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虚记 汪藕裳撰 青阳和宵明校》青阳和宵明

2、子虚记卷之一

　　子虚记卷之一
　　文仲明设帐授徒赵湘仙改装寻父
　　盘古初将天地分，三皇五帝定乾坤。唐尧虞舜传天下，夏禹商汤享太平。周武翦商天授命，东迁之后失人心。诸侯强盛凌王室，五霸纵横挟至尊。七国逞雄周鼎革，赢秦称帝遂兼并。方传二世亡其鹿，刘项纷争汉业成。四百年来终献帝，三分天下魏文兴。五胡乱晋隳王业，北魏南朝社稷分。迨至隋朝归一统，嗣君无道起烟尘。大唐高祖登皇位，传至昭宣国祚倾。五代为君黎庶苦，伪朝僭国竞纷争。世宗宴驾周朝絶，兵变陈桥属宋人。二帝蒙尘羁絶漠，临安半壁小朝廷。辽金絶宋元称帝，八十余年又换君。洪武顺时兴大业，金陵形胜是神京。功臣辅佐真天子，万里山河属大明。传至建文方四载，飞来燕子啄皇孙。建文宵遁披缁去，永乐为君管万民。即位燕京传七代，孝宗皇帝坐龙亭。风调雨顺民安业，圣主如天万物春。按下朝中天子事，书中提表浙江城。
　　却说浙江杭州府钱塘县，有一进士，姓文，名绍，表字仲明，乃宋朝信国公文天祥之后。其先世自吉水移居钱塘，累世簪缨不絶。至文仲明，虽于二十二岁中了进士，奈是归班选用，素志未伸，因此亦无聊赖，只得回家耐守。谁料夫人乔氏，次年又复病故，遗下两男，尽皆幼小，长名振粦，字子仲；次名玉粦，字子明。
　　光阴荏苒已三年，冷落兰闺未续弦。虽有亲朋来作伐，仲明不再缔良缘。只因夫妇恩情笃，未忍重新结凤鸾。内助无人收一妾，美人名唤沈瑶娟。奈何不得东君意，常在闺中出怨言。未几身中怀了孕，临盆产下一红颜。芳姿两字为名字，玉面朱唇貌若仙。未过周年能步履，仲明爱若掌中悬。沈姬不喜双公子，每向东君进恶言。文绍为人多简默，焉能听信美人谗？两儿爱若连城璧，饱暖饥寒自照看。日在书房亲训诲，诗书功课十分严。黎明即起将书读，不到三更不许眠。长子振粦今十□□流儒雅态翩翩。文章诗赋皆能作，聪敏天生自不凡。次子玉粦方十二，朱颜玉貌正髫年。生来颖悟聪明性，《礼》《易》《春秋》早读完。文绍更教儿习武，只因自己误儒冠。故将剑法亲传授，欲使文全武亦全。长子生成柔弱质，只能把笔作诗篇。玉粦文武皆全擅，剑法兵书尽熟娴。朝夕随亲勤苦习，一双公子性安恬。
　　却说文仲明□□山水，虽住居城中，另于西湖上起一所别墅，名为漾绿山庄。其中亭台楼阁十分精致，每遇美景良辰，花朝月夕，仲明必同几个亲友到来游玩。其时有一位工部尚书丁艰在籍，姓牛名封，一日偶然来到西湖，见了这漾绿山庄，甚为合意，不问地主愿与不愿，便强自出银两，硬要地主出卖。
　　仲明如何肯把心爱的山庄轻卖与人？无奈牛封强横异常，自料敌他不过，因本省巡抚庄顺是他父亲会榜同年，随即央求年伯代为作主，那知庄顺一意趋奉牛封，反备责仲明许多言语，这一座山庄依旧被牛封占去。
　　仲明至晚始归家，自恨无能让了他。不到书房回卧室，无言闷坐靠窗纱。沈姬见了心明白，亲自呈来一盏茶。眼看东君徐饮毕，低声小语问根芽。
　　请问老爷，可是为那山庄之事烦恼么？
　　沈姬言讫笑嘻嘻，文绍心烦不答伊。良久起身归了寝，美人也便解罗衣。侍儿退出将门掩，各去安眠不必提。且说床中文进士，满心烦闷只嗟吁。翻来覆去难成梦，只听庭前杜宇啼。明月半窗灯影黯，沉沉风露夜凄凄。猛然想起当年事，不合时宜满肚皮。
　　咳，我文仲明，好生不幸！
　　当年不幸丧髙堂，风木之悲永不忘。欲慰九原期望意，芸窗苦志继书香。谁知命运多乖蹇，潦倒浮生志不扬。叹我枉教成进士，不能身到凤池旁。姓名竟作归班选，因此上，抑郁无聊返故乡。幸得夫人贤德性，兼之才貌世无双。亲操井白持家计，御下宽和性最良。克守箴言循内则，闺房从未两参商。相亲相爱调琴瑟，三载之中两弄璋。同效于飞将八载，惊弦顿絶好凄凉。披云一霎归天去，珍重红妆语未遑。叹彼年华方廿四，者番花信太匆忙。玉京征去修文女，天上人间两渺茫。伉俪八年成永絶，临风奉请已神伤。花前月下皆凄絶，费尽潘郎赋《悼亡》。
　　他竟溘然而逝矣，可伤可叹！
　　犹记夫人病革时，嘱吾好看二孩提。恐防继母加凌虐，必须要，访实贤媛再结褵。我与夫人情甚笃，无心再去执红丝。惟期两子身成立，更望名于雁塔题。不另延师亲训读，殷情抚育两孩儿。十年费尽劬劳力，半用严来半用慈。且喜两儿皆颖悟，诗书过目便无遗。谢阶玉树森森秀，或可他年步凤池。
　　虽然如此，但未知命运何如耳。
　　想吾当日在髫龄，早擅文名一郡闻。自谓功名如拾芥，何难平步上青云？年方三五秋闱捷，文冠通场座主惊。岂晓春闱偏蹭蹬，三回榜上总无名。无才难中青钱选，致作孙山以外人。四试春官方得第，文章算不误儒生。只言阆苑应非远，谁料蓬山未易登！一第愧无修史分，功名富贵渐厌心。早知有命应藏拙，不信怜才竟少人。十载寒窗徒自苦，依然还是一书生。今观两子多才貌，但愿他，日后科名胜父亲。文绍寻思眠不稳，早听得，鸦啼雀噪已天明。合家男妇齐皆起，沈氏瑶娟出锦衾。伺候东君身下榻，乳娘挽进小千金。仲明略引娇儿戏，梳洗完时往外行。长子振粦先已起，玉粦抱恙未抬身。仲明亲自床前去，手启罗帏唤玉粦。为甚此时还未起，莫非身体不安宁？玉粦只得开双目，欲待抽身又不能。回说孩儿无甚病，但嫌头痛不能禁。昨宵发热眠难稳，所出文题已作成。少刻若还头不痛，再当补作那诗文。仲明见说怜还笑，连道痴儿急性情。便向床沿身坐定，亲于额上试寒温。抚摩身体多炎热，面色微红手似冰。不觉心头忧虑甚，床中盘坐伴亲生。吕祥老仆将茶送，并请东君用点心。文绍问儿思食否，亲持香茗与儿吞。玉粦饮毕方回答，饮食孩儿怕入唇。园内青梅应已熟，欲思解渴病当轻。仲明即令书僮去，少刻青梅已捧临。嘱咐玉粦须少食，起身自到外书厅。相同长子朝餐毕，坐向明窗听读文。良久身中微觉倦，无聊闲步外边行。园中懒去观花草，顺步行来到大厅。吩咐家奴勤洒扫，下阶闲立半时辰。满怀不悦难排遣，且到门前散闷心。
　　却说仲明因是身中困倦，便到大门以外闲步一回。方将人内，忽见有四五个孩子从左首说着话而来，内中却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生得丰神秀雅，品貌清奇，在群儿中正如鹤立鸡群。
　　仲明一见解心烦，暗道何来此少年。虽则衣衫褴褛甚，超群容貌实非凡。未知却是谁家子，何不前行问一番？想罢回身忙走过，连称住步有言谈。一群孩子皆飞跑，独那个，清秀书生便上前。惟问一声何赐教，仲明挽住笑容添。郎君家在何方住，名姓还须向我言。今岁年庚交十几，高堂父母可双全？书生见问将言答，小子年华已十三。只有萱亲年四十，先严不幸早归天。在时曾任兰州府，祖籍仁和已有年。言尚未完忙欲去，仲明扯住问连连。郎君到底何名姓，须要明言未可瞒。如此匆忙因甚事，莫非要去读书篇？书生被扯身难脱，无可如何只得言。
