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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孤岛 ...

  •   水手专业,船身夯实,这船人也是运气极好,几乎是一点风浪都没遇到,除了靠近新洲时有过短暂的搁浅,其余一切顺利。他们仿佛是在陆地上办了几场宴会,唱着跳着,便来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时隔半月,再一次踏上陆地,盼儿脚下的感觉不太真实。

      新洲港口热闹,规模庞大得胜过了盼儿以往所有的想象。这种热闹有别于盼儿熟悉的繁华,反倒是一种 “繁而不华”,嘈杂不堪的景象,甚至有点像个没有制度的菜市场。

      人更是杂乱,什么颜色的都有,各种听不明白的语言像经文一样绕在盼儿耳边,像个嗡嗡响个不停地蜂巢,蜂群看似毫无章法,但每一只都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有盼儿立在原处,找不到前进的方向。

      盛武杰呢?

      她仍抱着幻想。

      毕竟盛武杰从来都是这样的,在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就会出现,哪怕挨过子弹穿过火海,他也一定会出现的,只要念他名字,他就会过来救她,只要他在,她就能安心。

      半个月了,任他什么玩笑也该开够了,他再不出现,她就真的要生气了,绝不是他搬一整院子的花就能哄好的那种。

      盼儿赌气地想着,新洲太阳毒辣,晒得她额头冒出阵阵虚汗。

      她舔了舔开裂的嘴唇,四下张望,没瞧见盛武杰,却看见个短袖短裤的人,举着个中文字的牌子,上面写的是 “欢迎盛府言盼小姐”。

      看见这带着 “盛”字的牌子,盼儿也觉得像是看见了盛武杰的影子,整个人立马精神了一些,快步上前,朝人问:“你好,我就是言盼。盛武杰人呢?”

      来人放下牌子,伸过来双手朝言盼鞠躬,“欢迎欢迎啊言小姐,路上辛苦。盛家公交代过的,吃食住宿都安排好了,你随我来啦。”这人态度极好,只是说话有些吃力,嘴巴里似乎翘不起舌头来。

      “我哪儿也不随你去,”盼儿忘记了礼貌,“盛武杰呢?”

      这人不过是做个接待工作,哪里能知道盛武杰的行踪,他说:“言小姐稍安勿躁啊,我叫李苏耀,您叫我小李好啦。这里太阳大,我们到前面楼里头再细说?”

      盼儿还想说话,被白邦彦在身后轻推了一把。白邦彦说话也已是有气无力:“盼儿你别忘了礼貌规矩,第一次见人说话怎么能这样冲。李叔也在大太阳下等了许久了,我们进屋说吧。”

      盼儿抬眼看了下李叔冒汗的额头,回头看了眼邮轮,不情愿地挪着步子。

      “你们下来得挺晚啊?比别人都晚。”李叔边走,边扯着闲话。

      白邦彦无奈地看了盼儿一眼,没说话。

      盼儿回程心切,所以下船之前,她试过许多把戏,躲到了邮轮后厨的仓库里,被人赶出来,之后又藏到了空客房的衣橱里,这次没被人发现,藏了几乎一个小时。

      可惜她不懂,上船多少人,下船多少人,都有两个水手在门口掐着计数器数着呢,结果少了她这一个,还少了两个为了找她而没下船的白邦彦和小文,于是所有船员也开始满船搜索,这才比别人晚了这么久。

      白邦彦是家里的大哥,所以他从来都觉得自己是个既懂事又好说话的人,但眼下却是得压着怒火才能叫自己不至于大声吼起来。从北岭到新洲,耗时大半个月,榨干了白邦彦最后一丝耐心,如今终于落脚新洲,看见有人来接言盼,他心里如释重负。

      楼里确实比外头阴凉,李叔递过来一支瓶装水,盼儿没见过这样的水,多看了两眼,李叔帮她打开,又解释道:“密封瓶装水啊,喝之前都是没开封,干净卫生啦。”

      盼儿喝下一口,强行定了定心思,道起歉来:“李叔对不住,方才冒犯了,我叫言盼,您叫我盼儿就好。”她一通简短的寒暄,还是绕回了最想问的话:“盛武杰真的不在这里吗?他有没有说过他什么时候会过来?或者,您有没有他的消息?”

      “盛武杰....这名字倒是有点熟悉,是不是盛家公的侄子啊?”

      原来这一声盛家公,叫的是盛武杰的小叔叔。

      “对对对,就是他。”盼儿忙点头。

      “盛家公的侄子啊,他不是当军人来的嘛?现在都打仗啦,他哪里走得了?反正我没收到过要接待他的消息哦。”李叔老实地回答。

      即使早就该料到是这样的回答,盼儿的心还是沉下一些。她抓着瓶水,转头朝白邦彦道:“盛武杰没有给我留行李吗?”

