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往事》一道荒

6、开会

　　乔绿觉得这一天，像做梦似的。

　　洗澡时，她想了一遍今天发生的事，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关了水，她擦干手跑到客厅拿起手机打开星座运势。

　　没说她水逆啊。

　　乔绿光着身子站在客厅苦想半天，直到身上的水都干了才回到浴室。

　　这晚她依然睡的不踏实，后半夜猛然惊醒，她翻身下床，坐在客厅一边喝水一边压惊。

　　直到后背传来阵阵湿凉感，乔绿才发觉身后汗湿了一片。

　　好在沙发后的暖气热力充足，不一会儿，那股湿凉感没了。源源不断的热意烘烤着她的背脊，仿佛被人从身后拥住。

　　客厅暖意融融，沙发一角坐着Lauren送的毛绒公仔，乔绿怀里抱着靠枕，不知怎么仍感到无边冷寂。

　　冬夜的月亮朦胧，像披了纱衣，看不真切，她坐在沙发上对着窗外发呆，一直看到朝阳初升，满室黑暗被驱散。

　　照顾母亲的那两年，乔绿在医院的走廊上见过很多次这样的黎明。

　　那时她也曾希冀过悲伤和疲惫都会如黑暗的夜晚一样随着天亮散去，可惜没有。

　　长期躺卧、受压的皮肤会长出褥疮，乔绿没有经验，也没请护工看守，发现时母亲的褥疮已生了大片。

　　第一次翻身换药，乔绿尝试着将人抱起却发现她根本不用费什么力气，曾经高贵美丽的母亲在病榻上消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的重量。

　　医生让家属多跟病人讲话，说不定可以唤醒沉睡的大脑，乔绿话少，每天搜肠刮肚跟她聊天也没唤醒过一次。

　　但她对此并不失望，她太清楚母亲是个怎样的人。

　　乔绿的母亲有个好听的名字——阮声曼。一听就是大家闺秀，她本人也人如其名。阮家独女，出嫁后乔知悉捧着爱着，一生心性纯良，毫无心计。

　　后来乔知悉倒台下狱，资产尽数查封，乔家只剩母女俩，阮声曼向来不坚强，在无可改变的绝境面前，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推开窗子，从高楼一跃而下。

　　当时她都不曾想过生路，如今成了植物人，更不会有什么想要醒来的意志。

　　所以当阮声曼的呼吸真的终止时，乔绿没有哭，她知道那是母亲想要的解脱。

　　伤心是免不了的，可一千多个日夜过去，再大的伤心也冲淡了，更何况摆在眼前的现实让乔绿没得选择。

　　难捱的时候多的记不清，能有现在的生活她已经感到庆幸。

　　乔知悉入狱时她二十一，再过两个月她二十六。

　　事到如今，池老爷子见她，还要试探她是早已接受还是怀恨在心，也不知是在考虑什么。

　　窗外天光大亮，乔绿还保持着坐着的姿势。

　　她是理智的，乔知悉被检举的那些证据并非全是伪造。圈子水深，人无圣贤，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她不怪谁，也不怪自己的父亲母亲。

　　人生时刻都充满了变数，没有什么是绝对的稳固，命运就是喜欢如此弄人，好坏都不给人准备的时间。

　　她看得开，却也有些迷茫。

　　要说她真做错了什么、对不起谁，好像就只有池漾了。

　　现在被他折磨，也算是她罪有应得。

　　墙上的钟忽然响了下，整点报时，早上七点了。

　　乔绿躺倒在沙发上，伸直有些麻木的腿，脚踩到公仔的脸上，舒服了。

　　手机显示一条微信消息，她打开，是Lauren发来的。

　　【下午一点去嘉亚开会】

　　乔绿想了想，昨天刚签了合同，拍摄还早，好像没什么事要过去。

　　她回：【开什么会？】

　　典型的职场白骨精作息一贯是晚睡早起，比如Lauren，简直是劳模一样的存在。不论多晚回到家第二天依旧雷打不动的八点钟准时出发去公司。

　　应该是在化妆，过了会Lauren才回消息。

　　【对营销节奏，元旦之后就要拍摄了】

　　“不是吧……”

　　乔绿扔了手机，对天仰叹。

　　她有点想跟老天爷打个商量，让池漾折磨她可以，但换个方式行不行。

　　昨天池漾不知道发哪门子疯，从大院门口把她截走，上演了一出要野战的戏码，最后又不知生哪门子气把她扔在南二环的犄角旮旯扬长而去。

　　她不想今天还去触这祖宗霉头。

　　可他除了是池漾，还是她的白纸黑字画了押的甲方。

　　她的理智告诉她，她可以跟池漾同归于尽，但不能动池总一根汗毛。

　　定了闹钟，乔绿回卧室补觉，直觉告诉她下午的会没那么轻易结束，她得有个好体力。

　　—

　　下午一点，嘉亚大楼的办公区还很安静，多数员工都在午休。

　　中层会议室里几个负责人你一言我一嘴吵得不可开交，程泊坐在主位上紧抿着唇，目光盯着停在电脑某页的PPT，一言不发。

　　关于营销的会议自然是由戴棋来主持，可他刚讲完年度整体的营销规划基本盘，凯恩就立刻站了起来表示有意见。

　　争吵的原因在于时间节点太紧凑。

　　明年嘉亚预计公布一位代言人和三位品牌挚友。

　　嘉亚背靠华池集团，拥有创意灵感出众的设计团队和实力深厚的面料研发中心。在目前国内寥寥无几的高级时装品牌里一枝独秀，品牌影响力已经延伸到了海外，这几年欧美市场的销售额一路走高，只升不降的涨幅是品牌地位最好的说明。