　　小子姓杨，名唤蕙林，字称信伯，不识先生再三相问是甚缘由。
　　仲明见说略思摩，便把杨家公子呼。既是尊翁为太守，郎君自必读诗书。不知却与诸孩子，急急前行是为何？公子低头生愧色，欲言又止强支吾。仲明扯定频频问，只得回言学业疏。一自先君赔款后，家中衣食尚难图。三年未得从师读，几卷残书记已讹。家母虽然焦急甚，延师怎奈少锱铢。徒将针指谋衣食，薪桂兼忧米似珠。若道前行因甚事，只为着，同人约我玩西湖。先生垂问诚何意，望把情由也示吾。文绍见言心暗想，原来贫穷未攻书。此儿既有非常貌，美玉须当好琢磨。久晓兰州杨太守，清风两袖宦囊无。家中是以多贫困，未有仁人肯恤孤。廉吏儿孙须照看，免其落薄在穷涂。想完便叫杨公子，须知道，学不成名岂丈夫？浪荡闲游非了局，要延师莫虑少青蚨。我不揣冒昧，愿与公子为师，明日到舍下读书便了。
　　郎君年纪正垂髫，忍使明珠土内抛？如肯用心勤苦读，自然平步上云霄。但须归禀萱堂晓，那关聘闲文总不消。鞋袜衣裳吾处有，更可以，免教堂上过操劳。蕙林公子闻斯语，深感仁人恩德高。便问先生名共姓，仲明细细说根苗。立催快快归家禀，公子相辞去路遥。良久仲明仍人内，书房又去看儿曹。暂时按下文家事，且表杨家小俊豪。
　　却说杨蕙林之父杨鉴，在日曾做过甘肃兰州知府，为人刚直不阿，专喜扶危济困，不受民财，不看情面，又不肯趋奉上司，因此被劾归来。复因追赔亏款，所有家资田产尽没人官，遂一病而亡，只撇下夫人陆氏与公子蕙林依傍杨鉴之弟杨铭度日。杨铭之妻黄氏只生一女，小字珍珍，真乃冰霜为貌，兰蕙为心，雅好诗书经史，皆其父自身教读，共黄氏二人将其女爱如珍宝，看待蕙林母子犹眼内之钉，衣裳什物皆不周全，常要冷言冷语。陆夫人十分苦楚，惟望儿子有个出头之日，怎奈手中艰窘，无力延师，这日又受了黄氏的闲言，正坐在房中垂泪。
　　只见孩儿自外归，面多喜色近慈帷。告知文绍方纔话，陆氏夫人喜又悲。难得仁人文进士，哀怜孤子肯栽培。明朝速即伊家去，要遵他，教训良言不可违。只要你，收尽玩心巴上进，自然有日得扬眉。免教母子无罾#,身被他人苦见摧。浪说嫡亲胞叔婶，不如陌路恤寒微。蕙林听此声声应，又到那，叔父之前禀一回。夫妇二人皆冷笑，同声说道去何为。平时百样玩心重，你莫向人家惹是非。公子无言忙退出，整顿要，羽毛丰满便高飞。次朝絶早来文府，恰值门公正启扉。信伯近前通姓字，门公相引人书帷。刚刚来到回廊下，走出个，月桂僮儿向外推。
　　呀，老伯伯，休得乱跑。老爷因二公子有恙宿在书房，此时尚未起身，大公子梳洗已完。若有何事，
　　我代你回禀一声便了。
　　门公见说急低声，告说杨家公子临。月桂书僮回人内，将情便禀与振粦。振粦公子抬身起，出外相迎杨蕙林。接入书堂同见礼，殷情让坐各通名。仲明房内方听得，缓缓披衣出锦衾。惊醒玉粦忙便问，外间说话是何人？仲明说与杨家事，公子欣然便起身。说道孩儿今已愈，回呼老吕取衣衿。仲明见了微微笑，梳洗俱完到外厅。公子蕙林忙出座，恭行全礼拜师尊。荷蒙提拔孤寒子，犬马当图报大恩。文绍欢容称不敢，双重袍袖挽门人。蕙林拜毕方纔起，又见振粦两弟昆。世弟世兄皆作揖，三人含笑叙年庚。振粦居长杨君次，最小年华是玉粦。一样生成珠玉貌，尽都是，翩翩儒雅美丰神。仲明甚觉心中悦，带笑开言唤吕升。乃是吕祥之长子，书房服役甚辛勤。一闻呼唤忙趋近，文绍当时启口云：
　　阿，吕升，你可将大公子衣服取出，伺候杨公子沐浴更衣。
　　回头又乃叫书僮，可把那，床帐安排对室中。早晚当心勤伺候，若遗懒惰不相容。吕升僮子齐齐应，伺候青年杨相公。信伯心中多感激，从此后，芸窗苦志把书攻。绛帏日领明师训，如坐春风时雨中。身在文家将五载，百家诸子尽皆通。是年学使杭州考，三公子，未冠齐齐入泮宫。依旧埋头勤苦读，仲明功课不稍松。这天不在书房内，只剩窗前世弟兄。信伯忽然呼子仲：你看春景正融融，阶前花柳参差长，不负东皇雨露功。两位世兄休读了，何妨同去踏芳丛？玉粦未待兄回答，先就含欢道曲衷。此刻若还书不读，少停到此又追踪。蕙林一笑无言语，又怕先生法令凶。公子振粦言不碍，回头便问小书僮：
　　侍砚，你可知老爷此刻在于何处？
　　僮儿含笑即回言，有客厅中正叙谈。大约必将留客饮，不妨同去玩花园。三人见说心皆喜，立时间，同出书房绕曲栏。行到园门门紧闭，僮儿便去拔门闩。于时同入花园内，有一个，年老园丁接上前。笑说今朝来得巧，牡丹花放正鲜妍。纔思去请三公子，不料刚刚到此间。三位多才齐举目，好一派，春光明媚艳阳天。
　　但见那：
　　四面山光接水光，楼台倒影人池塘。好花带露红垂地，修竹排云绿过墙。绕树间关莺语巧，临风断续柳条长。娟娟戏蝶过闲幔，两两时禽噪夕阳。山水有情堪入画，园林无处不飞香。蕙林游赏频频赞，公子振粦喜气扬。对此名花应有句，莫教辜负好春光。既将春景为题目，各在花前咏一章。信伯闻言方欲答，只听得，隔墙笑语叫姑娘。今朝如此韶光媚，可把秋千戏一场。又听娇音言甚好，彩绳现挂在垂杨。扶奴且把秋千上，缓缓推来不可忙。说罢不闻重笑语，惟闻环佩响叮当。园中引动杨公子，听得娇音喜欲狂。奈隔花墙难以见，徘徊绕走砌台旁。振粦笑把杨兄唤，何故凭空这等腔？莫为隔墙邻女语，遂教引动少年郎？弟们是,「司空见惯浑闲事」，却不道，「恼乱苏州刺史肠」。公子蕙林忙笑道，吾兄之语太荒唐。弟心那为邻家女，因欲吟诗故忖量。公子玉粦微笑说，才人爱色本寻常。世兄既是风流性，窃玉偷香也不妨。邻女不来窥宋廉，何妨宋玉自登墙？园中现有云梯在，请上墙头看女郎。公子振粦连说好，正堪观看那红妆。呼僮速把梯移过，信伯佯佯说不当。
　　呀，两兄休得这般作耍。
　　如若登墙看美人，成何体统是何形？两兄如欲思量看，请自登墙看一巡。兄弟闻言皆失笑，杨兄何必假惶惺。此园况没闲人在，略一偷窥碍甚情？公子蕙林听说罢，倚梯而立不开声。玉粦忙把梯扶住，连呼杨兄速速登。此际蕙林难自禁，便登梯直上最高层。依然未见邻家女，绿树烟浓望不真。兄弟一齐相问道，可曾见着貌倾城？回言树木多遮没，隐约猩红舞彩裙。便上墙头身坐下，手披枝叶看分明。园中笑倒兄和弟，笑坏书僮老仆们。公子玉粦忙动手，将梯放倒在埃尘。蕙林正把佳人看，忽尔回头吃一惊。忙叫子明休作恶，倘然跌下命难存。^玉粦笑道何妨碍，自古多情不惜身。若在牡丹花下死，美人知道必怜君。蕙林见说嗔还笑，口内连连叫子明。公子玉粦全不理，振粦着急唤园丁。快些扶挽云梯起，接下杨家公子身。莫被老爷来看见，我们又有是非生。园丁听此忙行近，扶起云梯不暂停。信伯墙头称谢道，果然子仲有仁心。子明刁恶真堪恨，如此相求总不听。少刻焉能饶过你，看君还敢与吾争！玉粦笑道休胡说，便不相饶又怎生？快快下来休吵了，莫教耽搁到黄昏。蕙林正欲将梯下，忽见书僮悄悄云：