      白邦彦还没回答,李叔先道:“啊对啦,小伙子啊,你休息一下,等会儿跟我一起去搬行李?”

      “好。”白邦彦也被晒蔫了,一口水下肚才缓过神来,疑惑道:“什么行李?”

      李叔被他的惊讶吓到:“行李啊,这么大老远来,什么行李都没运?”

      白邦彦顿时傻眼。盛武杰没有交代过任何关于行李的事情,他自己也没想起来问,不过眼下被李叔这一说,倒也是奇怪了——跑这么远的地方,一件东西也不带,这可如何过活?

      盼儿急得红了眼眶,朝白邦彦道:“盛武杰真没交代过?真的什么都没有?”

      “这是什么意思?”白邦彦气焰直往头上蹿,“我忙前忙后,没有功劳也有点苦劳吧?到头来还要批评我的不是了?他就是没有交代,我没忘,是他忘了,是他太着急要送你走,才忘记了还要打包行李给你,压根就没有行李。”

      盼儿又想掉眼泪,但强压着情绪,不敢朝白邦彦发脾气。

      李叔赶忙扮起和事佬:“没事没事啦,路途远嘛,粗心是难免的啦。这样,我去打个电话,联系一下船长,看看他那里有没有记录,你们在这里等我,不生气啦,和气生财嘛。”

      李叔替盼儿找了个座位,便匆匆朝办事处的人堆里去了。白邦彦立在原处,垂头丧气不说话,小文来到盼儿身边,小声道:“姐姐,会不会是白大哥把行李私吞了?”

      白邦彦给小文留了个什么样的印象,可想而知了。

      盼儿猛地抬头,眼神里有片刻的急躁,而后叹气。跟孩子说话,她还是尽量保持语气平和:“你白大哥在广州,确实有他自己的私心,可那也不能说明他就是个坏人,会骗人财产。在这一点上,我信他,人是你盛大哥挑的,我自然要信他。”

      小文若有所思地不说话。盼儿看了白邦彦一眼,想来他就算到北平生活过一阵,那也不过是在医院里当个助手,同她言盼一样,哪里走过这么远的路,见过这么大的阵仗?谁也不想在别人的地盘上还要被自己人孤立。

      “你叫他也过来坐吧。”盼儿朝小文说。

      小文听话,即刻叫了白邦彦过来坐,白邦彦似乎也很受用,脸色当即缓和了一些。

      盼儿不由得想起了在盛宅里的日子。面对盛武杰,她似乎从来没有这样设身处地照顾过他的情绪,从头到尾,她总觉得是盛武杰欠她的,仿佛受盛武杰的照顾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仿佛他天生就是三头六臂,处理完自己的事情之后,还能把周围人的所有事情也处理妥当,在他怀里过日子,注定是用不着长大的,哪里会要求她来照顾别人的情绪。

      可盼儿现在是一个人了,实在不该给任何人坏脸色看,哪怕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只敢往肚子里咽,只敢往自己身上找原因。孩子的事情,也怪她自己,拖了太久,没跟盛武杰交代清楚,兴许那样他就不会舍得把自己送走了。

      一肚子的后悔和对自己的怨恨,让她这半个月来,都得压着情绪度日,但凡说多了话,她就会红眼眶,哪怕说的话和盛武杰一点关系都没有,她也会想哭,心脏被生生挖掉一块,她痛不欲生,情绪时常在崩溃的边缘,一失足就会落入深渊。

      安静地坐了近一个小时,李叔才赶回来,抹了把汗,道:“打听到了,盛司令确实是往广州运过行李,说是要乘客上船前签到,才能一起上船,大概是你们在广州太着急,所以忘了是吧?”

      白邦彦当时上船,哪里是单用“着急”二字就能形容的,简直是遇神杀神,万夫莫挡的架势。他起身替自己辩驳起来:“他连有没有行李这事都没跟我关照过,就算我提前三天到,我也不可能去登记啊!这如何能叫因为太着急所以忘了?”

      “盼儿,”他又回头,“真的跟我没关系的。”

      盼儿起身,朝李叔说:“多辩无益,劳烦李叔,现在如何才能把行李寄过来?”

