池所有计划只得作罢。

　　这是苏瑜唯一一次亲眼见到过这影卫二人。虽然早有耳闻晁池身边有两个护卫来去无踪，又形影不离，但却从未有人见过她们。苏瑜惊叹她们的沉重冷静，也惊叹公主身边一等一的护卫竟是女子，若非碍于身份，她到真想与这二人切磋一下武艺。

　　再次见到这影卫，竟是在这样的场景里。

　　雨还在下，很快进来了三个侍女将龙芙的尸体抬了出去。她们神色自若，似是已经见惯了这样的场面。

　　风的杀招很快，虽未见血，房间内却充斥着一股难闻的血腥味。苏瑜的心绪已被扰乱，她三两下便将案牍上的文书归拢到了一起，命人将其送回平江府，自己则快速走出了房间。

　　完成使命前究竟还要再死多少个人，苏瑜不知道。她亦未知晓，颜无非此刻是否已经到了华峰山，到了华峰山会不会安全……只要一闲下来，她的脑子里竟全是颜无非，苏瑜有些惧怕，但却无法停止这些游思。

　　她这样的人，原本应是不配拥有情爱的。

　　龙芙是个唯命是从的棋子，却因苏瑜生了贪念，而这一点点的念想，却也足以致命。苏瑜久经沙场，自是见惯了马革裹尸的场面，但只一想到刚才的场景，却不由得害怕起来。她不是怕死，她这条命早在被父亲母亲寄予家族众望之时便不再是自己的了。但只要一想到颜无非，她便觉得全身颤抖，胆战心惊。颜无非何其无辜！只因要承载自己那虚无缥缈的“爱”，便要送了性命。

　　苏瑜恨极了那个被爱欲所挟持的自己。

　　十几年来她看过关山飞雪，亦看过烽戍无烟，见过许多男子，却也从未对其中一人倾心。苏瑜只道这世间也许无一人能入她眼，这辈子注定与红尘无缘也算是一种归宿。直到她遇见了颜无非，她才明白什么是一眼万年，什么是“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遇见颜无非前，苏瑜无论做任何事都问心无愧；然而遇见她之后，苏瑜每每看到佛像，都自惭形秽。她无法向颜无非袒露心声，无法护她周全，甚至连她想要的爱，在传达到她那里时都会变了模样。

　　可即便如此，想到颜无非之时，苏瑜的心却依旧会变得潮湿而柔软。

　　她无法抗拒这份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