　　品牌代言人的分量最重，因为有意在欧美国家寻找合适的人选，所以现阶段尚在筛选中。

　　品牌挚友则确定了三名国内口碑较好的演员，和艺人方沟通过档期，公布的先后顺序已经定下，只剩具体的时间未确定。

　　嘉亚的大秀定在明年4月，为了给大秀造势，戴棋决定大秀之前每月公布一位品牌挚友，以艺人的影响力维持住嘉亚的热度。

　　这就意味着留给视觉部的时间少的可怜。

　　而这三个品牌挚友的视觉拍摄方案，除了第一个艺人的方案确定了之外，第二个方案仍在不断被对方团队驳回，第三个更是处于灵感摸索的阶段。

　　凯恩十分注重方案最终的效果质量，每个方案的细节都抓的很严，连场景物料都亲自把关。这时突然提前了公布节点，时间被大幅压缩，方案赶不出来不说，成片质量势必会大打折扣。

　　营销没有更好的方案，视觉无法保证呈现的质量。

　　一时间，戴棋和凯恩僵持不下，两个部门的人争的面红耳赤。

　　乔绿和Lauren坐在会议桌的最末尾，看着突如其来的两军对垒，默默对视了一眼，向后移了移椅子，远离战场。

　　这时，程泊的助理正巧进来汇报，一开门就被吓在了原地。

　　程泊看向手足无措的小助理：“怎么了？”

　　小助理弱弱走过来小声答话：“我来通知您，池总刚刚散会。”

　　乔绿坐的远什么也听不见，只见小助理和程泊说了几句话就转身走了，程泊脸上的愁色不减，开口让戴棋和凯恩都坐回位置上。

　　会议室忽然陷入压抑的安静中。

　　程泊瞥见会议桌那头快移到墙根儿的两个人，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乔绿，你坐那么远干什么？”

　　会议室里的人顿时都朝这边看过来。

　　当众被点名，乔绿尴尬地扭头看向Lauren，差点红了脸。

　　Lauren侧过头跟她说话，避开众人的视线，趁机把她拉回桌前。

　　“是啊，怎么做的那么远，快坐好……”

　　乔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程泊这么一打岔，倒是缓和了会议室里令人窒息的氛围。

　　他看了看手表，起身站到会议桌的左侧，目光巡视过每个人。

　　“各位，接下来的会议将由池总亲自主持。”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先前出去的小助理再次推开了门，一道颀长的身影走进会议室。

　　坐着的人都站了起来。

　　“池——”

　　池漾抬手制止：“直接开会。”

　　他径直走到主位坐下，快速浏览着前方投屏上的内容，眉宇严肃，气场凛然。

　　乔绿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身旁的Lauren也摆出认真聆听的样子，眼神不明的瞟了乔绿一眼。

　　池漾刚开完高层会议，他还要回集团汇报，必须速战速决。

　　他开口问程泊：“你们的进度到哪了？”

　　小助理推了把椅子过来，程泊顺势坐在池漾左手边第一位，他缩小了投屏上的表格，让年度规划表展示的更完整。

　　“刚过完明年大致的营销规划，就是这张表里展示的内容。”

　　池漾嗯了声，问：“卡在哪了？”

　　程泊说：“根据目前的营销方案，前三个月我们的视觉产出有一定的困难，节奏太紧，视觉部的时间不够。”

　　池漾又问：“这个营销方案出来的时候，考虑过视觉的产出会有困难吗？”

　　坐在程泊旁边的戴棋看向池漾，他说：“是考虑过的，虽然将品牌挚友的公布都提到大秀之前会压缩视觉部的时间，但这也是目前最佳的方案。”

　　池漾盯着那张细密的规划表，找到戴棋说的品牌挚友的公布节点，思索了一会。

　　他表情不变，再开口时语气冷了下来。

　　他问戴棋：“最佳的营销方案标准是什么？”

　　戴棋一愣，机械的回答道：“拥有性价比最高的效果，让事件热点最大化……”

　　话没说完，池漾的手指敲了两下桌面，戴棋脸色一变，闭上了嘴。

　　静默了几秒，池漾从投屏移开视线，看向戴棋。

　　“在你这，视觉产出是最后一环，但对于你的用户，他看见视觉效果的那一刻你的营销才真正开始。”