　　阿呀，老爷来了，杨公子快快下来罢。
　　一言惊坏众多才，文绍匆匆走进来。但见蕙林职上坐，振粦兄弟立于埃。云梯紧靠墙边摆，两个僮儿已唬默。见此不禁心大怒，喝声还不下梯来。蕙林忙把云梯下，满面羞惭头不抬。文绍转身忙出外，三人随了入书斋。含惭带惧俱旁立，文绍观之怒满怀。唤过僮儿先问道，杨公子，登墙是否看裙钗？隔园常有邻姬戏，必在墙头望女孩。若不将情从直说，先当杖杀两奴才。僮儿料定难瞒隐，战战兢兢把口开。细告入园玩耍事，仲明听了怒盈腮。当时唤过杨公子，说了声，如此轻佻太不该。
　　阿，信伯，你可知君子守身如玉，似汝逾垣钻隙，岂不有玷儒冠？
　　既人黌门守卧碑，不应如此乱胡为。扒墙上壁真无品，况复偷将女子窥。怎不思量堂上母，一心望汝显门楣。游春玩景诗书废，窥色迷花道理非。轻薄行为吾最恶，今朝实欲妄施威。言完喝令呈家法，公子心惊暗皱眉。已被先生加责罚，掌中疼痛泪珠垂。自知背礼难求告，一事行差悔莫追。二十戒方来打罢，仲明重又把事回。怒容更向振粦责，敢撇诗书训语违？
　　因此事不甚怪他，只打了十下手心，方唤过玉粦问道：「你把世兄撮上墙头，又把云梯放倒，莫不有心欲他跌下么？」
　　一道花墙丈五高，若然跌下命难逃。世兄欲上应拦阻，怎反相催上壁瞧？伯母孀居多苦节，抚孤仗彼续宗祧。倘然弄出非常事，尔命如何可抵销？这次责伊须谨记，下回还敢这般刁！说完即便施家法，道尔从今可记牢。重责戒方三十下，玉粦俯首痛难熬。但言谨奉严亲训，从今后，不敢顽皮乞恕饶。文绍打完纔放手，回身入座怒难消。喝教仍旧将书读，三公子，疼痛难禁泪欲抛。只得一齐归了座，书声朗朗透窗寮。
　　却说仲明因杨蕙林年纪已长，意欲与他为媒，因知同年高增寿有女丽容，年已及笄，欲聘作蕙林之妇，便向杨铭说知，托其转致蕙林之母。陆夫人逾加感激，一任先生做主，无有不遵。仲明又自到高府说亲。这高增寿乃是个散馆翰林，改为部属，不愿为官，因此在家闲住，与文仲明最为投契，见他作媒，谅没相欺之理，遂一诺无辞，已允了亲事。
　　慢表杨家结好缘，词中还要说湖南。长沙府属湘阴县，有一官员唤赵元。表字良臣人正直，官为御史在朝端。夫人章氏身亡早，续娶之妻乃姓严。公子庭桢章氏出，早为翰苑列青班。娶妻王氏多贤淑，夫妇同庚二十三。修史数年经简放，一麾出守到西安。家中只剩千金在，早晚相依继母前。小姐芳年纔十二，深闺小字唤湘仙。兰心蕙质多才女，国色天姿絶代媛。侍奉继娘多孝顺，夫人严氏反憎嫌。常时令做粗生活，不许房中用女餐。略有差迟加重杖，湘仙小姐苦难堪。芳心痛念生身母，每到宵分泪不干。这日都中来一信，是良臣为女把姻联。安徽布政佳公子，正在青春十四年。已人黉门为秀士，乘龙快婿唤张端。书中叮嘱夫人甚，令把湘仙好照看。严氏接书心大怒，回头喝问女婵娟。
　　唷呀呀，你这个小贱人，我那些儿待你差错，你父亲写这样书来？
　　想因为汝许张家，官作藩台便怕他。我却生来多胆大，莫将权势向吾加。你爹酒色昏迷了，把夫妇恩情付水涯。同着偏房人两个，安心乐意在京华。不怜妻子持家苦，反要我，好好看承贱女娃。他既这般来激我，莫言为母性情差。夫人说着心如火，气得个，蹙紧双眉咬碎牙。小姐难言惟涕泣，正所谓，疾风暴雨打残花。
　　却说严氏夫人，自人赵门，见这湘仙小姐，真如前世冤家，今生仇寇，恨不立时处死方纔畅意。始初，赵良臣告假在家，未敢遽施毒手。直到良臣假满人京，严氏不肯随行，要留小姐在家作伴，良臣便带同梅、柳二姬及柳姬所生的二公子庭秀上京而去。严氏将小姐朝夕痛打，欲送其性命，今又见良臣来信，更加恼恨，骂了一场，立带侍女等将小姐送进花园，推人空房之内，自用大锁将门锁定，吩咐众人不许送饭到来，亦不许传扬出外。众人谁敢多言？皆随夫人走出。可怜这湘仙小姐年纔十二，闭人空房之内，床帐俱无，这一夜好生苦切！
　　铃柝声声入夜凄，半轮月照小窗低。西风飒飒人声寂，寒漏沉沉夜色迷。花底哀蛰吟断续，檐前铁马响依稀。湘仙到此凄凉景，盘坐尘埃泪满衣。自叹生来多命苦，慈亲见背早归西，致教落在他人手，驱使浑如犬与鸡。今又锁于空室内，教人深夜好惊疑。空园寂寂无人到，最怕风惊鸟乱啼。自古有亡何用活，倒不如，早将骸骨塞沟渠。茫茫苦海风波恶，富贵荣华总是虚。我死一身无所恨，但悲骨肉永相离。猛然想到生身父，陡地心酸意苦迷。
　　唷呀，爹爹呀！
　　当年教女读诗书，爱惜浑如掌上珠。九岁能文兼善弈，常言家有女相如。一朝奉旨朝金阙，欲带全家共人都。继母心中多不愿，父携二妾共登涂。那知继母心肠改，日日将儿苦折磨。无事时常加重杖，可怜身上少完肤。父于京内安能晓，儿又无由敢寄书。若晓今将磨折死，不知怜惜更如何。想完又念亲兄长，泪涌如泉惨惨呼。
　　阿呀，大兄呀！
　　自从授职作编修，我兄妹分离近数秋。已觉关山千里远，那知今又到秦州？可怜弱妹遭磨难，只恐兄闻也泪流。小姐空房肠寸断，忽然间，红光一道射人眸。分明现出魁星象，高叫湘仙听事由。
　　?，赵湘仙听者：
　　尔本中台上界星，偶因小过谪凡尘。他年尚有三公位，仗汝匡扶社稷宁。辅佐明君成相业，功行圆满复归神。不须坐守空园内，乘此机缘好脱身。自有仁人来救汝，从今努力干前程。言完一闪红光敛，风飐枝头树叶嗚。惊得湘仙忙伏倒，耳旁不听有人声。寂然良久方抬首，再看窗前月已沉。按定惊魂心暗想，魁星之语好难明。自身本是闺中女，怎说匡扶社稷臣？更有谁人能救我，如何可出此园门？湘仙暗暗频思索，已见天边透晓星。不表空房悲切事，且言金得老家人。
　　却说赵府有一个苍头，名称金得，自幼即服侍赵良臣之父，今已五十多岁。为人最有义气，因知小姐被夫人锁闭空房，絶其饮食，心内不平，暗想小姐必遭毒手，有何方法将小姐救出送到京中。想了一夜，想得一计。次日早间，取了银子到衣店中买了那十三、四岁孩子穿的衣服、鞋帽，暗地拿人府中，等待晚间人静之后，便去后园将门端下，进了园中，依旧将门上好，来至空房之外，叫声：「小姐，老奴金得在此。」
　　湘仙小姐正悲哀，闻得人呼始起来。拭尽泪痕相问道，莫不是，夫人令你把门开？苍头窗外忙回答：非是夫人把我差。只为千金遭此难，老奴着急费安排。思量一计堪相救，还请千金自主裁。小姐隔窗忙问道，有何妙计快言来。苍头便把房门下，带锁连门放在埃。即请千金身出外，取出那，衣裳巾帽袜和鞋。道言此即奴才计，要千金，改扮男装去避灾。同上皇都寻老主，老奴随共往燕台。
　　咳，小姐呀！