      李叔说:“不跟乘客一起走,那只能当作货物运啦,这就查得要再严格一点,还要再排时间啦。没关系没关系,冇需担心,我替你们联系一下盛家公,看看他哪条船方便就走哪条啦,不过最近风声紧啊,再快,也要至少三个月啦。”

      白邦彦还在辩驳,盼儿忽地耳鸣,一个字也没听进,抹了把脸,无声地点了点头。

      她在原地怔了许久,仰头眨巴着眼睛,要把没落下的眼泪都倒流回去。

      绝望之余,盼儿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船票天价,她拿不出来,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希望,就是盛武杰给她留的行李,她朝白邦彦讨行李,也只是为了换一张回程票出来。

      而她是了解白邦彦的,让他偶尔撒两句谎,他兴许还能瞒天过海,但让他情绪饱满地做戏,白邦彦是办不到的,所以他说盛武杰没关照过,就是盛武杰当真没和他说过行李的事情。

      盛武杰一个司令,出门打仗最要紧的,无非是一手抓军队,另一手抓辎重,这是早该刻进脑子,如同呼吸一般下意识的习惯。他让白邦彦送人出洋,却不说清楚行李的事情,就像出兵却忘记安排粮草一样,这样粗心,盛武杰绝做不出,除非他存心如此。

      盼儿前后细细一想,便明白过来,是盛武杰自己故意拖延了行李的路程。他把盼儿送到这么远的地方,定然要留一大笔钱给盼儿,可他也害怕盼儿转手就拿这钱,去买回程的票。

      他算到了盼儿所想,可见他思虑周全,又可见他有多么铁了心要把盼儿留在新洲。他越是心狠,就说明他的处境越危险,否则为何要做到这样一点后路都不留?

      他生死未卜,却还想破了脑袋,既要保证盼儿的吃穿用度游刃有余,又不能让盼儿手里闲钱太多。盼儿不明白,她平时在盛武杰面前,究竟是表现得多绝情,才能给他留这么一个印象?他是当真觉得,她可以在这种时候隔岸观火,天天只顾自己吃喝玩乐?

      “李叔,你方才说的电话,我能打吗?”盼儿问道。

      “电话这个东西,只有码头有啊,刚刚给我讲话的是船长啦,不是盛武杰本人啦,言小姐要是想打电话回中国,那是不可能的啦。”

      盼儿失落了一瞬,又打听:“那李叔如何同盛家公联系?”

      “写信咯,电话线哪里有那么长的啦。我写信到蓬卖,他们发一个电报去海防湾,过湾需要摆渡人送信咯,送过去之后谁负责,我也不清楚咯,总归就是信加上电报这么一瘸一拐地过去咯。没关系没关系言小姐,你放心啦,吃穿用度这些都安排好的啦,你不用等着行李过日子啦,等我,肯定能帮你把运过来。”

      盼儿礼貌道谢,又接着问:“那我写信再回信,岂不是要半年?”

      “半年都算快的啦。”李叔劝慰,“冇需担心,既来之,则安之,这里没有冬天,你们来的这个时候,刚刚好避开北方冬天,舒服得很啦。等你们休息一下,我安排人带你们去海边踩踩水吹吹风,烦恼统统忘掉掉啦。”

      新洲的道路平稳,盼儿坐在后排,怔怔地望着窗外的雨树和青龙木挨个后退。

      海边立着一栋栋的小洋楼,她的住处是其中的一栋。听李叔介绍,这是小叔叔的房产,从来没安排给人住过,这是第一次,所以说,盛武杰同小叔叔,到底是一家人,盛武杰也是真的把她当成是一家人,否则小叔叔不会舍得这样安排。

      她没往楼里去,甚至看都没有看,径直走到了房子后院。

      她踮起脚,靠着篱笆,朝北方眺望。篱笆外面是礁石,礁石外面,是悬崖,再下便是海水,一望无际的海水,而狂涛巨浪的另一头,在那个消失不见的尽头,就是北岭。那里有她深爱的人,还有她穷苦的家。

      她在这一刻,才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学会过应该如何去爱一个人。

      海域浩瀚,她渺小得像一粒灰。她的乞求和愿景,都被海浪吞噬,她束手无策,无可奈何,她渺小得老天爷根本看不见她,谁又会在意她在跪些什么。

      云层积攒,天空染灰,变得肮脏,太阳失踪但气温依旧闷热。这座南方的孤岛连天气都那么让人讨厌,连海风都不及北岭舒适。

      盼儿呆立着,习惯性地抬手擦泪,才发现自己脸上没有泪痕。

      泪已流干,她已在悲伤里浸润了太久。这压根不是她的性子。

      她猛地起身,拍干净屁股上的沙,路过一直在背后默默看她的白邦彦,回到屋子里找到李叔,郑重地道:“李叔,麻烦你,能给我介绍工作吗?

      什么都可以,真的什么都可以,搬行李赚钱吗?我会搬行李的,你别看我个头小,我有力气的,我在老家的时候,老大的箱子,连着好几个,都是我自己搬的,我还会蹬三轮车,也能开车,会打枪,我还会默写冰箱图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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