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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七年 ...

  •   雨下个不停,气温却依旧闷热。

      李叔绕不过盼儿的请求,带着盼儿去了一家橡胶厂参观。

      所到之处都是肮脏的器械,还有加工厂特有的化学气味,李叔本想靠这一次的参观,一劳永逸地让盼儿打消外出打工的念头,没承想她竟不愿离去,还说:“一天多少个铜板?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李叔赶紧收住这个话头,“这里不收劳工,再说要是盛家公问起你来,我总不能说言小姐在加工厂里拉橡胶吧?到时候就变成你有工作我没工作啦,行行好啦,别叫我难做。”

      盼儿悻悻地点头。第二天,她自己徒步两个小时走到了橡胶厂,一身臭汗地站到人家厂门口:“哪里入职?”

      看门的黑皮肤,面无表情地打量了盼儿一眼,朝身后不知道喊了句什么,一个女子探出头来,朝盼儿冷声道:“中国人?”

      盼儿嗓子在冒烟,却扯起笑脸,拼命点头:“对对对,我要入职。”

      女子把着手里的毛巾擦汗,凝望了盼儿足有半分钟的时间,道:“进来吧。填表。姓什么?”

      盼儿没说话。

      “姓什么都要想半天?”女子高声起来。

      “姓,姓诚,诚实的诚。”盼儿被她吓得声音都小了。

      女子以一种几乎是审讯的语气,要盼儿填完了余下的表格,什么证件都没有要看,便给她分了围裙,手套,还有长筒雨鞋。

      盼儿穿过树林,进入一间密闭房间,无法形容的刺鼻气味激得她几欲作呕。

      可再恶心的味道,闻惯了,也就觉不出来了。

      三个月后,行李仍旧没到,连李叔也不知道行李去了哪里。大海变得更宽,故乡更远,日子变得更加漫长,但盼儿不会再以泪洗面。

      新洲没有冬日,后院的紫绣球树一月份还是会开花。

      盼儿睡觉吃饭,瞒着一屋子的人外出打工,剩下的时间里,就对着大海给盛武杰写信,在房里写,在院里写,有时候为了看到更远的北方,她爬到屋顶上去写,凌晨四点就出门的她,边走路也会边打腹稿。她根本就停不下来,时常写到弯月高挂,眼睛实在昏花了才停笔。

      她不知道这些信会不会像行李一样石沉大海,但她还是不停地写,若是停下来,她怕沉入大海的就是她自己了。

      一个难得的雨后晴天,李叔带了好消息来:“盛家公托人捎话了,说是要特意告诉言小姐,他侄子一切都好,只是公事繁忙而已。”

      “真的?”盼儿一下子站了起来。

      是啊,他可是盛武杰啊,是这世界上最高大,最周全的男人了,有什么是他做不成的?他当然一切都好!

      那一夜是盼儿到新洲以后,第一次睡了整觉。

      ***

      一九三一年九月,南京江宁。

      监狱长吹着口哨,踩着皮鞋,在走廊里散步似的姿势,警棍路过栅栏铁柱,敲出叮当声响,清脆里带着些威胁。

      走廊末端,监房门被打开。

      角落里,坐着一个男人。他衣衫落魄,胡茬凌乱,脚踝被铁铐禁锢在地,手铐为他本就伤痕累累的腕间添了几圈红茧。

      但他背脊依旧挺拔,在这昏暗幽闭的单人监房里,不知道他挺个胸膛是要给谁看。

      “盛武杰。”监狱长的警棍在他半米宽的床板上轻敲,“起来。有人找。”

      “华北如何了。”盛武杰张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生了锈的铁网在漏风。监狱长对着他的后脑勺撩起手就是一棍,“我他妈长得像报纸?废话多。”

      七年来,鲜少有人看过他,小叔叔来过一次,告诉他自己爱莫能助,之后便消失了。冯绍祥来过两次,一次问他要盛宅地契,后一次来告诉他大伯已在狱中自缢,后来也没再来过,久而久之,盛武杰也就习惯了这种被遗忘的感觉。

      探监室里,盛武杰坐定,面前的是个陌生人。

      “好久不见了。”陌生人开口。

      盛武杰微微摇头,“我不认识你。”

      “我们在柏亚山见过。”陌生人说,“我姓夏,是你小叔叔的秘书。我知道你在南京的周旋,七年前往北岭运武器的那些事情,都是我负责的。”

      盛武杰终于抬头:“那请问,战事如何?华北如何?东洋如何?冯绍祥说过的作战计划,到底是什么?”