　　老爷京内伴朝廷，家事遥遥那得闻？如若千金磨折死，主人知道必伤心。老奴之意惟如此，还望千金改扮行。小姐闻听悲又喜，问言怎得出园亭？苍头答道非难事，扭去双簧走后门。小姐快些更换罢，再迟只怕要关城。湘仙忙到空房内，更换衣裳不敢停。妆束完时来月下，好一个，翩翩儒雅小书生。苍头大喜连称妙，全没闺中女子形。即去后门把锁扭，双双主仆出园门。今宵易服离家去，再作红颜万不能。严氏凶顽空作恶，反教女子永垂名。扬眉吐气为男子，赫赫炎炎执政臣。事破一朝归极乐，骖鸾跨凤上瑶京。始明继母凶残事，圣天子，追究前非贬女僧。此乃后文今慢表，书中于此略提明。回文仍叙逃灾事，老仆频催速速奔。出得城来天尚早，满天月色照行人。一双主仆登涂路，那管高低不易行？逃走情由权按下，要提严氏赵夫人。
　　却说次日早间，严氏夫人梳洗方毕，忽有家僮立于廊下禀道：「奴才纔上街买物，打从后园门经过，见园门于地，锁已扯坏。奴才随即进园一看，里边寂静无人，小姐不知向何处去了。」
　　夫人听禀皱眉梢，不信湘仙竟敢逃。即令丫鬟前解锁，亲身来到后园瞧。果然不见湘仙女，只有那，断锁门环地上抛。严氏夫人嗔更急，令人快找女多娇。前楹后榭都寻到，又向河池去打捞。踪迹一丝全没有，夫人大怒骂娇娆。年华虽小神通广，黑夜私奔不畏嘲。
　　正自大怒，又有家人禀道：金得昨晚出外，一夜未归，房门虚掩，也不知那里去了。
　　夫人听也一番言，顷刻心中已了然。必是奴才生歹意，诱将贱婢出花园。未知拐到何方卖，恶仆无良胆似天。便叫众人休找了，顿时回到后堂前。立传两个家丁进，急令前行见县官。拿了老爷名帖去，望其捕捉恶奴还。家丁到县投名帖，县令闻之即出签。四处访拿无影向，遣人回复赵衙间。夫人更外心添怒，只得修书报赵元。另把一封书信写，又差奴仆上西安。但言湘女私逃走，锁闭花园事尽瞒。慢表夫人来寄信，且言御史在幽燕。良臣供职京畿道，京察蒙恩放道员。正欲择期山左去，家书忽接骇非凡。湘仙怎被奸奴拐，此事稀奇恐不然。我女虽然年幼小，聪明贞静性幽娴。岂能与仆逃亡去，断不至，黑夜私奔出故园。况且是，金得为人忠厚甚，在吾家内已多年。必然无此欺心事，怎么敢，拐我娇儿去变钱？观察良臣心不信，唤过了，寄书僮仆究根源。家丁先受夫人嘱，不敢将情照直言。但说小人初到府，夫人即令把书传。实情不晓何缘故，如若知情怎敢瞒？观察良臣难再问，由不得，一声长叹闷恹恹。
　　咳，这总怪夫人不贤之故。
　　若然善视女娇娃，怎私逃撇了家？料彼二人何处去，无非寻我上京华。可怜娇弱闺中女，不顾风霜道路赊。因甚至今还未到，莫非流落在天涯？良臣伤感思娇女，满腹忧伤只叹嗟。两位姨娘知此事，纷纷珠泪落桃花。共怜小姐遭磨难，埋怨夫人道理差。相劝老爷休苦切，此情岂可不追查？良臣不语将头点，便作家书付管家。
　　那书内说的是：
　　想因为我在京畿，直把娇儿视土泥。饱暖饥寒皆不问，由心任性苦相欺。谅情为此方逃去，非是愚夫好见疑。速速寻回还我女，依然不失好夫妻。若还难觅湘仙女，所恐夫妻要絶离。书付来人持转去，思儿两泪欲沾衣。
　　又作一书寄与亲家安徽布政张永祯知道，假说湘仙年幼，出外看戏，被奸人拐去，现尚找寻，专力达知。然后带同二姬幼子赴山东登莱道任，不提。且说湖北按察司裴嘉澍，表字兰湘，乃河南府洛阳县人氏，夫人许氏。公子裴玉是个榜下选的进士，现任贵阳知县。小姐绿芳年纔十四，已许字苏州知府朱筠之子朱明绶为室。一日嘉澍接奉圣旨，调补太仆寺卿，便带领家眷人都。
　　迢迢水驿与山程，一路行如风送云。江上芙蓉红艳艳，峰头松柏翠森森。这天阻雨延津县，路道泥泞未到城。古庙之中权避雨，人夫轿马许多人。一齐皆在庙前列，内中是，小姐夫人太仆卿。礼佛一回同坐定，眼看大雨尚纷纷。慢言太仆裴嘉澍，且说逃灾避难人。金得老奴同小姐，长涂跋涉受艰辛。刚刚到了河南界，已经是，用尽盘川无一星。小姐芳心深懊悔，不该私自出闺门。虽然我是逃生命，必被人传不雅名。只有苍头无女婢，教人那得不批评？纵然得把严亲见，也要将奴责备深。况且盘川今已尽，前涂未识死和生。不如趁早寻归计，又何须，历此艰难恋此身？小姐寻思悲更惨，相随老仆强登程。忽然天降倾盆雨，金得忙将雨伞撑。欲觅人家来避雨，怎奈何，荒村四野少居民。进前退后俱非是，忽见那，古柏丛中一庙门。主仆二人忙走进，里边惊动众家丁。一齐拦住同吆喝，你乃何人敢乱行？小姐心惊忙退后，老苍头，殷情哀告二爷们。家丁一众凶如虎，动手齐推老仆身。惊动内中裴太仆，廊前立足看分明。慌忙止住休争闹，说了声，避雨之人碍甚情？
　　呀，尔等不须拦阻，可唤那小后生进来。
　　家丁奉命即传呼，小姐闻言没奈何。只得相同移步入，后边随进老家奴。湘仙趋近忙行礼，太仆裴公带笑扶。未问姓名先举目，端相孩子貌何如。风流体态多文雅，眉翠唇丹冰雪肤。细髪未笼犹覆额，容光朗照似明珠。裴公看了深惊异，如此丰姿世所无。便问后生名共姓，湘仙小姐强支吾。答言姓晋名天保，今欲投亲往益都。父母皆亡无手足，故而漂泊在穷涂。裴公见说心中悦，俯首无言略揣摩。便唤后生来殿内，湘仙暗暗蹙双蛾。当时随着裴公进，但见神堂妇女多。一位妇人多福相，约年五十鬓微皤。旁边有位如花女，绿鬓红颜美丽姝。额映珠光腮映玉，眉横山翠眼横波。许多婢女相围绕，主婢喁喁笑语和。小姐见时忙进步，向夫人，深深作揖把腰阿。夫人忙问谁家子，赞一句，好位郎君玉不如。太仆代将名姓说，含欢重又把妻呼。
　　阿，夫人，老夫见此子孤苦无依，欲将他收继为儿，未知夫人意下如何。，
　　想吾与你已年高，儿又为官去路遥。膝下惟余娇女在，堂前早晚甚无聊。今観此子非常貌，必定他年夺锦标。我欲将他来过继，多添一子续宗祧。夫人料必心依允，免得你，朝夕思儿叹寂寥。许氏夫人连说好，春风迭迭上眉梢。裴公见允方回步，手挽湘仙道事苗。
　　小官人，老夫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言语，尚祈恕我荒唐。
　　怜你双亲尽早亡，异乡漂泊受风霜。伶仃主仆无依靠，幼小难堪道路长。万一令亲寻不着，岂非流落在他乡？纵然寻着亲和戚，倘若是，冷眼相看更可伤。依我莫如休去了，随吾同共往京邦。老夫裴姓名嘉澍，祖籍河南住洛阳。先在楚中为臬使，今迁太仆进朝纲。止生一子名裴玉，现已为官赴贵阳。我等夫妻年半百，一儿远去觉凄凉。官人若肯为吾子，我夫妻，如待亲生一样肠。此乃老夫从直说，问郎君可愿认爷娘？湘仙听了裴公语，低首心中自忖量。我道男儿充不得，旁人自要识行藏。既然对面难分辨，休得推辞欠主张。借此人都寻见父，免穷涂进退只彷徨。
　　也罢，就在此作安身之处便了。
　　略一寻思长笑容，即将言语答裴公。感蒙不弃寒微子，得继为儿实所荣。便请爷娘俱上坐，深深八拜在埃中。裴公夫妇东西立，扶起娇儿喜满胸。又请绿芳裴小姐，一双姊弟礼谦恭。见完同坐神堂内，父子夫妻笑语浓。内外下人俱晓得，齐来叩见小东翁。苍头金得心中急，暗思量，小姐因何会脱空。假说姓名还罢了，不该承继作儿童。竟忘自己身为女，倘被人，看破行藏怎肯容？奈是川资倶用尽，眼前只得且相从。亦来叩见裴嘉澍，太仆心头乐事融。