　　这话无疑是批评戴棋搞错了重点，营销的太明显就会让人心生反感，吃相太难看。用户不是傻子，舍本逐末只会适得其反。

　　这样的错误太低级，若是个小品牌也就罢了。可嘉亚是一个成熟的品牌，并且正在往更高等级进阶，它已经脱离了只需要考虑生存的阶段，所有的营销都不再单纯为了销售额。

　　现在的营销需要走到哪一步、应该得到什么样的结果都需要戴棋给出回答。显然，他今天给的这份答卷并不能让人满意，甚至错的很离谱。

　　戴棋的表情已不似刚才的倨傲，他说：“明白了池总，我们会抓紧修改方案，争取给视觉留出足够的时间。”

　　凯恩脸上的不满这才消了些。

　　但池漾的话还没说完，他又看回投屏：“你选择提前公布品牌挚友，是其他的规划调整起来有困难？”

　　高明的领导不仅能照顾到下属的面子，还能敏锐的洞察出关键问题然后辅助解决。

　　戴棋说了几个其他选择，可除了日期固定的节日营销，可调动的就只剩常规的营销事件，提到大秀之前水花平平，远不及公布品牌挚友带来的热度效果。

　　池漾盯着规划表中放大加粗的一行：四月——成衣大秀。

　　以戴棋的水准不会轻易犯这么低级的错误，每个营销方案都有利弊，既然他敢拿出现在的方案，就说明在他的权衡之下公布品牌挚友是最优选。

　　热度和口碑，戴棋选了热度，但池漾两个都要。

　　他看了看程泊，想起什么，“代言人选的怎么样了？”

　　程泊说：“还在筛，海外分部的同事正在做每个候选人的分析。”

　　池漾：“先放出来，做到哪算哪。”

　　投影的屏幕是正对主位的白墙，池漾离的最远，乔绿离的最近。

　　近十位正当红的欧美明星的照片摆出来，乔绿有些惊讶，不得不说嘉亚挑人的眼光很精准，这十个人都和嘉亚的品牌调性很契合。

　　程泊一一说着每个明星的情况，嘉亚对代言人的要求很高，内部调查的很详细。过去两年和未来三年都要确保不会出现个人风评问题，以免舆论风波殃及嘉亚。

　　包括每个人的发展走势，包括正在准备和预计接受的作品、相关的制作水平和投入情况。甚至私下里的脾气，和哪个大导演、电影公司有矛盾都知道。

　　一张张带着保密水印的内部分析滑过，乔绿看的目瞪口呆。

　　能调查到这个程度，简直让人怀疑嘉亚背地里是不是养了一个情报小组，还是全球范围内搜集的那种。

　　她偷偷和Lauren对视了一眼，显然，Lauren也没见过这阵仗，眼底的惊诧根本藏不住。

　　程泊说完，会议室静止了快五分钟，只有池漾来回滑动页面的声音。

　　他在想一个决定。

　　最后，他停下动作，墙上是其中一个女明星的和其他品牌合作拍摄的成片。

　　身材高挑、棕色的眼瞳深邃无垠，每张照片的表现力都极强，自信昂扬，性感又充满力量。

　　池漾问：“跟她谈过了吗？”

　　程泊点头：“她现在的代言和我们都不冲突，但听说还有一家奢侈品牌的时装线也想签她，代言金额比我们高，我们可能谈不下来。”

　　“确定这个消息的真实性，下周我过去一趟。”

　　程泊一时没吭声。

　　池漾转头看他，“怎么了？”

　　程泊问道：“您亲自去谈？”

　　池漾的视线掠过他，又掠过戴棋和凯恩。

　　“谁有更好的方案能代替公布品牌挚友，省下来的机票钱给他发奖金。”

　　没人说话。

　　池漾拍板：“继续说后面的节奏。”

　　程泊又打开那张规划表，最棘手的问题解决，接下来的内容都过的很顺畅，不到半个小时就结束了。

　　投屏关闭前，程泊问在座的人还有什么问题。

　　凯恩看着他：“代言人谈下来的话，视觉物料三月才能放出去，我们前两个月的海报只能用之前模特拍的片子，有点没新意。”

　　程泊：“我们不是有新签的模特吗，第一个月用之前拍好的片子，第二个月公开我们的两个新模特，情人节正好可以出一组双人海报。”

　　说完隔着大半张会议桌看向乔绿，问道：“新模特这边有问题吗？”

　　乔绿摇头：“没问题。”

　　嘉亚还签了另一个职业走秀男模，比乔绿名气高很多。

　　程泊又看向凯恩，“你觉得呢？”

　　凯恩也表示没问题。

　　程泊点了下头，然后看了看池漾，后者给了他一个赞同的眼神，起身离开位置。

　　背影如来时一样潇洒。

　　会议结束，程泊拍了下手：“ok，辛苦各位，可以散会了。”

　　一屋子人三三两两地散去。

　　上了车，Lauren意味深长地看着乔绿：“打一个巴掌再给一个甜枣，池总好本事。”

　　乔绿挑了下眉，没有否认。

　　全程池漾没有看过乔绿一眼，神色冷静，决断利落。即便戴棋出现那么大的失误也没有过分的言辞，问责完又关心到位，毕竟平衡才是高级职场的王道。

　　人模狗样的，丝毫看不出来昨天刚对她做过那么恶劣的事。

　　明明是个很成熟的男人了啊。