      夏秘书脸上绷紧:“不抵抗。”

      盛武杰眉头微蹙一下,以为夏秘书没听懂他说的话,耐心地重复:“我问的是作战计划。”

      “就是不抵抗。”夏秘书重复了一遍,“东洋已于沈城驻扎,冯将军...没有出兵。”

      盛武杰头脑有片刻的空白,而后是整个人奋起的暴怒,手铐随着他手的动作砸向桌面,滔天的怒意尚未发泄,便被监狱长的电棍制服。

      “老实一点!\"监狱长喝道。

      电流使盛武杰半身痉挛,疼痛难忍,他喘着粗气,脑袋里怎么也绕不过 “不抵抗”这三个字。

      “我一开始也没懂。”夏秘书朝监狱长瞪了一眼,挥手要人退下,接着说,“但溥仪已经被押入沈城了。”

      盛武杰咬牙忍痛,片刻明白了夏秘书的意思。

      有人打仗,是为保家护国,比如盛武杰,还有人打仗,是为一己私欲,比如冯绍祥,原来冯绍祥的所谋,一直都还停留在那个 “一统中原”的大梦上,他真的还以为外部势力可以助他圆梦,旧朝傀儡留了这么多年,终于在这个时候用上了,而最讽刺的是,驱逐宣统帝一役,便是盛武杰替冯绍祥飞扑北平打的。

      “盛家军...我是说北洋陆军第六军,他们呢?”盛武杰问。

      “五年前就被解散了。他们被冯绍祥强制收编以后,总也不服管,冯绍祥干脆把他们就地解散了。冯绍祥多少仗都是第六军替他冲锋陷阵,难得的好队伍啊,就这么没了。你入狱之后,华北第一军与第四军合组成了“一四联军司令部”,打过浙奉战,鲁攻南,广北伐...”

      还是这么个老样子。“哪里都打,唯独不打东洋人是吗?”盛武杰咬牙切齿。

      两人沉默许久,夏秘书道:“你不该让冯绍祥为所欲为的。”

      这话没说错。盛武杰仰头。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夏秘书接着道:“我接你出狱,你去取冯绍祥人头。”

      盛武杰猛地朝夏秘书看去,见他表情平淡,明白这话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

      盛武杰说:“就算冯绍祥该死,北洋军也不会容忍叛......”

      “谁说一定是北洋军?”夏秘书说,“你搭进去的上半辈子,还不够吗?”

      盛武杰朝夏秘书眯了眼,安静了许久,幽幽地问:“今时今日,我已经不信自己能分清对错。你又为什么信我。”

      “错的不一定是你。”夏秘书顿了顿,“你送走言小姐的事情,你小叔叔也都是交给我去办的,所以你入狱前的细节,我知道一些。”

      水汽凝结,从灰色石壁上流下。

      盛武杰忽地起身,声音颤抖:“...你,你有她消息?”

      “你先坐下,慢慢说。”夏秘书扶盛武杰坐下,“你当时给广州运过行李,足有三节车厢。后来你又把那批行李发回北岭了。你能说说看那是为什么吗?”

      三节车厢,是盛武杰的全部家当,早就说好了是盼儿的聘礼,那自然要随着盼儿走。可他转念一想,又怕盼儿到时候拿着钱,过两个月就回到北岭,回来也许就跟着他一块儿入狱了,磨人骨头的审讯,他绝不可能让她受。

      他当时看着运回的行李,左思右想,还是私自动了这笔钱,给每一户人家发了五十两,足够他们逃命的路费和安置费,就当是自己对北岭最后的交代。

      盛武杰不说话,夏秘书自问自答:“散尽家财。这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他说着,眼神里多了些许钦佩和同情。

      盛武杰不想在这件事上多停留,问道:“你到底有没有她的消息?”

      夏秘书点点头,拿出一沓信来,道:“你小叔叔逃去东洋了,这是搜他住所的时候发现的信件,是言小姐写给你的。”

      那沓信极厚,像本书一样,盛武杰愣了片刻的神,把手掌在裤子上来回搓了几下,伸出双手,捧下了那沓信。

      “司令亲启。”第一封信封上写着。

      她还是喜欢叫他司令,尽管他早就什么都不是了。

      指尖触摸着信封,盛武杰不敢打开。

      他在小隔间里住了七年,这是第一次接触任何关于盼儿的消息。光是名字就足以牵扯出他心里那份熟悉的悸动,怂恿着他呼吸急促,眼神闪躲,仿佛第一次见到盼儿。

      他永远都记得那个晚秋的下午,盼儿娘领着他,到言家老院里。

      老藤编织的篱笆下,盼儿悠然自得地在太阳底下码着野花,晒着草药,不合身的厚袄子把她裹得像颗小粽子,却裹不住她浑身散发的满满的生命力,红仆仆的嘴唇里轻哼着不知名的歌谣,那副活灵活现的自在模样,在那间满是黄土的院子里,珍贵得像是沙漠里开出来的绿玲花。

      她竟然还记得他,还给他写了这么厚一沓信。阴暗里过了七年,盛武杰对这种欣喜已经无法适应。

      “还有。”夏秘书又道,“她改嫁了。”