　　却说裴公因自己表字兰湘，长子裴玉字子兰，故与继子取名裴云，字子湘。又吩咐家人，不许向人说是收继之儿，众皆领命。少停雨止，方始起程，早有地方官等接进城中，在公馆中安歇。
　　一交五鼓晓鸡啼，轿马人夫已备齐。太仆夫人同上轿，少君小姐共登车。滔滔直把皇都上，半月方能到帝畿。太仆裴公来接印，朝君谒见莫多提。延师课读螟蛉子，公子书房习幼仪。一目十行真敏捷，芸窗苦志不贪嬉。暗差金得街坊探，去到那，御史衙门找老爷。始晓已升山左去，裴云暗暗泪沾衣。依然父女难相见，阻隔关山怅远离。幸有这，继父继娘多爱惜，也只得，放开怀抱且安居。师生对面书房住，已在裴家一载余。自幼本来知翰墨，而今文已胜珠玑。先生常向裴公赞，就是那，王勃当年不及伊。下次若还逢大比，必能金榜把名题。裴公也道儿才好，深信先生话不虚。按下裴家收义子，书中另把一家提。
　　却说湖南凤凰厅同知，姓陶名震，乃浙江余杭人氏，娶钱塘文绍从堂之妹为妻，止生一女，小字浣香，芳年十四，尚然待字闺中。不料陶震于任所病故，文氏母女便扶柩还乡，草草安葬。虽有薄薄家私，早被同族人吞占。茕茕母女，无处栖身。因知堂兄文绍为人仗义疏财，若去投奔他，必肯收留，随带了两名侍女，一个家丁，买舟向钱塘文府而来。
　　文氏夫人与浣香，一帆风顺到钱塘。家丁上岸来文府，便向门公说细详。门上之人忙进禀，仲明恰值在书房。窗前正把文章改，公子三人立在旁。闻得陶家堂妹到，抬身搁笔下回廊。命将轿子前迎接，遣仆传言到后堂。沈氏瑶娟虽不悦，强来外面候迎将。仲明也在厅前候，吩咐厨房备酒觞。半晌之间来到了，两乘轿子进门墙。仲明自下阶来接，文氏夫人喜又伤。下轿相同归后面，家丁在外发行囊。从堂兄妹同相见，小姐方纔拜渭阳。文绍欣然亲挽起，也呼爱女拜姑娘。芳姿含笑忙行礼，文氏夫人极赞扬。然后瑶娟方万福，见完同坐饮茶汤。仲明问起陶家事，文氏详言泪满裳。说道伤心皆惨叹，侍儿仆妇也凄凉。沈姬烦恼无心听，偷看新来俏女郎。约略芳年纔二七，天资国色貌无双。铅华不御容偏媚，芳泽无加体自香。侧坐沉檀交椅上，低垂翠袖态端庄。沈姬看罢心中逊，旁坐无言暗酌量。只道阿奴颜色美，岂知更有好容光？慢言沈氏心头事，文绍开言问短长。甥女于今年十几，可曾受聘甚才郎？夫人答道犹无聘，孤苦伶仃父又亡。今岁已经年十四，望兄代彼选东床。仲明一笑心中想，此女真堪配二郎。
　　我看此女端庄沉静，真可作玉粦之妇。
　　想罢含欢启口云，婚姻我自代留心。妹和甥女休回去，且在吾家过几春。倘有不周休见怪，与君原是一家人。夫人见说心深悦，兄肯相留感大恩。淡饭粗茶吾愿足，不须客待始安宁。仲明微笑称从命，命唤书房公子临。侍女将言传出外，少停来了两郎君。夫人母女同离座，沈氏瑶娟亦起身。昆仲双双移步人，仲明便叫两亲生。姑娘表妹今回转，可向尊前把礼行。公子停言同进步，齐呼姑母拜埃尘。夫人扶起声声赞，两侄而今恁长成。昔日见时犹襁褓，如今长大好丰神。弟兄不，语皆含笑，作揖回将表妹称。小姐娇羞忙答礼，玉容红泛海棠春。仲明深识娇娃意，命退振粦共玉粦。兄弟二人皆退去，中堂设宴洗风尘。仲明吩咐陶家婢，行李安排对室门。外面夫人为卧室，内房居住女千金。侍儿顷刻铺陈好，席上言谈莫细云。再表振粦兄共弟，仍然回到外书厅。蕙林一见忙相问，兄等今朝见洛神？月桂书僮纔告我，陶家小姐貌倾城。两兄入内应相见，未识书僮话可真。公子玉粦含笑道，弟虽相见未看明。振粦忙说吾曾见，表妹堪称絶代人。信伯若然思一见，除非依旧把梯登。蕙林听了提前事，不觉红云两颊生。良久之间重笑道，世兄你尚说前情。皆因你等将人害，撮弄登墙看美人。以致三人同被责，有何好处到兄们？言完更把双眉锁，兄弟闻言笑失声。今岁秋闱兄若中，鹿鸣宴罢必完姻。那时自有佳人看，再不能，为此闲情受杖刑。信伯闻言佯不采，低头假自看书文。振粦笑把书来夺，问道吾言可称心？忍笑蕙林忙立起，便言我去禀先生。告知不许将书读，且看先生怎样云。言讫欲将身出外，玉粦笑扯不容行。轻轻推坐花梨椅，连叫杨兄莫动嗔。信伯被推难起立，笑云蛮力有千斤。吕祥老仆房中出，一见之时说一声：
　　呀，二公子怎不读书，却与杨公子恁般胡闹？
　　老爷略一离书斋，便就三人闹不开。况且秋闱今在即，诗书怎不记于怀？三人见说皆微笑，始各回身坐下来。窗下齐将书朗诵，吕升献茗众多才。且言内里夫人等，兄妹闲谈至酉牌。饭后之言休细表，夫人同了女裙钗，二更时分归房寝，次日天明又起来。小姐浣香多雅静，等闲从不下瑶阶。绿窗无事惟吟咏，他本有，林下之风咏絮才。
　　却说仲明深爱浣香雅静，意欲聘作玉粦之室，遂向文氏夫人当面求婚。文氏夫人也爱玉粦，即欣然应允，仲明取出玉粦幼日所佩的明珠为聘。
　　才郎淑女结良缘，文氏夫人甚喜欢。深感堂兄怜弱女，不嫌贫苦把姻连。浣香倒觉多拘束，羞向堂前问舅安。文绍常呼甥女出，说道是，自家甥舅有何嫌？照常相见休回避，若有诗词尚要观。况且玉粦吾已嘱，不许他，弟兄来到后堂间。贤甥出外无妨事，何用拘拘是这般？小姐浣香遵舅命，晨昏定省到堂前。芳心喜悦芳姿妹，每日里，教学临池一两篇。文绍十分怜爱女，暇时剑法亦相传。虽云弱女无须此，欲使闺门技艺全。按下芳姿初习武，时光早又仲秋天。钦差主考来杭省，十八房官共人帘。合省才人齐应试，三场考毕榜高悬。振粦兄弟皆高中，信伯头名夺解元。陆续报人来报喜，文杨两姓喜非凡。许多亲友登门贺，热闹繁文勿细谈。赴罢鹿鸣参主考，互相答拜众同年。且言太史高增寿，深喜东床举孝廉。欲择佳期来赘婿，将情先向大媒言。仲明即遣振粦去，伯母之前禀此缘。陆氏夫人心大悦，杨铭夫妇也欣然。择期信伯来招赘，满月方回拜祖先。此后仍于髙府住，佳人才子两相怜。蕙林自赘高家去，虽读诗书不似前。一日偶来文府内，仲明出外未曾还。玉粦独在明窗下，自拂单条画雨兰。一见蕙林忙笑问，世兄今日怎能闲？莫非世嫂谁家去，方得偷闲到此间？信伯先将身坐下，倚窗笑答玉粦言。
　　世兄休得取笑，不知先生与子仲到那里去了，你为何独自在此？画此雨兰则甚？
　　公子闻言把话回，父兄出外晚方归。王家世叔相邀去，回到孤山去访梅。本也相招吾共往，只因有事未相随。父亲命把丹青写，不知这，十幅单条欲送谁？现在天寒多手冷，若还不画又防催。世兄画与吾相似，可肯今朝代一回？公子蕙林称使得，本来乐此又何推？于时同把丹青画，十幅完成已落晖。忽见芳姿从外人，侍儿随入绛纱帷。盈盈笑语将兄叫，公子观之喜溢眉。便把芳姿来扯过，问言何故出深闺。芳姿笑执花笺纸，道有新诗请一窥。早被蕙林先夺过，玉粦笑道勿胡为。
　　呀，杨兄怎不容我先观，硬行夺去？
　　说时走进共端相，但见花笺字数行。忽报老爷公子转，回身迎接下长廊。解元亦把诗抛案，出接先生进了堂。见楼问安方就座，仲明便问解元郎。前朝令岳曾言过，欲探梅花领上芳。王府今天邀令岳，为何不去共传觞？蕙林见问将言答，岳父今朝体欠康。故此未曾来赴约，怕风一日未离房。仲明见说方知道，便唤芳姿近膝旁。问道既然来外面，却因何，随身只一小梅香？芳姿一笑无言答，文绍抬身走近窗。回问丹青成几幅，玉粦答道已完将。近前理与严亲看，文绍観完画十张。不觉笑呼杨信伯，原来在此替人忙。内中七幅粦儿笔，余外三条是尔帮。信伯低头微笑道，先生眼力果非常。仲明笑道何难辨，惟尔丹青最大方。况汝三人皆我授，焉能不识此行藏？说时忽见花笺纸，笔迹分明是浣香。秋草为题诗一首，乌丝小楷字端庄。
　　秋草
　　满目苍烟一夜风，晓来到处有吟虫。鹿场零雨迷周道，雁影斜阳没汉宫。独鸟倦飞云漠漠，行人不驻雾蒙蒙。欲知此后殷情意，只有枫林向晚红。
　　看罢回头问玉粦，此诗怎得到书厅？玉粦不解何缘故，答道方纔妹送临。文绍见言回问女，芳姿含笑告严亲。此诗表姊闺中作，阿母偷来姊未闻。戏令孩儿来送出，与兄观看此诗文。仲明笑道真无味，表姊闻知要动嗔。下次切休为此事，等闲不可外边行。芳姿见说心中惧，无语低头便转身。自率小鬟归内去，且言信伯与振粦。因知诗是闺娃作，共到窗前一看明。皆赞不惟诗句好，而且是，簪花妙楷卫夫人。仲明微笑身归座，良久方呼信伯听。此女为人沉静甚，柔和性格又聪明。能文雅号攻书史，腹有才华似左棻。虽则玉粦非鲁纯，奈贪游戏不专心。若非是我严拘管，只恐才华逊细君。信伯闻言多好笑，玉粦面上起红云。仲明复指花笺道，尔三人，和此同将秋草吟。须要推敲寻妙句，莫教红粉占诗名。孝廉三位同遵命，片刻新诗已作成。陆续将诗呈上案，仲明观看细评论：
　　秋草 杨蕙林
　　半是霜痕半雨痕，更无人处易黄昏。明妃去日应回首，陈后愁时正掩门。荒冢泥香余旧路，空阶辇迹记前恩。秋思闺怨俱难遣，谁写江南落叶村？
　　前题 文振粦
　　依栏録砌惹春愁，披拂东风乍未休。蓬转荣枯安有定，花时风雨大如流。下山渺渺苍烟里，落日萋萋古渡头。不用征鸿更嘹喔，眼前已是十分秋。
　　前题 文玉粦
　　露冷烟寒秋正深，谢家梦断杳难寻。望穷愁外千山色，悴尽春前一寸心。明月何人吹塞管，冷风昨夜急霜砧。青青河畔犹堪忆，惆怅蘼芜直到今。
　　仲明看罢笑盈眸，便向杨君道事由。秋草四诗皆妥贴，惟君词意妙无俦。宛如思妇空闺怨，借景言情自写愁。尔本新婚鱼水乐，作诗休得恁悲秋。来年会试京都去，是必要，第一仙人许状头。
　　从此莫为萧瑟句，好显扬名姓在皇州。蕙林听了先生语，两朵莲花面上浮。又恐振粦兄弟笑，口虽应诺意深羞。迟迟立起来辞别，昆仲殷情共挽留。同说世兄须少坐，画图当用酒相酬。仲明也道何忙去，且饮消寒酒数瓯。信伯遵依仍就座，家丁左右设珍馐。用饭完时齐出位，一同闲步下阶游。满庭月色凉如水，掩映东墙树影稠。良久蕙林方别去，已听二鼓转谯楼。仲明次日来高府，太史髙公疾已瘳。一切闲文都不表，匆匆岁月快如流。
　　却说残冬易过，又值新春，文仲明因春闱将近，欲送两子与蕙林人京会试，将家务交于文氏夫人及老仆吕样照管，择日起身，带同三位公子及吕升、侍砚、月桂而去。
　　纷纷举子尽登涂，北上公交车陆续多。一路风露难备述，为因名利尽奔波。乍消春雪犹余冷，新草初生满地铺。弘治三年春二月，此时已，惠风宣畅景融和。四方才子俱齐集，专候开科在帝都。
　　却说文绍有一族兄文清，字廉夫，现为吏科给事中。娶妻丁氏，只生一子，名唤兆粦，字存仁。今已二十一岁，娶张氏锦瑟为妻，同在京居住。仲明一到都中，先寻下寓所，安顿行李，留下蕙林在寓，便率领两儿来至文清府内，家人急忙报知。
　　文清父子甚欢欣，不及更衣便出迎。接人厅中同见礼，互相问慰别来情。仲明便唤存仁侄，可领吾们到内厅。公子兆粦忙答应，侧身引道在前行。文清陪进同宗弟，后走青年两俊英。早有侍儿先报人，夫人姑媳下阶迎。入堂见礼同归座，嫩绿芽茶献一巡。叔嫂寒温三五句，吏科给事便开声。
　　仲明二弟，你行李安于何处？何以不见到来？
　　仲明一笑便回言，行李存于旅店间。还有门人杨信伯，去秋乡试得秋元。上京会试随吾至，若共搬来觉太烦。故此外边寻寓所，免于搅扰始心安。夫人接语含欢道，叔叔之言却太谦。本属一家休客气，理应同住有何嫌？文清但说当如此，我遣人将行李搬。回顾兆粦言汝去，可邀那，杨君到此共盘桓。着人洒扫西书院，行李安于晚翠轩。公子应声方欲去，仲明忙向玉粦言。
　　汝可共大兄同往寓所，约杨信伯到此，并着吕升等将行李发来。
　　公子闻言也告辞，两人去了没多时，已同信伯杨君至，僮子中堂禀主知。内里三人重出外，蕙林趋步见尊师。回身又同文清见，顷刻排筵饮酒巵。至晚便于两院住，闲谈直到四更时。仲明次日清晨起，命儿们，温理文章与赋诗。
　　却说文清有一个胞妹，嫁与刑部郎中韩芳为妻，所生男女二人：男名云标，字锦然，年已十七，自幼顽皮。一心好武，韩芳只得请一位武进士来家教习武艺。女名云娥，未曾许字。韩芳夫妇知仲明到京，即带了云标回至文府，欢聚一日。此时试期已近，天子钦点文华殿大学士江芝龄为大总裁，礼部侍郎李泰为副总裁，并考取十八房官一共人帘。
　　举子纷纷进会场，人人都想姓名扬。总裁秉正无私曲，尽把奇才玉尺量。十八房官皆谨惧，当心各荐好文章。三场考毕无他事，一到了，龙虎之期把榜张。书外闲人都莫说，要言文氏二才郎。朱衣暗里将头点，髙掇巍科蕊榜香。兄弟同科成进士，仲明闻报喜非常。蕙林名落孙山外，怕看繁华闷卧床。幸得仲明时劝慰，解元勉强解愁肠。文家连日开筵宴，贺客登堂接应忙。过了数天逢殿试，群英献策到朝堂。殿前各把经纶展，尽都是，射斗才华笔有芒。阅卷大臣评甲乙，选成十卷进君王。
　　却说天子遂钦定鼎甲三名，到了传胪之日，驾临正殿，那三百名进士听候胪传。
　　此日刚逢天气清，君王太会众朝臣。阶前仙乐盈盈奏，殿上香烟袅袅升。彩袖昭容擎掌扇，锦衣内监侍朝廷。传宣速把弥封拆，金殿传胪第一声。一甲一名孙凤藻，松江府属宝山人。孙公安世皇亲子，廿五年华美俊英。一甲二名黄必裕，陕西籍贯住韩城。鸿胪殿上重传唱，一甲三名文玉粦。祖籍钱塘年弱冠，颜如冠玉正青春。唱完鼎甲三名外，又唱传胪蒋鹤鸣。余外之人难细叙，半分部属半词林。振粦亦入清华选，二甲之中第九名。当殿侍臣传圣旨，合班进士见朝廷。状元率领诸新贵，舞蹈扬尘拜圣君。天子座中龙意悦，当时望下便开声。
　　众卿听者：
　　阅尔文章识尔才，故将卿等置蓬莱。小心谨慎勤供职，自可以，安稳终身步玉阶。清要衙门非比别，莫将书史尽抛开。君王谕罢天颜笑，一众词臣拜在埃\"
　　臣等谨遵圣训。
　　深荷吾皇雨露浓，敢将书史付东风。小臣愚昧无他报，愿尽微忱答九重。天子欣然连说好，于时朝退驾还宫。次朝复赐琼林宴，上苑名花满路红。宴罢归来参主考，相衙又去谒三公。往来拜会同年友，方各清闲在府中。按下一班新翰苑，时光容易又秋风。蕙林仍住于文府，苦念慈亲不去胸。水远山遥音信少，思亲翘首盼飞鸿。将情便向先生说，欲整归帆返浙东。