      ……盛武杰不想在外人面前失态,可颤抖的嘴角与指尖早都将他出卖。

      他送她走的时候,其实早就做好了这个准备。盼儿还那么年轻,他当初给小叔叔的关照里,就是说明了不能将她关在屋子里,如果她遇得见好人,那就要许她自由,万不能为难于她。

      七年来,他一直以为心里早就做足了准备,可这话真的听到耳朵里的时候,他全身还是泛起里彻骨的苍凉寒意,心尖疼得他整个人都想打颤。

      他不该有这么大的反应的,他早该放下的,毕竟自己现在是个什么都没有的阶下囚,盼儿在南方裹着骄阳,哪里还需要旧雪天里的破裘衣。

      “她......”盛武杰摩挲着手里的信,忍不住还想再问,“她嫁了什么样的人。”总不能是白邦彦吧。

      夏秘书摘下眼镜,“这也问不具体,只知道是姓诚,是一家橡胶厂的老板。”

      厂老板啊。盛武杰又卑微地低下头去。老板好啊,应该能给盼儿很好的日子吧,小财迷心里应该是高兴的。

      还好,还有这几封信,够自己残喘余生了。

      ***

      监狱是通电的,但他的隔间里没有灯,每天只给他发一根蜡烛,烧完了就没有足够的光可以阅读。他一个字读两遍,看着字迹想象盼儿写信时候的模样,读得奇慢无比,一天只能读三封信,读了一周还没读完第一遍:

      “腊月十八,司令亲启:还是好想你。”

      盼儿这头开得炙热,时隔七年才读到,盛武杰笑着流泪。第一封信只有一句话:

      “来时一路顺利,没出任何岔子。

      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你别想得太好,我的意思是,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算账的。想娶就娶,想扔就扔,你当我是什么?我还在生气。不给你写了。”

      “算了,还是想写。”第二封信的落款和第一封是同一天,“这整座岛都是臭的,大约是离海太近,树又多,总有木头腐烂的味道。院子里有一棵树,开黄色的花,特别像盛宅里头的那棵冰凌。想你。腊月十八。”

      第三封信:“正月廿五,司令亲启:今天在路上看见白色的五瓣花,问了人,说叫鸡蛋花,好看。以前没见过这种花。我今天还跟一个叫玛利亚的女人吵架了,她笑我不会讲洋文,总要她当翻译,嫌我烦,骂我笨,我一激动就跟她吵起来了,那当然是我吵赢了,可她后来又来骂我,后来骂的什么我就听不明白了。气死我了。

      我今天早上吃了一只鸡蛋(今天和鸡蛋有缘),中午吃了面包,晚上李叔做了一只鸡,他说那叫海南鸡饭,我看明明和白切鸡没有区别,这个海南又是个什么地方。李叔做饭好吃,但没有方嬷嬷好吃。你可别告诉他这是我说的。方嬷嬷还好吗?老黄呢?

      听李叔说,你一切都好,我觉得这样大的事情,李叔应该不是哄我的,所以我想,北岭和盛宅还是一切平安的是吧?记得以前,你总不睡觉。这样不对。要好好睡觉。盼。”

      “Dear 司令:你看,我会说洋文了。这词有些肉麻,不好翻译,是我今天刚学的,小文教我的。感觉陈先生以前也教过我,是我没学好。书到用时方恨少,都是真的。我给小文找了个学上。上个月手受伤了,不能写字,也不想让人代写,所以没写信。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是去海滩上玩的时候跑太快摔坏的,现在已经好了。我给白大哥介绍了工作。他搬出去自己住了。

      今天才知道原来玛利亚一个人带着女儿。辛苦。李叔和玛利亚女儿是同一天生日,我给他们做了伊面和百合莲子,他们都说好吃。好像没做过东西给你吃。等我回来补上。”

      “五月二十八,司令亲启:寄出去十二封信了,怎么没有回音,是不是都没寄到?”原来他读到的第五封,已经是盼儿写的第十二封了。

      “今天去玛利亚宿舍里玩,吃到一种包陷的鱼丸,好吃,等我回来给你做。玛利亚问我,为什么洋文都不会说,还总是在外面吵吵,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敢跟人家说话。我告诉她,这是因为以前,我说的每一句话,我丈夫都会认真听,他还总喜欢问我:‘盼儿觉得呢’,‘盼儿说好不好’。

      记得嫁给你以前,我一直都是个胆小的人,但现在不是了,我知道我说的话,至少有你是一定会听到心里去的,我在哪里都不会是一个人。我跟她说,我丈夫高得顶天立地,可她因为我矮,所以就不信你长得高。她又笑话我。我得带她一起回去看你,气死她。”

      “司令亲启:你猜我今天发现了什么惊天的秘密?李叔在偷偷约会玛利亚!我好像有红娘红包可以收了!”

      “司令亲启:我今天新认识了一个很重要的朋友。等我回来给你介绍。”

      眼泪啪嗒一下掉在最后一封信的纸上,皱起一个圆点,盛武杰心疼不已,忙拿袖口摁干,吹着气想把纸再次捋平。

      一周后,夏秘书再次来访:“你想好了吗。”

      盛武杰眼神坚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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