　　却说仲明因来岁仍有会试恩科，欲留蕙林在京等待，见他思归甚切，难以固留，又为他年轻，道路上甚不放心，便欲亲自送他回去。其时，江南扬州府甘泉县出缺，仲明恰值预选，因是回南便路，却也合意，遂向部中领了文凭，择定日期，欲共蕙林一共起程。
　　且表青年小探花，因知父要出京华，只因一向追随惯，不舍严亲独转家。信伯虽然年纪轻，遣人相送必无差。岂知选了甘泉县，不得留亲只自嗟。烦恼一回存主意，父前便即禀根芽。欲思告假随亲去，侍奉晨昏在县衙。
　　仲明听了不觉笑道：「不然我亦可带汝同去，奈是明年仍有科场，汝既为鼎甲，不消散馆即可考差，况且散馆亦在明年，何必往返道路？」
　　自古男儿志四方，不须如此应高堂。且今天下虽无事，怎奈诸藩各逞强。天子仁慈全不问，万民嗟怨道涂旁。朝中更有诸奸佞，内外交通必致殃。时事看来多不妙，更无将相预先防。倘然果有兵兴日，须尽涓埃报圣皇。事父事君皆一样，只要你，能将名姓万方扬。玉粦只得低头应，但见振粦走入房。
　　振粦入来禀道：「适纔韩姑丈遣表弟到来，约同伯父于来日公备两筵，与父亲和信伯饯行。」仲明点头无语，次日便往各亲友家辞行。至晚，韩芳、文清设宴大厅，与仲明饯别。又设一宴于晚翠轩中，韩云标同兆粦等饯别蕙林。
　　书中先把大厅提，郎舅三人叙别离。刑部韩芳亲奉酒，说了声，吾兄保重出京畿。他时满县花开日，召伯甘棠定不虚。文绍起身忙接酒，敢蒙姊丈太称誉。饮完回献韩刑部，又见文清起拂衣。手捧金杯呼二弟，从此后，琴堂惠政万民依。得君去宰甘泉县，合邑苍生福泽齐。仁爱必能河渡虎，廉明定是阁悬鱼。长安离彼非遥远，听诵贤声满路岐。文绍接杯称不敢，兄言过甚转惭余。当筵饮尽方回献，亲举金杯把话提。
　　大兄请饮此杯，弟有一事相托。
　　只为振粦与玉粦，虽然侥幸入词林，尚皆年轻无知识，诸事须烦伯父心。有过务求加管束，莫教放荡青年人。玉粦已聘陶甥女，尚有振粦未定亲。况且年纪已不小，此情也要费清神。但须访得贤良女，可主蘋蘩便结婚。待等振粦完娶后，玉粦方可毕婚姻。诸凡要托贤兄长，更望兄，华翰常颁慰远人。给谏文清言晓得，侄儿之事自当心。三人当下重归席，弄盏传杯笑语倾。再说西厅书室内，筵中列坐五郎君。藏钩射覆同欢笑，共把瑶觞劝蕙林。只有探花多不乐，心中无限别离情。听人言笑浑无语，懒举金杯倦不胜。信伯知他因惜别，低低良语劝开衿。云标对面来观见，忽尔开言问一声。
　　呀，二哥何故这般烦恼？
　　莫因舅氏出皇州，今夕离筵动别愁。若果吾兄真为此，我们同去把他留。一行作吏诚无趣，鞅掌风尘苦不休。那及在京多快乐，团乐相聚乐春秋。何须要到甘泉去，外省官儿没兴头。供应上司如不到，一封参本上龙楼。那时不止丢官去，更恐怕，别有非常事可忧。如此唬他应畏惧，料然不敢出京游。说完便自呵呵笑，头动身摇似沐猴。两位翰林皆不语，解元忍笑假回头。兆粦听了云标语，失笑谎忙说事由。
　　锦然表弟，休得胡言。
　　姑夫现在大厅间，怎敢无知出乱言？诅咒渭阳何好处，只愁又要像前番。可还记得新正事，骂我严亲要下监。曾被姑夫加责罚，如何今又发狂谈？云标听了心中怒，道我无曾共你言。要你提吾前次事，使人委实不能堪。说时早已红生面，信伯杨君唤锦然。彼此戏言都不忌，望休反目在筵前。振粦也道何须恼，作戏之言莫反颜。公子兆粦惟有笑，心知表弟性情蛮。此时不再和他说，相约杨君把酒干。吩咐家人重上酒，含欢回向探花言。
　　愚兄闻得信伯常称贤弟有贲育之勇，何不在筵前共锦然表弟比较一回？
　　玉粦见说笑微微，愚弟焉能比过伊？自幼虽然曾习武，弓刀略重尚难提。久闻表弟多英勇，力可摇山世所稀。愧弟并无贲育勇，筵前岂敢比高低？云标忽听他能武，跳起身来叫道奇。
　　呀，奇了！看不出你一个怯弱书生，风流翰苑，也知武艺。
　　既然能武快些来，比较谁人有将才。如若筵前输了阵，罚他长跪在当阶。玉粦但说难遵命，翰苑振粦笑口开。今乃饯行杨信伯，当筵动武不应该。况兼不是鸿门宴，樊哙无须逞壮怀。公子云标连冷笑，想因恐汝弟当灾。今朝断不轻饶过，你便关心怎主裁？言讫忙忙来走近，乱拖乱扯小英才。玉粦端坐花梨椅，拖扯凭他身不抬。席上三君皆好笑，起身同劝入筵来。云标也觉真无谓，归坐筵中只发默。信伯为其来解释，欠身亲把酒来筛。
　　韩兄，请饮此杯。
　　愚弟明天便欲归，今须欢乐共猜枚。请君速把琼奖尽，百盏千杯弟奉陪。莫共子明同比武，料其何敢犯君威？探花微笑言称是，也劝韩君尽此杯。公子云标虽不悦，见人相劝也开眉。于时同把香椒饮，海味山珍满案堆。主席兆粦亲劝酒，解元沉醉玉山颓。斜欹交椅慵抬首，只觉得，愁绪萦怀莫可推。不禁失声长叹息，说了声，此番独我是空归。
　　咳，我好闷也！
　　千里奔驰道路长，虚劳慈母办行装。青云愧我梯难上，黄榜看人姓显扬。造物忌才从古说，难言定价有文章。堪怜下第刘蕡去，怎免穷涂阮籍狂？更负恩师期望意，深惭难折桂枝香。人生到此无聊极，恨不得，独对东风舞一场。言尚未完重伏案，深深已入黑甜乡。众人皆晓他真醉，听得其言笑又伤。席散大家齐出位，云标高叫解元郎。如何这样能贪睡，还要和君饮数觞。信伯闻呼方唬醒，起身含笑整衣裳。殷情揖谢文韩酒，撤席闲谈坐在堂。左右僮儿呈上茗，已经是，月移花影渡回廊。兆粦想起方纔语，笑向杨君说细详。一战文场虽被黜，何须耿耿不能忘！
　　杨兄呀！
　　满院花香月正中，正堪今昔舞东风。狂歌聊当穷涂哭，纵有那，万恨千愁一霎空。信伯答言吾不解，振粦点首笑溶溶。适纔是你筵中语，自叹心头事万重。故此大哥如此说，世兄休得假朦胧。解元见说方明白，顷刻桃花透颊红。笑道弟心无甚事，后来不解叹涂穷。想因醉后胡涂语，此刻忘怀没影踪。但是今宵风月好，作何排遣此宵中？兆舞笑道俱惟命，联句围棋任我兄。翰苑弟兄皆说好，不妨坐到五更终。那知又惹云标怒，冷笑连声说不通。
　　明日信伯便要起身，今须畅谈一夜，怎么倒要作那闷人的事来？
　　况我生来是武夫，怕听者也与之乎。吟诗丑态真难看，蹙额颦眉心想枯。更有围棋尤可厌，好之皆是牧猪奴。兆粦听了心中恼，变色回将表弟呼。怎便轻轻来破口，是真道理一些无。有何本领能夸口，可知道，还是有旁人胜你多。说得云标心大怒，谁人本领更强吾？蕙林笑说何烦问，自有英雄你不如。翰苑振粦连说是，比来还恐锦然输。探花默坐惟微笑，恼得云标欲动粗。一怒顿时狂性发，说声定把此人除。
　　唷呀，你等所说必是子明。
　　既是夸其武艺髙，与他定要比弓刀。管教一战来收服，方显云标力猛骁。说罢先将腰带束，低头又复曳衣袍。腰间佩有龙泉剑，拔出纯钢摇几摇。复向壁间抽一剑，转身递与小英豪。探花不欲相争鬬，接过龙泉案上抛。含笑说声君请坐【一】，书房比武恐人嘲。消停且待闲无事，定陪君，同到郊原比一遭【二】公子云标心急甚，左拖右扯不相饶。解元难禁微微笑，故向振粦道事苗。便使自居班定远，终防难及霍嫖姚。何须这等蛮缠甚，怎不怕，惹出灾来没处逃？振粦玉粦同应是，人须自量始为高。云标听了三人语，只急得，暴跳如雷手乱招。
　　文玉粦，你再不肯比试武艺，管教你死吾剑下！
　　话未完时跃近身，直前一剑刺当心。兆粦信伯皆惊起，翰苑振粦大吃惊。急叫锦然休着恼，戏言切勿便伤人。玉粦疑是云标戏，见剑飞来始信真。忙即起身来闪避，已被他，罗袍刺透两三层。此时不禁心生怒，冷笑连称怪事情。一语未完重一剑，探花此际好生嗔。上前夺过龙泉剑，掷出回廊响一声。信伯诸人魂始定，看了看，云标空手又笑难禁。韩家公子心逾怒，乱骂无知小畜牲。竟敢公然来夺剑，可知我，纵虽空手不饶人。说时又欲挥拳打，大怒词臣文玉粦。拂袖说声真可恶【三】，这般无赖惹人憎。急将一掌推他去，不提防，跌出回廊倒院心【四】。堂内三人皆大笑，这般武艺慢夸能。若还不吃些些苦，犹道是，盖世英雄独出群。文府家丁皆忍笑，韩家僮仆急前行。院中来挽韩公子，跌得云标欲发昏。遍体酸疼羞又愧，狂呼大叫倒埃尘。
　　阿呀，文玉粦，我把你这个万剐匹夫。
　　平空推我跌尘埃，与你冤仇解不开。狭路有朝逢着你，定将宝刀杀奴才。探花耳听云标骂，立在堂中怒满怀。却不敢同他再闹，恐防喧嚷父亲来。且言厅上三郎舅，宴罢清谈近子牌。忽听书厅人吵闹，三人不觉尽疑猜。一同出座来书院，但见云标跌在阶。文绍文清皆骇异，韩芳怒色上双腮。明知又共人争吵，便喝云标快起来。
　　阿呀，你这畜牲，又与何人吵闹，还不起来！
　　仲明见了便趋前，垂袖亲扶叫锦然。未识是谁欺了你，起来对众好明言。云标只得抬身起，走出那，昆仲三人共解元。信伯近前来谢酒，文清邀众人堂间【五】。仲明再向云标问，公子生嗔诉说连。可恨子明施毒手【六】，跌来遍体尽伤残。若非是我逃生快，险些儿，已把残生丧九泉。一面说时流下泪，仲明怒把玉粦看。喝声胆大无知子，怎敢颠狂是这般？我已早经知是你，别人断不起波澜。贪玩好耍无轻重，你将吾，训诲之言撇那边？表弟身中多跌坏，畜牲之罪不能宽！
　　吕升，速取家法过来。
　　吕升不敢略延挨，戒尺顿时送上来。惊得探花连退步，韩芳一笑把言开。此情莫把公郎怪，皆是云标太不该。专喜与人同斗武，时时放赖似婴孩。弟们见惯由他去，不劳君，小事些些动怒怀。若把子明加责罚，云标越更性情乖。文清也道言非错，扯住了，文绍衣袍不放开。取过戒方抛在案，回头惊问小英才。
　　呀，子明，你袍服上何来如此绽痕？
　　探花低首黯无言，文绍回观已了然。喝道玉粦何不语，莫非使性在吾前？兆粦恐弟重遭责，照实将情说一香【七】。文绍闻言心自想，外甥如此性凶顽，两儿若与常相处八，转令吾心不放宽。便叱玉粦更服去，探花回步入房间。韩芳连把云标骂，公子生嗔怒满颜。便道爹爹休责备，方纔始末听儿言。是非都系存仁起，要在筵中把剑观。唆我二人同比武，孩儿怎肯不当先？杨兄子仲同讥诮，此
　　三人，互把孩儿作笑谈。故此令人难以受，却将剑与子明玩。几曾真要将他杀，如若真时命早完。刑部韩芳心甚信，文清听罢怒容添。回头也责亲生子，皆你于中起事端。你赞子明多武艺，自然表弟不能甘。兆粦被责容含愧，信伯振粦也抱惭。暗里相窥偷一笑，无言都立在旁边。仲明转复微微哂，伊等俱皆在青年。偶尔戏言何足怪，吾兄休得恼心田。外甥也勿生嗔了，我着他来谢罪愆。
　　月桂，可唤二公子出来与韩少爷谢罪。
　　探花房内已更衣，闷坐窗前想是非。可笑姑父无教法，这般溺爱太昏迷。纵成表弟凶顽性【九】。不管何人任意欺。我若未曾来躲避，已经刺得血淋漓【十】。玉粦正自心中想，听得相呼立起躯。只得出房来谢罪，含惭作揖把头低。云标得意忙还礼，笑颜逐开把话提。舅父为人真正直，不存偏袒没嫌疑。子明既已来赔罪，我也心中不怪伊。但愿我家贤舅父，此行稳步上天梯。今年去做甘泉县，来岁封王转帝畿。再过三年和两载，必然即位要登基【十一】。外甥也得沾光彩，国戚皇亲乐有余。说得众人皆大笑，这般乱话太稀奇。韩芳笑骂痴儿子，何故生来若此愚？
　　你这孩子，不要说痴话了，快随我告辞去罢。
　　韩芳言讫整衣袍，向着那，文绍文清曲曲腰。堂内众人齐送出，韩家父子上鞍轿。跟来僮仆皆随侍，马上加鞭去路遥。文府诸人仍入内，已観天上晓星高。东方发白天将曙，淡月疏星映九霄。僮子吕升忙检点，行装先发上征舫。仲明信伯同辞别，此刻已，红日出升照树梢。给谏文清呼备马【十二】，欲思亲送到河桥。仲明立请兄回步，再回相辞不敢劳【十三】。
　　文清只得立住，命兆粦送叔父上船。当下兆粦与振粦兄弟一同送至河干，五人齐上了大船。仲明又再三叮嘱玉粦，不许与锦然争闹，如再有一些过失，见面时定要重责。玉粦唯唯而应，仲明催令三人归去，然后吩咐开船。
　　两位词林别阿翁，便同兄长出舱中。下船立在东边岸，早见船头扯起篷。文绍并同杨信伯，倚船窗，一齐回望大堤东。探花见父扬帆去，难禁离愁苦满胸。惟恐兆粦来取笑，不将别泪洒西风。柳堤望断孤帆影，兄弟方纔踏玉骢。联害仍归文府内，书厅闲坐语喁喁。探花多少思亲意，不把中肠告两兄。言笑之间常默默，满怀无限别离衷。慢言翰苑书房事，且表文清给事中。只为兆粦年已长，文章做得也清通。目今即有恩科试，怎奈何，未采芽香人泮宫。便即代其来纳监，惟望他，秋阅一战得成功。兆粦更外勤攻苦，每日里【十四】，读到谯楼四鼓终。只为弟兄皆折桂，若然落选愧同宗。兆粦自此文思进，要稳步蓬莱十二峰。喜动娇妻张锦瑟，望东君高发博恩荣。耐心专候秋闱试，连着那，父母堂前也喜气浓。按下纳资捐监事，下卷中，要提太仆一裴公。子虚之事皆乌有，将相功名尽是空。一自故园兵乱后，流离无所叹涂穷。钗分镜破深秋里，托足安宜类转蓬。徧览弾词男扮者，此书不欲与相同。笔端写尽平生愿，排遣惟凭翰墨中。风雨打窗人未寐，夜深犹对一灯红。书完一卷添清兴，再写余波意未穷。
　　【校记】
　　〔一〕「坐」字原残缺，据南图本补。
　　〔二〕「到」字原残缺，据南图本补。
　　〔三〕「真可」二字原残缺，据南图本补。
　　〔四〕「跌」字原残缺，据南图本补。
　　〔五〕「清邀」二字原残缺，据南图本补。
　　〔六〕「可」字原残缺，据南图本补。
　　〔七〕「说」字原残缺，据南图本补。
　　〔八〕「若与」二字原残缺，据南图本补。
　　〔九〕「凶顽性」三字原残缺，据南图本补。
　　〔十〕「经」字原残缺，据南图本补。
　　〔十一〕「即」，原作「既」，今改。
　　〔十二〕「文清呼备马」五字原残缺，据南图本补。
　　〔十三〕「回相辞不敢」五字原残缺，据南图本补。
　　〔十四〕「每日里」三字原残缺，据南图本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